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竹测了下身子,低声回问道:“那个,咱们……才是来者吧?”
蒋俞白轻拍她后脑勺一下。
这里是上山的唯一一条路,以前陶竹听外公外婆他们提起过,有些孩子会守在这里,拦住过往车辆。不想害命,只是想要钱,只不过陶竹也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
果不其然,等到蒋俞白问他们想干什么的时候,为首的孩子说:“你们只有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把这个大石头搬开,只要你们把钱给我们,我们就会帮你们把这个的东西拿走。”
半大的孩子,在别人无忧无虑读书的时候,他们竟然干上了抢劫的勾当。
蒋俞白和陶竹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一丝惊愕。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蒋俞白不逞一时之快,他不屑于与这帮毛头小孩儿谈判,只扬了扬下巴,问道:“你们想要多少钱?”
本是他们先提出来的要求,却没想到为首的小孩愣了下,说:“等一会儿。“
他们没有想到他真的会给。
这里来往的车不多,常年奔波的小巴车根本不搭理他们,他们长期蛰伏在这里,每次遇到人就会故技重施,但是很少会遇到真的给钱的人,听蒋俞白问的这么爽快,他们反而不会了。
几个孩子围成一团,窃窃私语的商量了一会儿,又由刚才的那个孩子站出来,说:“五十。”
陶竹知道他们是在勒索,但是这个数还是让她愣了一下。
这些孩子好像完全意识不到,如果他们现在报警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因为这五十块钱而留下案底。
五十块,足可以让几个大山里的孩子,一生不再清白。
稚嫩得还未完全发育好的骨骼,还没他们身旁老树的一半高,瘦削单薄。
他们张望着往下看,小小的脸蛋绷的紧紧的。
视线恍惚间,那些孩子成了点缀在无尽荒山上,一个又一个黑点。
天地浩荡,犹听山风呜咽声。
租车的时候,蒋俞白多取了一百块现金,他不屑和这些孩子们多废话,直接拿给他们。
这些孩子没见过这样的人,不仅给钱爽快,甚至还多给,他们纷纷胆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都不敢往前,担心是里面有炸。
互相推搡了一会儿,最后,只有一个最瘦弱的小孩从土堆后面颤颤巍地走出来,左顾右盼地到蒋俞白面前,颤抖着手,战战兢兢地拿了手上的钱。
是真的钱。没有陷阱。
在蒋俞白松手的那一刻,那个孩子,笑了。
他们遵守诺言,帮他们把这一块大石头搬开。
在他们抬石头的时候,陶竹注意到,几个孩子手上都是新旧不一的疤。
石头搬开后,两人重新上车,等陶竹坐好后,蒋俞白温声问:“吓到了没有?”
陶竹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让蒋俞白坐好。
其实相比于蒋俞白,陶竹反而能更快的接受这样的事情。
因为她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知道还有这样的小孩,没有父母管教,野蛮成长。
他们的父母只觉得他们能够把钱拿回来就是好的,而从不过问钱的来源。
而孩子们没有赚钱的能力,这样的做法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纵容甚至怂恿。
在北京的时候,陶竹总能够听到他们说农村人淳朴,农村人和蔼,陶竹不否认农村人确实有那一面。
可是陶竹还知道另外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
车再往里开,是还没开发过的小土路,连小巴车都开不进来了,也就快到陶竹的外公外婆家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因为蒋俞白也在想刚才发生的事。
他知道有些地方还很落后,但也没想过,还有地方可以落后到这个程度。
“想什么呢?”他问车上同样沉默的另一个人。
这次回来,本意是看爷爷奶奶,但是在看到那些孩子后,陶竹心底倏地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收回始终看向车窗外的视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想让这些孩子都能够上学。"
蒋俞白很淡地笑了下,手搭在方向盘上,淡声问:“这个地方应该是有希望小学的吧?”
“有。”陶竹头倚着车窗,“那是俞白哥,你知道他们都为什么不去上学吗?”
因为哪怕一分钱不花,读书付出的成本对于他们来说,也太高了。
留在家里,他们可以做农活,也可以早早地出去赚钱,分担家用。
在不赚钱就等于要花钱的观念下,他们本就很难考出去,不过晚早一两年出去打工,小学五年级和初中二年级的学历,能找到的工作都是一样的,所以,读书对于他们来说回报率太低了。
蒋俞白看了她一眼:“所以呢?你要给那些家里人钱,让他们去读书?”
陶竹:“不是。”
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是还没真正看到他们的希望小学之前,她也不敢确定她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
车又无声往前开了一会儿,在土路边上,有个小孩子背着大大的纸篓在路边,满眼憧憬地看着他们的车。
陶竹侧过头看了一眼,蒋俞白明显有皱眉的动作。
他大概是想踩油门的,但是这条路有塌方,不能开得太快,缓缓经过孩子身边时,陶竹按下了车窗。
小男孩就在这时候抓住了机会,跟着他们的车小步跑,边跑边和陶竹说话,声音顺着风声往后:“你们是打工回来的吗?要买点菜吗?都是很好的菜。”
孩子眼睛很干净,让她忽然想到了小时候跟爷爷一起去镇上卖水果的自己。
那时候交通还没这么发达,繁春就像现在大龙乡一样,一穷二白。
如果偶尔碰到看起来穿衣打扮都不错的人,爷爷也会主动去问。
陶竹问道:“怎么卖的?”
她一开口,蒋俞白就踩下了刹车。
小男孩跟着车停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奶奶已经被甩的很远了,可他现在顾不上奶奶,他颠了颠篓子,擦了把因为跑得太快留下来的鼻涕,气喘吁吁地说:“我现在没有秤,如果你要买的话,就15块钱全都给你。”
陶竹瞥了一眼,篓子里的菜还不少。
她同意了这个价格,习惯性的拿出手机想要扫二维码付钱时,手顿了一下。
这个孩子没有手机,没办法用二维码收款。
孩子眼中本来雀跃的光,因为他们拿不出现金而渐渐消失,陶竹的心在那一个瞬间猛的揪了一下。
刚才他们路过了一个银行,在跟蒋俞白确认过后,陶竹问他:“不远的有一个银行,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取吗?”
那束希望的光又重新燃起来了,孩子很想点头,但又难免有些担心。
反复犹豫之下,赚钱的欲/望大过了对陌生人的恐惧,他点了点头,但又怯生生地问道:“那可以带上我的奶奶吗?”
陶竹回头看了一眼蒋俞白,蒋俞白不置可否。
往回开都答应她了,不差多捎带一个人。
这附近是一片空山,山上视野空旷,但陶竹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她问:“你奶奶在哪?”
她的文化对孩子来说像是一个肯定,他眼中笑意难掩,说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找我奶奶,我很快就回来,你们稍微等我一下,我真的很快。
他边说边跑,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几乎要被风声盖住。
陶竹对他说好,但是头顶有野鸟飞过,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她不确定孩子是否有听见。
孩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陶竹和蒋俞白在车里等着,却很久都没等到孩子和奶奶的身影。
天色渐晚,荒凉静谧的山上回荡着潺潺流水声。
蒋俞白垂眸,瞥了眼后视镜,仍然空空如也。
今天在山下,是他第一次遇到那么小的孩子出来打劫。连带着,对刚才的小孩儿也不怎么信任,他低着头,听不出来情绪:“他确定是去叫奶奶了,不是去叫别人的么?”
“应该……”陶竹仔细想了想刚才那个男孩儿的模样,顿了顿说,“不是吧。”
话音刚落,地平线上,缓缓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
小男孩正背着他的奶奶,披星戴月,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哥哥姐姐,我们回来了!”变声期,掺杂着稚嫩的男声,在那个瞬间,响彻山谷。
本是常见的轿车,可在他的眼睛里,却像是看见了希望。
奶奶看到他们的第一时间,难免紧张和胆怯,这个样子,很像陶竹曾经第一次到北京的模样。
她不敢叨扰他们,但是她大概走了很久,真的很累了,推辞了两声后就同意了。
奶奶对陶竹说了声谢谢,然后脱了衣服,为了不弄脏车,她把穿在里面的那面垫在车上,自己坐着衣服外头那一面。
在蒋俞白调头回去的时候,陶竹问:“你有在上学吗?”
男生点点头,说:“在上。”
奶奶补充道:“有在上的,国家扶持的,我们这里的孩子读书不要钱,所以我就一直让他多读书,多读书,走出这个地方,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陶竹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后排抱着篓子的男生先开了口:“不行,我要回来,奶奶还在这里!”
同样是大龙山长大的孩子,也是天差地别的。
跟蒋俞白对视了一眼,陶竹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
车开回到半山腰的镇上。
天色已晚,银行都关门了,从自动取款机里只有取出来整的一百块。
孩子和奶奶一起凑,也只凑出来四十六块钱的零钱。
孩子急的把所有兜都翻出来,也没找到其他的零钱,他那抹希望的光再度破灭时,陶竹却摇摇头,说:“你收着吧。”
孩子和奶奶都不肯收。
大龙山虽然大,但是越到山顶,住的人越少。
陶竹的外公比较喜欢张罗村子里的许多事情,因此在小村子里还算小有名气,她想了想问:“你们知道刘延卿吗?”
小男孩眼中满是疑惑,但是外婆却知道这个名字,她问:“你是……?”
“我是刘延卿的外孙女。”陶竹说,“这个钱你们先拿着,就当是我的预付,剩下的三十九块钱你们送菜到我外公家就好,送到把这些钱都用完为止。”
最终,他们收下了这份钱,并对陶竹连连感谢。
小男孩的家就住在距离陶竹外公外婆家大概三四公里的地方,虽然听起来不远,但是山路坎坷,又没有开发过,越往上走非常难,总之顺路,蒋俞白把他们带回了家。
原计划晚上十点到外公外婆家,但由于路上经历了太多,真正下车敲响家门时,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山里没有手机电脑,大家的作息相对规律,外公外婆也很累了,就只是简单的打过了招呼,他们便进屋休息。
没有高端的隔音玻璃,却也听不见一点车来车往,耳边只有山风高远的吟唱声。
陶竹站在窗前,仰头看着漫山遍野的星星。
忽明忽暗,像一颗颗希望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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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两个起床的时候,陶竹的外婆已经煮好了两碗羊肉米线等着他们,碗里也煮了他们昨天带回来的菜。
外婆忙前忙后,外公就坐在外面晒太阳。
吃饭的时候蒋俞白没说什么,等到他俩出门了,蒋俞白问:“你们这重男轻女很严重吗?”
陶竹知道蒋俞白这么问的原因,她摇摇头说:“不是,外婆是外公的童养媳,外公一直都不喜欢外婆的,原来还想娶别人,是外公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太,在你们北京叫太姥姥吧,很喜欢我外婆,外公才娶外婆的。”
蒋俞白的脚步顿了一下,脚下的土路因为他的忽然停下扬起一片土,土灰色粘在他黑色的裤脚上,像是昨夜星辰的缩小版。
他问:“他们哪年的?”
陶竹:“这个我不知道哎……”
蒋俞白大概知道王雪平的年纪,从王雪平的年纪推算了一下她父母的年纪,得到的结论让他有些惊讶。
西风东渐后,蒋俞白以为童养媳制度是上个世纪就已经消失的糟粕,很难想到,在今天,偏远的农村仍有童养媳的存在。
他见过大千世界无限风华尚能波澜不惊,却被脚下农村的生活打破了认识。
从这个角度来说,陶竹想在这里做什么,他都无权干涉,因为他没有陶竹懂得这里的环境。
陶竹带着他来了大龙山上的希望小学,老旧的建筑,□□在山巅。
上上下下几公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学校。
这里不比北京,进进出出都有专人看守,各种先进化设备,守护着祖国的花朵。
墙壁裂了缝的平房,划出岁月历史的痕迹,铺着细小石子的尘土操场,任人随意进出。
他们的穿着打扮明显不是这里学生的家长,老师从玻璃里见到来人,让班长带着读书,出来询问。
“你们是来检查的吗?”老师问,“我还没收到通知。”
在孩子们好奇张望的眼神中,陶竹否认了老师的猜测,并跟老师说明了来意。
因为临时起意,陶竹没有申请任何批文,老师没有让他们进教室,但也没有阻拦和驱赶。
在孩子们课间活动的时候,陶竹找了几个孩子询问他们对未来的想法。
以前陶竹在繁春的时候,听到这样的问题,身边人的梦想还很单纯,想当科学家,当老师,当农业学家。
时光荏苒,再比陶竹小的孩子,他们的梦想在环境变迁引导下,成了当明星,当网红,当博主。
而当下,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们,朴素而简单,他们想“打工”。
陶竹大学毕业那年,在大厂实习时,身边同时也会调侃自己是“打工人”,但是衣着光鲜,工资动辄上万的打工,和孩子们口中的“打工”俨然不同。
这些孩子甚至并不知道什么叫“打工”,他们只知道,“打工”可以赚到钱,可以住暖和的房子,可以给常年卧床的家人看病。
在陶竹问过他们之后,排成一排的孩子们也有许多问题想问这个漂亮的姐姐。
和普通的贫困山区还不一样,由于大龙山有塌方,除了偶尔会有人来支教之外,很少有外人会来这里。
他们争先恐后地问陶竹:“姐姐,你真的是从北京来的吗?”
“北京什么样呀?”
“姐姐你坐过飞机吗?摸到云彩了没?”
“北京的房子也是这样的吗?是不是很高很微风?”
“北京的人是什么样的呀?他们高吗?”
一个又一个听起来抽象的问题,问红了陶竹的眼睛。
可她耐心的一个个回应——
“我不是北京来的,我是从繁春去北京的。”
“北京啊,很大,和大龙山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