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快,他压抑着情绪,默默地感受到胸口的湿濡。压在身侧的双手,用尽全力才能不去拥住那泪人儿。
愤怒和杀气一瞬间出现又在一瞬间消失。楼定业似木头人,静默地听着悠仁的啜泣,心底被撕裂的伤口疼痛又灼热……折磨无法停止。
胸口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的身子向下滑落。
「悠仁!」强忍住不拥抱她的双臂立刻振起,准确无误地护住昏厥过去的人。
沉重的心事击垮了她。
凝望苍白的秀颜,楼定业心如刀割,原本丰腴的身子在短短时日内消瘦许多,肩头更为单薄。
孱弱的她,宁愿独自扛起这份苦,也不要他与她一同分担,甚至还从他的眼前消失。他无法接受她爱他的方式。
隔了好久好久,他才调匀了气息道:「要我都忘了?心上的伤能忘掉吗?叫我如何待你?在你抛下一切之后,我该如何原谅?」死灰般的眼底有阴云逐渐堆积。
他能够原谅她吗?连他自己也没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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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日光洒落大地,西边的天际浓浓铅云遮蔽住本该明丽的太阳,悠仁在这样一个清晨醒来,睁开眼的一瞬间,看见了熟悉的人影,她以为自己回到了楼府,但视线扫过四周之后,她的疑惑消失。
他们还在临安。
仍是一身黑袍的楼定业就站在床前。
他脸上凝着冰,带杀气的眉也好像沾了白霜,疲惫之色显而易见。
他伸出大掌拉起已经醒来的悠仁,这个小小的动作,惹哭了她。这一幕好似又回到从前。
不,她不该再流泪了!她从来都不是个爱哭的女子,不能在此时用泪困住他,她注定要离开他。
即使是此时,她也做好了离开的打算,昨夜那个随从看清了她的面目,虽说当时他没能认出她,可一旦报官,临安的官员很快就会知晓她人在城中。
再说,那个被她砸伤的男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坚强地抹掉泪水,悠仁站了起来。
楼定业的鹰眸不再看她。
强壮伟岸的身体不再像过去全然接纳她,她进不去他封闭的心灵,不知他现在是何等心意,她用眼神试探,得到的仍是一片空白。
他已经放弃她了吗?开始恨她了?意识到这点,悠仁惶恐不安,但回头一想,这不就是她所要的吗?
他不再执着、不再爱她,与她形同陌路,从此不再为她伤痛。
很好!昨晚她在脆弱面前低头,坦露心事,希望他不要介意。
心里这样想着,眼泪却很诚实地落下。
他好不容易放下了,那她还哭什么?悠仁慌忙地找到手巾,有些狼狈地擦去泪珠,可还未放下手巾,脸又湿了。
不与她做任何交流的楼定业,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拧到关节发白。
这个女人的泪对他的影响从未消失过,她为何总隐藏着自己的脆弱?用倔强来抗拒他?
低下头,他避开她的泪颜,替她拉紧她身前有些松掉的腰带。
与他如此靠近,他的气息几乎融化悠仁的坚强。她好想不顾一切,再次投进他怀里,亲吻他……
「我昨夜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请你忘掉。」可她不能,她得停止所有疯狂的举动,昨晚是她失控才会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总对我说忘掉。」他声音低沉地讽笑道:「你很可笑,也很愚蠢。」
这个女人到底当他是什么?不允许他为她付出,还蛮横地把他踢出她的人生,是他把她宠上了天,才让她以为可以这样摆布他吗?
「跟我出来。」他走在前面,要她跟着他。
吞下口中的苦涩,悠仁缓步跟上。
等淡白色的阳光照在脸上时,她看清楚屋外院落里的情景。
五十个壮年衙役,十几位不同官阶的官员已候在那里。
为首的官员手里拿着一张画像,「你就是诸葛广的二女儿?」
没有怨没有恨,刹那间,悠仁有种解脱的感觉,她不用逃了。
转动眼珠,她偏着脸看向一派无所谓的楼定业。
「我很高兴你这样做!」她眨眨肿得厉害的眼睛,很真心地说道。
是他将她交给官府,由他来做这件事,她相当高兴。
他不用受她牵连,还能避掉窝藏朝廷钦犯的嫌疑,他没事了,楼府也会完好。他和那个地方是她最珍惜之处,能不受影响,她很欣慰。
楼定业额头的青筋跳动起来,他恶狠狠地瞪着她,薄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说。
「我不会怪你,好好保重,恶霸……」说到此处,悠仁已然哽咽。此去,便是永别了……
「拿住那个女人。」为首官员威严地喊出声,十个衙役上前捉拿她。
「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收起与楼定业离别所流的泪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做回原来那个倔强不肯服输的女子,她仰起头,美丽的小脸,骄傲得不容人侵犯。
从悠仁被戴上枷锁,到被衙役们押走,楼定业始终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
「承蒙楼爷相助,本官才能捉拿到朝廷要犯,今夜在翠风楼聊备薄酒,还请楼爷赏脸。」官员趁此机会巴结他。
阴森森地瞥了对方一眼,他拂袖离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临安折回咸阳,好似再也不想听闻悠仁这个名字。
第10章
悠仁推揉酸痛的手臂,戴久了锁链,皓腕上已浮起些青紫,今日是她与楼定业在临安分离后的第十五天。
每夜,她都暗暗计算着日子。
那日她没有说谎,她真的一点都不怨他,他既然能把她交给官府,就说明他已完全放下她,往后不会再为她的遭遇而难过,这样很好。而离开他的自己,也没办法独自一人活下去,那么被圣上处死,似乎也不算坏事一件。
最后,还是他彻底了结两人间的纠缠。悠仁眯起肿如核桃的眼睛,欣慰地想。
此时,牢房外走近一人。
「姑娘吃饭了。」狱婆子打开牢房门递入膳食。
五日前,她被刑部侍郎押回长安,秘密地关进刑部大牢里。
扫过木盘里的醉虾、烹羊尾和烧鸭,悠仁满腹困惑。
朝廷的人不愿声张抓到她的消息,偷偷摸摸地把她关在这里,她可以理解,毕竟她的逃脱,伤了皇上和官员们的面子,但是没必要给她吃这么好吧?
执起竹箸,她带着疑问,尝了口油亮的烧鸭说:「董婆婆,买这长安仙香坊的鸭子给我吃?」仙香坊一只烧鸭,价格高昂,她不以为大唐有富足到能给一个囚犯此等待遇。
「姑娘别难为老身,上面的人吩咐我便照办。」不只如此,她还被特别交代对这位姑娘要客气,若她有任何需要得尽量满足她。
是谁呢?难道是沈家人?还是风长澜和关小白?不会,他们如今恐怕还不知道她已被抓住。
啊!可能是爹爹以前朝中的同僚,看她可怜,尽点心意。
宽了心,悠仁也不再胡思乱想。既然有美味,她理应好好享用。
咬了口醉虾,她抬眼发现狱婆子还没有走。
「董婆婆,怎么了?」
满脸皱纹,面目不算慈祥的董婆婆搓了搓手道:「听到消息,再过五日,三月初八,宫里会送来断肠酒。」看来是不用当众斩首了,能留个全尸也是好的。
「终于是要动手了。」悠仁淡然地说,吃虾的手没停。
「你清楚就好。」
虾子入口,悠仁品出是清水堡的白虾,此虾清甜滑嫩,不错。送她食物的人相当了解她的脾胃呀,知道她喜爱美味,且要是天下的珍馐才尽兴。
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丝毫不受影响,董婆婆也没什么好说,正打算离开。
「董婆婆,你说这世上真有轮回吗?」悠仁突然发问。
「那是当然,否则佛经里为何教人莫要作恶,免得来生受苦?」
「若真是如此,三月初八后的十五年,我要去找那个人,向他提亲。」过奈何桥时,她一定不喝孟婆汤,她要把对那个人的记忆带到下一世。
将来换了面目,她还是要爱他。
「姑娘真会开玩笑。那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也该老了。」
「你不明白他的好,即使他变成了老公公,我也会回去找他。」悠仁认真地说着,眼露向往。
这姑娘八成是疯了!「姑娘快些用饭吧,菜该凉了。」董婆婆催促她用膳。
「嗯。」见老人家匆忙离开的背影,悠仁哑然失笑。她肯定当她疯了吧,可她清醒得很,自己知道自己爱他的心有多坚定,魂魄不散,这份爱就还在。
她一定会再拥有那个人……她有这样的预感。
苍白的脸上攀上难得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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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楼府。
春天怡人的气温,染绿了大地,催开了繁花,绚烂的季节为这座大宅增添许多颜色。
议事厅中,楼定业紧锁着眉头与各都护,商讨着来年的商道大计。
此时,一身艳丽衣裙的女子像团烈火烧进议事厅中。
在场的男人,除了楼当家,见到她皆失了魂。
「楼定业你这个大坏蛋。」孤霜单手叉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爷儿,她硬闯……」楼秀苦着脸说。而且他好像被什么邪门的东西砸中,居然拦不住弱不禁风的孤霜姑娘,八成是那位小厮的符咒在作祟。他很笃定的想。
「请各位到后院饮茶赏花,我随后就来。」
主人发话,众人莫敢不从。一会工夫,议事厅就只剩气得快吐血的孤霜和面目冷凝的楼定业。
「姓楼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即使悠仁不愿嫁给你,你也不能对自己深爱过的女人做出那样的事啊!」她将悠仁安置在临安后,随即走水路返回了长安,结果一到长安告知风长澜悠仁的状况后,他便告诉她事情已告一段落,不用她再操心。
她想不明白,急急追问,为什么要丢下悠仁不管?风长澜却以世事命运自有安排,堵她的嘴。
她那时气愤的想,好个风长澜,他不管,她管!
说什么她也不会放弃悠仁,她自觉有份责任,打定主意要为悠仁摆脱困境。
她一方面放心不下独自在临安的悠仁,一方面也牵挂着笑儿,她于是先偷偷潜回咸阳,寻找笑儿的下落,有了笑儿,她要帮悠仁也才有办法,没想到她一个不小心,和笑儿都进了楼府吃牢饭。
十几日过去,楼定业才将她和笑儿丢出楼府,但他什么也没问,甚至没有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她虽觉奇怪却因挂心悠仁而急忙借助笑儿的法力,回到临安,找上柳嬷嬷的青楼,谁知却扑了个空。
不死心,她开始凭藉柳嬷嬷的人脉探听消息。
当知道悠仁是被楼定业给亲自送官处置,不管可能触犯他而被杀掉的危险,她火大的跑回咸阳质问这个男人。
「你给我住嘴!」他暴戾地大喝,「你最好安分点,要不是看在你还有用的份上,我早就宰了你,再杀了你那个憨笨的小厮。」
「你休想要我为你做任何事!」
「替悠仁收尸呢?」楼定业挑起眉,带着冷笑幽幽地说。
孤霜被这笑慑住,全身冰冷地愣在那里。
难道,一切都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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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的锁链被拿掉,董婆婆为她换上一身朴素的新衣,悠仁表示感谢后,狱卒们将她引到一间空屋里。
等候了一个时辰,一个太监,五、六个仵作模样的男人来到她面前。
「姑娘,不要有怨,天命难违,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奉命行刑的太监,看多了这种事,老练地说道。
幽幽地盯了他一眼,悠仁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努力回忆,才想起他是宫中专司赏罚的大太监。
看来圣上真是对他们诸葛家深恶痛绝,务必要确定他们一家死绝啊!要不,也不会派这位大太监来亲自行刑了。
「多谢公公宽慰。」
「这是皇上亲赐的断肠酒,还不谢恩。」
满心嘲讽的悠仁,带着淡笑乖乖地跪下。「谢主隆恩。」
「圣上嘱咐,要咱家亲自见你喝完酒再离开,姑娘,别为难咱家。」
太监想早点回宫交差的心情,她能了解,但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想做。
悠仁闭目,努力在脑海里刻下楼定业的形貌。
将死之人总有许多留恋,但此时,她想着的是来生再次与他相逢,她一定要好好保存这些记忆。
它是她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
「姑娘?」
「抱歉。」悠仁睁开眼,发抖的手端起酒杯。
「一路好走!」
太监见她一口饮尽杯中酒,心中不禁有丝怜悯。
咽下有些苦辣的酒液,悠仁发不出声音,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先是腹内一阵剧痛,而后她呼吸困难,接着嘴角流溢鲜血。
最后她再也看不清楚东西,凭最后的知觉,她感受到那些仵作一拥而上围住倒地的她。
「死了吗?」太监问仵作们。
「回公公的话,这位姑娘已经断气。」
「是的,公公,她已经死了。」
「没错。」
五、六个仵作同时认定悠仁已魂归黄泉。
「那咱家就回宫中交旨,其余的有劳各位了。」
午时已过,一个如花般美丽的生命秘密地逝去,沈家与关小白仍被蒙在鼓里,世上没有人为悠仁伤心惋惜。
僵硬的尸身被仵作搬上牛车,苍白、犹带些稚气的脸上盖着白布。在日落时,叽叽作响的牛车离开了刑部大门,缓缓地走着,最后消失在长安的某道城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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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画面浮现在眼前,那人第一次朝她伸出手、他第一次亲吻她、第一次拥抱她、第一次……
「你这个死丫头,快点给我醒过来!」非常杀风景的娇叱穿透她的耳朵。
孤霜这个坏媒婆,她都做鬼也还不放过她?悠仁不高兴地想道。
「睁开眼睛!还睡!」
她到底在闹什么啊愠怒的悠仁猛然坐了起来。啊!好酸痛,怎么回事?她死了,怎么还会感受到疼痛?
「你终于肯起来了!」孤霜脸上挂着泪痕,又哭又笑的。
笑儿站在床侧,小心翼翼地看着悠仁。
「这……」嗓子哑哑的,根本不像是她的声音。
「慢一点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顾不得其他,悠仁急切地抓住孤霜的手臂,错愕地问。她怎么没死?她明明喝下宫中的断肠毒酒……
「你不知道?恶霸真可恶!」竟然没有告诉悠仁,摆明是在欺负她嘛。
「快说。」
「楼定业买通了几个关键人物,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