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上前听她不太清楚的梦呓。
「不!怎么可以……」她眉心紧皱,睡颜不再安稳。
看来是作恶梦了。楼定业上前,稳稳地坐在床沿,俯视她,把那些痛苦挣扎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我没有罪!为什么要杀我?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悠仁在梦里急呼,双手揪紧锦被。
她看起来好害怕!胸口像被什么给钻破,楼定业感到一阵椎心刺痛。是谁要害她?他的眼神因为这个想法而变得凶悍。
粗糙大掌温柔地拨开她额前发丝,希望传递给她安心的力量,让她感到温暖,不再害怕。
「我可以保护你。」他很坚定的承诺,「比沈家保护得更好。」沈家人费那么多工夫隐瞒消息,无非是保证她的安全,他会比沈家人更用心,被劫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他大爷根本不去反省,是他一直在为难沈家,反倒还怪罪沈家保护不力,真是个无良恶霸。
但他低沉稳重的宣示,像有着神奇的魔力,额上满是冷汗的悠仁止住了颤抖,她不自觉地朝温热的方向移动。
半顿饭的工夫,她终于完全平静,呼吸归于平缓。
「好好睡,就算你做过天理不容的事,我也会站在你这边。」他的是非观很淡薄,只要是他认定的自己人,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一定保护到底。
风急速的从院外呜呜扫过,窗棂被吹得喀喀作响,乱颤的树影映在雪白的窗纸上。
暴风雨似乎已在远处酝酿成形。
===
一身缟素,她被绳索捆绑着。
还是被抓住了。悠仁悲愤地苦笑。饱受家破人亡之苦,东躲西藏两年后,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天地沉入无边的黑暗中,阴风袭来,她听见北首有人问道:「堂下可是诸葛广之女?」
她咬紧唇,一字不答。
「堂下可是诸葛广之女?」黑影飘摇,那人再问了一遍。
身侧一个袒胸露肚的刽子手见她不答也不跪,便抬腿踢向她的腿肚,令她一吃痛,双膝狠狠着地。
「你们不能这么做……不能……不能!」她声泪俱下。
「行刑。」
刽子手拿的大刀闪着寒光,那刀高高举起,即将落在她的脖子上。
「放了我!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我死?放了我!」她喊哑了嗓子,身子僵跪着,全身血液在听见那两个字后顷刻逆流。
她不想死!虽说死后能与家人团聚,可她对爹娘的牌位发过誓,她要为了他们好好地活下去,连他们那份一起活!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悠仁无力地垂下头,近乎绝望。
「都给我滚远一点!」伴随一道专横跋扈的男声,一个身穿一袭黑衣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出现在刑台上,背对着她。
刽子手及行刑官员,居然凝成一团团黑云,扭曲着消失。
光亮重现。
那人转过身来。抬起哭肿的眼睛,悠仁仔细辨认。
楼定业
太荒谬了!怎么会是他?
「好好睡。」他上前解开她身上的绳子,眼中带着温柔,手指抚过她泪痕斑斑的脸颊。
「怎么会是你?」悠仁深吸了口气问道,倔强地保持住她的傲气。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不过,他宽阔挺拔的身形,似一座坚固的城墙,风雨不折地立在眼前,紧依在他身边,感受他的气息,她流失掉的温度似乎慢慢回来,手足也有了力气。
「好好睡。」大掌不由分说地搂过她犹在抗拒的身子,让她跌进他的怀里。两人亲密无间地相拥着,绕到她背后的手,轻轻地拍抚着,像在哄她入睡。
「我不要你。」她在他怀里冰冷地拒绝。
「我会保护你。」无视她抗拒,楼定业伏下头,唇轻柔地贴上她的颈,亲密地留下一串浅浅的吻迹。
「我不需要恶霸保护。我能靠我自己,我能靠……我……」她死鸭子嘴硬,一声一声的拒绝,双手胡乱的推拒。然而被他亲吻,她却一点都不讨厌,听着男人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她感到阵阵悸动。楼定业沉着的气息也磨软了她的心防,长年埋在心底的疲惫一拥而上,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她太累了,根本挣不开他温暖有力的怀抱。
串吻持续着,她已不知这是梦还是真实。
随着他暖暖的低语,四周摇摇晃晃起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意识。
第3章
秋阳穿过层层桃枝和窗纸,照在悠仁的床上,蜷缩的身子受到光线的打扰而倏然坐起。
啊!她作了什么梦?醒来的她捧着粉嫩的双颊,胸口塞满怅然和失落,彷佛失去保护自己的重要支柱与屏障。
梦里的情景回归她的脑袋。
她怎么可以梦见她跟恶霸在……噢,天哪!
一个可怕的梦最后却演变得那么荒唐。她在他的怀里、止住泪,还不知羞地倚着他汲取温暖。
天哪!她一定是在楼府里住太久,才会作这种奇怪的梦。
懊恼地跳下床,仅着素白中衣的她一屁股坐在圆凳上,一回头,正好瞧见铜镜里自个儿惺忪的样子。
「见鬼!」她好像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急匆匆来到铜镜前,仔细一瞧,镜中裸露的秀颈上,点点吻痕就这样刺眼地印着,藏都藏不住。
那难道不完全是梦?昨夜那人就真的在她房里而他除了留下这些吻痕,并没有趁机强占了她。
梦中的悸动与现实的情景交错,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为什么心脏在不停地鼓噪?如果对他的依赖和悸动源自于梦乡,那为什么清醒的她还会心跳失序?仍为留下的吻痕久久不能平静?
「悠仁姑娘,你起身了吗?」门外传来楼秀恭敬的问话。
把纷乱的思绪都收起,她清清嗓子,应了一声。
「你们快进去服侍姑娘盥洗着装。」伴随楼秀话音一落,四个丫鬟推门鱼贯而入,放下她们手里捧着的华丽衣衫和翠玉头饰,着手帮她梳洗。
一顿饭的工夫,悠仁脸上抹了水粉,唇上点染胭脂,一身桔色底绣盘枝纹的彩衣,衬得她贵气又典雅。
仔细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家中未遭横祸前,这是她平日的装束……想到家变,神色颓唐地黯淡几分。
视线往下,她又瞧见颈上的淡痕,不由得气结。那恶霸真是无礼讨厌,吻在那种地方,根本是在毁她名节。
她不得不动手调了些水粉,遮盖住颈上的痕迹,心中却生起些奇怪情绪,心底酥痒又充满期待。
收拾妥当,四个丫鬟悄声退了出去,楼秀在房外花厅中道:「姑娘,爷儿让我带话给你,他出门巡视商队,大约四、五天就回来。」
「与我无关。」冷腔冷调的回答。
「姑娘,这些衣物和头饰都是爷儿亲自为你挑的。」
内室里这回没有反应。好难讨好的姑娘啊……
楼秀心里轻叹,继续说道:「爷儿说,看姑娘的模样与谈吐,定是出身大富或是官宦之家,平日应就是如此盛装,穿其他衣裳实是委屈了姑娘。」
面对镜子坐着的悠仁,从镜中看到自个儿脸上的惊愕。
恶霸对她好用心!
「请姑娘移步花厅。」楼秀接着请求。
没想过自己会因楼定业心绪起伏这么大,悠仁瞪大眼睛盯着镜中双颊飞红,微带羞意的女子。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好半晌她才答道:「你走吧,我想去院子散步,你不用管我。」她快喘不过气了,亟需到外面透透气。
「谨遵姑娘吩咐,不过,请姑娘一会还是看看花厅内的东西。小的退下了。」
门外一串脚步声逐渐远去。
悠仁愣愣的思忖着。她什么时候成了楼府的主子了?每个下人,包括总管都对她这般照顾?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楼定业他……她不敢再往深处想,她起身出了内室,离开前瞄了眼花厅中的东西,眼睛不由得瞪得老大。
好个楼定业,一大早就送她一箱箱金银首饰和来自异域的琉璃器物。桌上的宝瓶里,则盛满产自波斯的香露。
把这些东西换成银两,说不定能养活咸阳城所有百姓一整年。
烦死了、烦死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悠仁不耐烦地甩门而去。
趁着阳光大好,她为了转换心情,像只彩色斑斓的蝴蝶,在楼府的园中慢慢地晃悠。
在楼府里,她尚能自由行动。楼府如同铜墙铁壁的守备,她不可能突破,压根不用对她进行「特殊」的关照,而她自己也不打算跑,跑出去,没有沈家的接应,情况会更危险。
她四处张望,西边有一处人工湖,碧水连天,还不错;南边有片树林,清幽宁静;北边有巍峨的高楼,再过去有……咦?好像是牢房耶。
楼府西北边的犄零地带里,有座小院,小院外有几个异族壮汉把守。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踏向前,打算进牢内看看。以楼定业毒辣的性格,这个牢房里绝对不会是空的。
还没踏进院门,她就被深目高鼻的巨人给拦住。
「你们敢拦我?」她摆出官家千金的架子,大声喝道。
异族护院们,你看我我看你,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挡住她去路的动作一点也没变。
原来这些人听不懂中原话。悠仁寻思。恶霸可真是厉害,别说一般人家,就是官宦之家,也不见得养得起异族奴才。
既然听不懂,她多费唇舌也无用,身子一转,她假装离开,趁异族奴仆没注意她之际,便溜到院子的后方。
沿着院落的墙壁,她来到一堵石墙前,石墙看来已有些岁月,上面都是斑驳的痕迹。
「我娘、我妹子,我……要……」石墙内隐约传来哽咽的说话声。
声音时大时小,悠仁攀着墙壁,仔细寻找着声音的源头,好不容易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个气孔。
将左眼贴近气孔,她看见一间阴暗的牢房。关押着几个人,当中有老有少,个个脸上、身上都有新旧不一的鞭伤血口。
其中一个咳着血的少年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省省力气吧,这都是命。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年,那个恶霸就是要慢慢折磨我们,直到我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要我如何甘心?楼家强占我家田产,硬拗那田产本来就是他的产业,见我不服,就命人把我关在这里,唉,不知我在外面的儿女怎么样了?」另一中年人悲愤地说。
牢房内叹息声四起,正当他们自怜自艾时,墙外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想出去吗?」悠仁对着气孔道。她不能让恶霸胡作非为,害这些人。
「咦」牢内众人都大吃一惊。
「想离开这里吗?」没听见回答,她又问了遍。
但众人都不敢应声。
「都傻了吗?」她是好心,但口气却很不客气,一时间让人很犹疑该不该相信她。
「姑娘……」
「想出去,就从现在开始,朝我所在的位置挖出一条地道。」她方才踩了踩脚下的泥土,发现很是松软,只要用一天半的时间就能轻松挖出条地道来。
「姑娘,你在耍我们吗?就算出得了这个牢房,楼府又是要怎么出去?」真正把守森严的是楼府啊!
「只要你们按着我规定的时间挖出地道来,我自会给你们指出一条离开楼府的路。」她脑中已有了相当周密的计划。
所有人都沉默。
「我来挖、我来挖。」浑身带伤的少年决定试试,从草t上爬起,扑在墙内与悠仁相对的位置上,徒手挖泥。
若不离开这里,也是死路一条,那倒不如冒险一试。
「很好!明日午时,你们一定要从地道中出来,看向府中最高的那座楼,以桔旗为令,我自会带你们出去。」午时正是楼府上下用饭之际,也是守备略微松动之时。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有人怀疑她的目的。
「我希望你们逃出去后,能到金城县的沈家钱庄,告诉掌柜:悠仁平安。」她救人又可送出消息,何乐而不为?沈家大哥和大嫂若知道她在楼家平安,也可放下一半的心。
交代好一切,悠仁转身离开这座小院。若能和沈家人联系上,就能离开这里。思及此,激动的情绪令她双手发抖。
她唯一要担心的是楼定业会不会半途回府。
但愿上天站在她这一边。
===
站在狻猊楼的屋脊上,悠仁定定看着下面浓烟密布的楼府,清冷的笑容在她娇嫩的脸庞上浮现。
天空的阴云低低地飘动,与楼下的烟雾像是融为一体。
站在高处的她,一眼便找到从小院窜出的几个身影,她挥动桔色手帕,将他们引向此时无人看守的东侧小门。
黑浓的烟帮了大忙,在烟雾里,训练有素的护院们,乱了阵脚。
她一夜未睡,等的就是此刻。
昨夜里她找到楼府的上风处,偷偷焚烧湿茅草,带水的茅草焖烧一夜,产生大量烟雾,当护院首领发现情况不对,为时已晚,楼府的东侧廊道,早被浓烟团团围住。
上天也很帮忙,在此期间,没有一丝风,浓厚的烟聚拢在一起,犹如一道道墙,干扰着楼家人的视线。
几声马儿嘶鸣随着烟雾飘上楼头,悠仁听了又是一笑。马厩里的牲口受惊了,大概正从她偷偷打开的门洞里没命地往外狂奔。
楼下已乱成一团。
「快拉住,别让那头牛踩着我。」
「你是谁?」
「都住手!」
「别打了,我是厨房的下人。」
嗯,很好,事情发展的确往她预期的方向走。
悠仁最后瞄了眼东侧小门,躲躲闪闪的几条人影,已靠近门边,浓烟一卷,影像模糊起来,虽然看不见最后的结果,但她想那些人应该已经逃出生天。
胸中大石落地。
仰头望天,她呆呆地看着天际,看着前方咸阳城在阴云中灰扑扑的街道。
心中突然一阵悲凉袭上,她想起了家人,她的爹娘、她的手足,还有服侍她十二年的丫鬟珠儿。
为什么一夕之间她会失去所有的亲人?
她爹是不是个好官她不知道,她只知爹在朝为官这些年,年年都得到嘉奖,有一年,圣上还曾御赐她家一幅「福」字,这是至高无上的殊荣。
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啊!新皇即位后,朝廷势力大洗牌,他爹不再被重用,更甚者,两年前,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失,她爹官位不仅不保,甚至还被判满门抄斩,事前并无半点徵兆,出事那日,她和小白还在骊山踏青,沈家人及时在半路找到她,并把她藏起来,她才逃过一劫。
眼睛酸酸的,下面的烟真是呛人,害她想哭。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神情凄凉而忧伤。
在人生惨痛的变故下,她选择坚强,咬牙挺住,不让小白和沈家人为她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