“……”
在邪神投来的探究性目光与女人骤然怔愣住的视线中,她手腕撑着神祇肩膀从狭小的折叠空间中站起身,利落翻身站在诅咒魔女的面前。
“我之前没有骗你。”殷棠轻声说道。
“我在面神的过程中见到了邪神,而此时此刻,神祇就在我的身边……不过即便我这么说了,你也还是会以为我在说谎吧。你总是这样,自己认定的事情就永远不会退让,凭着自己的强大实力与阅历生活在界定的框条中,固执地认为所有超出自己经验之外的事物都是错误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那时候……哈哈,我那个时候,毁了你的本命画像,当时你一定后悔收养我吧。”
“其实我也总在后悔。”
殷棠抹了把脸,“倒不是后悔为什么在一切发生之前我不能忍忍自己的脾气跟你好好相处,你知道的,我一向厌恶那些马后炮似的在灾难来临之际才突然醒悟原来家长是爱自己的之类的见鬼苦情桥段……我只是在后悔,那个时候,我不该毁了你的画像。”
“无论多么愤怒,我都不该,毁了你的灵魂画像。”
“如果画像还在的话,你至少可以在经历完另一场属于死亡的冒险之后,还能在画框世界中重新回到你的魔塔,好好看看曾经属于你的领土。”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诅咒魔女从最初的愣神中回过神来。她突然伸出手,蓦地以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将自己的养女护在身后。
“‘神’现在还在房间里吗?”
女人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狰狞漆黑的诅咒图腾,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势强大而压迫。“祂有没有伤害你?你能看到祂的位置吗,别害怕,我会解决的。”
“……”
邪神冲她耸了耸肩,面对房间内骤然压迫起来的气势,转身就消失在空间中似是不屑与之交手。
殷棠沉默下来,长久地盯视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她闭上眼睛,突然感受到周边环境与人影如同一个被挤压紧缩的罐头,扭曲着将内部的画面统统模糊。
意识逐渐超脱于肉身,不断地上升.上升,直到停留在某个界限,殷棠便又再次脱离了自己数十年前的身体。
被留在原地的那个“殷棠”,再次睁开眼时,便又是历史中那个十八岁时最恣肆放纵的魔女。
殷棠望着地面上十八岁时的自己,她原本以为一切到这里就是终结了,自己终于可以回到正确的时间线中去。可紧接着,眼前的画面飞速以眼花缭乱的频率掠过。
她站在万千过往场景同步快进的走马灯内,看见数十年前一幕幕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从她周身滑过。她宛如一个正在看剧目表演的观众,站在剧目之外去看台上那个同样名为“殷棠”的年轻姑娘展示着自己前半生的所有悲喜。
奔跑在旷野上的好友.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打破的花瓶.剧烈的争吵.纷飞的恶咒.被猩红色颜料涂满双眼的画像……比以往这些熟悉记忆唯一的区别在于,走马灯似的回顾场景中,又多了个身披黑袍的高大身影。
那个黑影有时存在于校园的一角,有时就趴在她的课桌边上明目张胆地睡觉,有时又在狭窄的折叠空间中安静地拥抱住她,有时会貌似不耐地一遍遍纠正她笔下画得稀烂的藤蔓状倒十字图腾。
“我最后再教你一次,看好了,这个倒十字的比例应该是这样画的。”
邪神手掌中握着支与祂气质截然不符的咕噜煤球羽毛笔,在学生作业的羊皮纸上细细勾勒着。突然祂似是猛地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地抬眼朝笑嘻嘻的殷棠瞪去。
“等等,你是故意的?你就想让我帮你写六年级作业是吧,我可是堂堂邪神!”
“帮个忙呗,神明大人?”
她故意语气戏谑地喊祂,“反正画这个你也是专业对口嘛,拜托啦。”
一切就好像是她数十年前的愿望成真了,神明回应了她。
不仅回应了,神祇甚至真的就像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了这个世间,在她最孑孓茫然的岁月中暴烈而倾注所有地爱她。
最后,殷棠来到溯回走马灯场景的尽头,那场大陆上百年来最惨烈极端的宗教战争的末尾。
她的意识浮动在被猩红浸透的苍穹,看见地面上那个手持九星法杖满脸是血的姑娘,跪在圣塔利亚起火的教堂中,怀里抱着女人被齐根斩落睁大眼睛的头颅。
“……我向漫天诸神祈愿,我愿意献上我全部的魔力与身体中的每一滴血,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好,借给我血债血偿的力量,让我砍下敌人的头颅……让我把他们碎尸万段!!!”
九重天之上的圣堂,九重天之下的聻底,无人回应,天地间只余她一人战栗的嗓音。
无数人踏着同族与敌人的尸骨,冲破进起火的教堂。
沙哑的嗓音念着一道又一道恶咒,在地狱宝石的引导下爆裂在人群中炸开。前赴后继涌入的人潮却一层叠着一层,踩着前人僵持倒地的尸体硬生生闯进火海与咒语的防线。
“无论是谁.无论谁都好……”
她口鼻处喷涌出浓稠的鲜血,彻底喑哑的嗓子念不出一句满怀着怨毒诅咒的恶咒,九星法杖坠在地上又被无数人踩在脚下踢开,脸颊被按倒紧贴着腌臜血污的地面。
手指沾着自己的鲜血,颤抖着在地面上最后画下一枚被藤蔓簇拥交织的倒十字图腾。
“……”
再后来,圣塔利亚的大火掩盖了一切,最终在坍塌倾倒的建筑中只走出来一个人,那个傻乎乎只会张着嘴念咒语祈祷的女巫同燃起的火焰一同被埋葬。
取而代之的,是手持九星地狱法杖,在火海炼狱中以血与骨的代价杀伐的魔女。
第54章 54.我是来与你们道别的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便是碧海制作的小机械人。那方方正正的小东西朝她挥了挥手臂,紧接着眼睛一亮一亮地开始发出红光。
手腕突然一紧,哼哼唧唧的魔花像颗小炮弹一般冲进自己怀中, 疯狂甩着藤蔓的样子像是在控诉什么。
殷棠抬手按了按有些昏沉的脑袋,在感受到自己手下清晰皮肤触感的瞬间,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来。
“……”
那段溯回时间重新经历过一遍的历史, 如今看来,竟恍惚得如同一场大梦。
此刻她身处一间整体呈暗绿主色调的卧室, 这类熟悉的装修风格一看就是伊娃那家伙的房子。
殷棠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花, 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 下一秒竟然看见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推开门走进来。
“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请再等一会吧,牧师们都去前线了, 现在暂时没有人手。”
用一根发髻一丝不苟将棕发高高盘起的女人对她笑了笑,将托盘中的恢复魔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对了,伊娃女士说,如果你醒了,记得去‘老地方’找她们。她原话就是这样, 我不太懂你们之间的特殊交流方式, 只是将话带给你而已。”
殷棠目光移至名为“琳”的女人面孔上, 一道新鲜的堪堪结痂的伤疤贯穿半张脸。她终于从醒来之后的一桩桩异常事件中察觉到不对劲, 沉默片刻。
“琳姨,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琳嘴角边的细微笑容隐去, 面上似是带了点苦涩。“自从那天你被诅咒陷入昏迷之后,魔族率领世间绝大多数的黑暗阵营种族发动战争,在短短半月之内连续攻占了帝国东南边境的七十二座城池,并在那个夜晚成功刺杀卡洛斯国王。”
“如今除了帝国主城尚未完全沦陷之外, 就只有公里之外的圣塔利亚与周边地区还在教会的保护之下。在魔化皇子西里尔的助攻下,卡洛斯皇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如今安全地区的掌权者是麦考林家族,在神圣骑兵的防线下主城勉强还未被黑暗侵染。不过……”
琳说着,叹了口气。
“就在你醒来的前一天,河东地区前线失守,再次丢失了圣塔利亚将近一半的掌控权。安全线一退再退,即便是在做了充足的准备之下,谁都没有想到占据少数的黑暗种族们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殷棠安静坐在原地听完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
她仰头阖眼在脑中一点点将所有的线索梳理一遍,突然哑声开口道:“以撒呢?在帝国学院的那个晚上,以撒最后怎么样了?”
琳抿了抿唇,一时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你的养……不是,以撒他,被亚伯兰带走了。不过你先别太着急,我听说他跟那个魔王之间是有着复杂血缘关系的?这半个月以来好像有人曾经在前线见到过以撒,这说明他还活着,你别着急。”
“啊……我恐怕都没这个资格替祂着急吧。”
殷棠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就算‘以撒’这个身体死了……又会对祂造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呢?”
怀中魔花像是感知到她的情绪,藤蔓卷着手腕有些着急地收拢了些。
说着,不等满是疑惑的琳反应过来,她随手披上了件长袍翻身下床。
“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我了,琳姨。现在我得走了,希望战争过后你还能在主城开课,你讲得真的很好——只不过我可能真的没这个缘分吧。”
“……殷棠。”
“嗯?”
琳站立于荆棘魔女的秘密住所,回头望向那个身披单薄长袍只身行走于乱世中的魔女。
“我会重新开课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什么啊。”殷棠哼笑一声,抱着花背身朝她挥了挥手。“别跟我说这种类似于‘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的道别语啊,说得好像我肯定会死一样。”
于是琳失笑,“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走了。”
“好。”
……
就像是在半个月之前,殷棠从不知道,那个名为亚伯兰的魔族也会拥有这种程度上的诅咒能力一样,世人对于当今仅存的包括恶魔在内的黑暗阵营物种了解少之又少。
这类种族一向是被边缘化的存在,人们对此仅有的经验皆是来源于以往的书本。却忘了就像是百年来日益发展的人类,黑暗阵营物种也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化着。
从边境战争被打响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帝国的军队与魔法师在对阵来势汹汹的黑暗种族时吃尽了苦头。上个世纪在宗教战争中,教会大肆迫害黑暗阵营种族,人们像是宰杀猪羊一般屠戮着这些渎神者们。
而就在不到百年的今天,黑暗种们身上背负着鲜血与恶意卷土重来。当人们心中怀抱着莫名的优越感再对上来自深渊的战士们之际,他们才幡然醒悟自己的想法错得离谱。
帝国的武器与魔法在皮糙肉厚的巨魔们面前失去优势,法师的咒语速度追赶不上能够源源不绝召唤魔物的咒师,边境一切未被城市建筑开发的自然生态环境皆是黑暗德鲁伊的主场,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死灵法师们,挥舞着魔杖使得惨死在前线同伴们的尸体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身边战斗。
殷棠行走在帝国主城的边缘城池,虽然身上宽大的黑袍遮蔽了身形,但明显作为黑暗法师的装扮依旧收获了一路上人们纷纷投来的警惕厌恶目光。
她早就学会对此视而不见。行至主城边缘的出口,城内一切传送魔法的屏蔽效果器不再覆盖之后,果断启用了一枚传送法阵。
城郊外,诺克密林边缘的一处灌木丛。
“你终于醒了。要不是我的小机械人每天定时给我发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熟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殷棠抬手无奈地解下宽大斗篷的兜帽,望向三人约定了数十年的秘密据点中,伊娃跟碧海抱着手臂望过来的神情。
“我可谢谢你们盼我点好吧。”她摇摇头,“只有你们还在主城附近吗,其他人怎么样了?”
“艾琳娜她们加入黑暗阵营的反叛军了,还有依然中立在观望的。狄安娜说,如今魔族的这种行为跟当初发动宗教战争的那帮疯子没区别,所以自己不会浪费时间去参与战争的任何一方。”
碧海朝她耸了耸肩,“你怎么说?我听说以撒被亚伯拉带去上前线了,那你要……?”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肯定要去的。”
殷棠还没来得及回复,突然伊娃在一旁这样道。见两人同时瞥过来,荆棘魔女握了握拳,目光中不带什么情绪。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上世纪,教会的人把我们当狗一样到处撵杀,这种滋味我可一直记着呢。”
伊娃道:“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你们道别的。”
于是碧海沉默下来,静静凝视了半晌已然相识了大半个世纪之久的同伴。
“我大概跟狄安娜的看法一样吧。”机械魔女叹了口气,“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仇恨不是应该被这样利用的。如果我现在加入魔族阵营肆意地对另一个种族的人进行屠戮,那么就跟当初发动宗教战争的那帮畜生没区别。更何况,你们真以为亚伯兰是一心为黑暗种着想吗,我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随便你。”伊娃耸耸肩,望向一言不发的殷棠。
“三天后,在圣塔利亚第一前线,我们会一举攻破河东地区,顺势拿下帝国主城的掌控权。殷棠,你来吗?主战场的地点就在,三十年前被重新修复的——圣塔利亚大教堂。”
碧海率先反应过来啧了一声,“干吗说这些,你逼她做什么?”
殷棠摇摇头,“可是你们都知道,我的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报了。所有参与进事件的人都葬身在大火中,如今我对教会没什么其他的感情了。”
“你们反应那么大做什么,我又没说这个。”伊娃将在怀里抱了一路的长柄棍状体卸下,双手提着沉重的九星法杖抛过来。
“你们想参战就参加,不想就拉倒,我没必要管你们。我说的是,我所在的黑暗法师梯队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魔王唯一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孩子将会在三天后出战圣塔利亚……你确定不去吗,殷棠?”
“……”
“啊……”
殷棠仰颈,长长地叹了口气。
……
三天后,密林边缘紧急传送法阵地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碧海抱着手臂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跟你说啊,伊娃胡闹你千万别跟着她一起胡闹……虽然说之前闹的时候你比她还混……但是战争可不是儿戏,确认了以撒安危就赶紧找机会脱离战场,听见没有!”
“知道知道。”殷棠嗯啊地应着,抬手将死死缠着她手腕的魔花塞给碧海。“这段时间你就替我……哎呀我去前线总不可能带着你吧乖乖?赶紧的,听话点,嗯?”
一向在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的魔花也不知道怎么,几根藤蔓并用死死扒着她不放手。
殷棠跟碧海四手齐上阵竟然都撕不开这狗皮膏药,半晌满头是汗地喘了几声气。
“算了你到时候就把这家伙放储物袋里吧,赶紧走赶紧走,不然赶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