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疑惑,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在生气吗?
时间像沙漏一样流梭,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拂开身上这层被子站了起来。坐得太久,双脚都麻木不仁了,一时站起,她险些摔倒,缓了一会儿,才朝外面走了去。
她去到外面拉了一个婢女问道:“殿下呢?”
那婢女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又往别的地方找了去,最后将整座颜水宫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他。
难道出去了?
这时有一个婢女小步过来说道:“姑娘,我先前好像看见殿下去橘林里了。”
啊,原来是去那里了呀。
她吩咐道:“你去帮我拿一盏灯笼来。”
很快,婢女便提了一盏方形梅花宫灯过来,她提着灯便朝后山的橘林跑去了。
夜凉如水,弦月似钩。
她独自一人提着一盏灯,往幽暗清香的橘子林中步去。
这片橘林很大,上次他们也只是绕着走了三分之一而已,现在天色已晚,密密葱葱的橘林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月光,她提着灯往坡上走去,寂静悠然的林中,时不时响起一声她踩到树叶的脆响。
分明是很害怕的,可是因为知道颜都就在这林子里,倒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提着灯笼找了很久,怀着忐忑的心情,最后是在上次他们一起待过的那个地方找到的他。
映入眼帘的,是他孤寂似月的侧影,在地上拉了很长一道影子。在那圈暗黑的影子里,躺着四五个酒瓶子,歪歪倒倒。他手中还拎着一个,明月将他的清影笼罩,他蜷缩在一团,双臂抱着膝盖,墨黑的长发垂到了地上,隐约有呜咽之声传出,那声音好似龙吟之鳞的低泣声,他这般脆弱萧索的模样,她还是头一次见。
月光中,他额头上的两只龙角长了出来,白色龙角似透明的玉,透着浓浓的哀凉,而他一袭如雪白裳,像极了落入凡间的麋鹿,迷了路,躲在林子里偷偷哭泣。
青葵望着这一幕,脚步顿住,呆滞了许久,内心好似有刀在割她一样,她感到很疼。
良久,她才提着那盏梅花宫灯,轻轻迈步朝他靠近。
“咯吱咯吱”的响声响起,颜都却并未抬头,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画,一幅没有生气没有颜色的黑白水墨丹青。直到她走至他身边时,他才终于抬起了那张脸来。
缎子似的乌黑发丝披散于脸庞两侧,惨淡斑驳的月光打在他发白的脸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快要饿死了的鬼。
那双美丽的桃花眸里,光彩不见,活力不见,只剩下暗淡,就像一汪沉寂的死水,那里面充满了红血丝,在看到她时,有一瞬的吃惊,而后又转为了平淡,随后,她听见他冷冽地出声:“你今天出去高兴了吗?”
她明明本该好好待在这王宫里的,可是却出现了外面,可想而知,又是云蜃帮她的吧,祝长诀今日也在宫外,所以她这是出去偷偷见他的呵。
他已经承受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他看到她落下海里去的那一刻,如被闷雷劈头,一颗心撕裂了又撕裂,他真的要承受不住了。
他没办法看到她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也没办法看到她掉入那深海之中的画面,他很惧怕,惧怕到全身冰凉,即使是从海里回来后,即使待在炭火燃烧的宫殿里,他也依旧全身冰凉。
青葵注视着他,本来最开始是高兴的,因为见到了祝子衿他们几个,可是后来看到他这样默不作声的生气,就高兴不起来了。
还没等到她开口,他就又说道:“等过段时日,我送你回忆江屏吧。”
一句话,说得是那样精疲力尽。
不容置喙。
“嗯??”青葵眼皮颤了一下,她没听错吧?
他说要送她离开?
她愣了好半天,直到全身麻木,四肢无力,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不是玩笑。
纠缠了那样久,就真的要送她离开了?
心房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她怔然地看着地上的他,似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丝情绪,可是却半点都没有,那张被月光浸染的脸蛋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在说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
“你要送我回去?”她又确认了一遍。
颜都挑起酒壶,弯弯的壶嘴对着他嫣红的嘴唇,他灌了一口烈酒后,淡漠地说:“嗯,回去吧。”
青葵被他的冷漠刺激到,在他身边滑坐下,伸手去夺他手中的酒壶,他已经喝了那么多了,再喝下去怎么受得了?
“你现在舍得我了?”之前不是说舍不得她死,所以将她炼成傀儡吗?现在怎么轻飘飘地就要送她离开了?
颜都并未抬眼,望着被月光圈起的一地橘叶。
当然舍不得!
可是,又能怎样呢?
等着她下次再跑出去找祝长诀,然后又落入海里?
心不在他心里,留着人又有什么用?
他指节用力,将酒壶又夺了回来,并不看她,道:“会舍得的。橘麓州上有很多漂亮的姑娘,想嫁给我的人也有很多。”青葵握紧了手,指甲嵌进皮肉,可是她却感受不到疼痛,见他又要仰头喝酒,她一股火气上来,再次抢走他手中的酒,“不许再喝了!!!”
他转脸过来,清冷地盯着她,随后施展傀儡术道:“小葵,把酒给我。”
最终,她只能将酒还给了他。
他又仰头喝了一口,喉结在月光中滚动,分外诱惑,青葵移开目光,说:“我现在是傀儡,回了忆江屏怎么生活?”
他慢慢地说你现在已经有自我意识了,生活应该没问题,若是出事了,派人来通知我就好了,我帮你修复。”
青葵的柳叶眉拢起,表情沉重,他这是真打算将她放走了,连后面的事都想好了?
她气得脸鼓鼓的,吼道:“……我身子都被你看光了摸光了,以后还怎么嫁给别人?”
颜都另一只藏于袖中的手暗自收紧,仿佛要将骨头捏碎,良久,他才从齿缝里咬出一串字来:“那就别嫁。”
“呵!你都要娶别人,我为什么还不能嫁?凭什么啊?”
她的粉拳朝他砸去:“你就不该把我炼成傀儡!要不是你把拉回来,我现在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都怪你!都怪你!”
“你现在把我弄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说送走就送走,说不要就不要了,根本不会有人敢娶我,你倒好,潇洒地娶着美娇娘,凭什么啊?你说到底凭什么啊?”
她愤怒地朝着他的脖子咬了上去,像当时他咬自己那样,咬得极狠,鲜血顺着流淌了下来,可是她却没有松口。
颜都也没有推开她,仰着头任由她撕咬,他看着头顶树叶后面的弯月,目中盈满了绝望的清辉:“小姐,都怪我,因为我一人的执念,害你的魂入不了忘川……”
“对,都怪你!都怪你!”青葵珍珠般的泪珠砸在他颈窝里,顺着胸膛滑落,滚进了他的衣衫中。
她咬他的皮肉咬到牙齿都痛了,才抬起头来,再次抢过他手里的酒壶,仰头往自己嘴里灌了起来,她现在很想醉,醉了就不用再有这些烦恼了。
颜都惊愣地盯着她,她的嘴直接对上了壶口,“小葵,那是……”我喝过的。
“那又怎样?!一天十次都亲过了,还在乎这个?”青葵怒吼道。
他当然不介意,只是怕她介意而已。
后来,青葵抱着这壶酒,将它喝了个精光,一滴都没给他剩。她喝得醉晕晕的,朝着地上倒了去,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伸出手指对着月亮勾画着,道:“明月阁都没有了,我还能去哪儿?”
颜都缓缓道:“我让人给你重建。”
“呵,重建?人死了可以重造,楼没了可以重建,在你颜都的世界里,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重新修复?那些裂痕就这样被你抹得一干二净了?”
烧了她的楼,烧了她的琵琶,烧了她的回忆,现在倒好,要把它重建,还要把她送回去,真的当她是个没有情感的木偶人了。
过了许久后,颜都才说:“那些裂痕不是被我抹得一干二净了,而是被我藏进心里了。”
他把明月阁的回忆,全都埋进心底了。
青葵从腰间摸出一块白色玉坠来,甩给了他:“拿去,还给你。”
不仅仅是还这枚玉坠,更是还当时的那把琵琶,把他的情都还给他。
“这玉坠怎么在你这儿?”颜都捡起那枚玉坠,很吃惊地问。
“云蜃给我的。”
“他……”这么说,当时他的玉坠是被他给买走的?
“他竟然还给你了?”他有些诧异。
“对啊,人可没稀罕你这破玉。”青葵头枕在地上的橘叶上,没好气地说道。
颜都往后一靠,背靠在矮橘的树干上,静静地问:“和他出去,开心吗?”
开心,因为见到了祝子衿和桑白桑墨。
他接着又道:“他那个人,一定很会逗女孩儿开心吧,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儿,都会喜欢上他的。”
青葵听后不喜,一拳朝他身上砸了去:“你今晚是不是有病啊?!”
“嗯,有病,病得很重。”
颜都垂着眸,一脸病态的惨白,转过来看着她问:“你会喜欢他吗?”
青葵对上他的眸,里面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水汪汪的,令青葵心脏一抽,这个模样的他,看起来好卑微。
她生气道:“你把我当什么水性杨花的人了,见一个爱一个吗?”
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她脑子晕乎乎的,胆子也大了不少,爬起来按在他身上,凑到他的面前,对着他的唇咬了下去,她在上面发狠地啃咬,发泄着心里的怒火。
“小葵……”
她对他的呼唤置之不理,一味地在他唇瓣上肆咬,都已经亲过那么多次了,他现在想抛弃她,去找其他的姑娘,凭什么啊?她要把他的唇咬坏,让他不能再去亲别的人。
他这张嘴太可恶了,现在竟然还问她会不会喜欢云蜃,她怎么可能会去喜欢云蜃?
“小葵……很疼……”
青葵心说:疼死你!
“小葵,别咬了……亲我吧。”
他傀儡术一施展,她便只能安静了下来。
后来,咬就变成了亲,两个人的唇齿里都是醇香的美酒气味,不停地交缠,不停地迷迭。
第93章 93、送走
不知何时, 颜都的手就握上了她细如杨柳的腰枝,而她就像是要把他扑倒了一般,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暧昧旖旎的气息。
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青葵瑟缩了一下, 而他也在这时离开了她的唇, 可是手却依然紧抱着她, 没有松开。
他将她的头按进了他的胸膛, 就这样轻轻靠着,再也没了其他动作。
过了好久, 青葵才轻启嘴唇, 问道:“阿颜, 刚刚我来之前, 你是在哭吗?”
颜都微微一愣, 说:“没有,只是喝醉了, 趴一会儿。”
娘亲告诫过他, 尽量不要哭,因为他一哭, 天就会下雨。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
“想喝, 就喝了呗。”依旧是那副不愿搭理人的语气。
青葵靠在他的胸膛上, 看着树梢上挂着的一个个小红橘, 喃喃道:“你白天是不是生气了?”
“是。我很生气,我气得都不想理你了。”
看到她出现在宫外的那一刻时,他气得发抖, 恨不得将她留在那片海里, 不再理她了。
若不是她自己跑出宫外, 会遇到商柳雀吗?会被推下海里吗?
她要是肯好好待在宫里, 好好待在他的身边,就不会掉海里去,也不会让自己这么担心她。
“所以你就要送我走吗?”青葵问。
颜都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道:“小葵,我今天去见我的舅舅了。”
“嗯?”
“他被锁在海底龙宫中,锁了一百年了,龙宫四周处处都是封印,他没办法出来,可我真的很想他能够出来。”
“小时候,我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我去海里看他,那时候,我一直认为他就是我爹,因为我娘很爱很爱他。”
“啊??”青葵很震惊,这不是不伦恋吗?
颜都解释道:“他们不是亲兄妹,别乱想。”
“可是直到有一天,有另外一个男人出现在了海底,他带走了娘亲和我,那个人让我叫他爹,但我知道,娘亲其实是不乐意的。”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情,直到今日,舅舅才告诉我,我爹其实是因为有一次我娘中了那种药,他为了救她所以才在一起的,就因为那一次,我娘就怀了我,其实我娘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爹,都是我爹在一厢情愿。”
青葵惊愕地抬眼,他的身世竟是这般……
“后来,我娘生下我之后,也一直不肯回橘麓州,带着我在外面漂泊,她每天都会去海底看舅舅,她一直在想办法救他出去。舅舅或许爱屋及乌,他很是喜欢我,会给我讲很多很多的事,我也很喜欢他,在我认知里,他就是我的爹。”
“可是我真正的爹出现了,这让我很痛苦,那个时候我脾气很不好,我不喜欢我爹,我们常常吵架。我真正恨他是因为,那次我娘死的时候,她被血麟卫杀死的时候,他带着我转身就走了,他抛弃我娘走了,他带我去了风悬楼,把我那五十年的记忆全抹去了,他将这样一个全新的我带回了橘麓州。”
“橘麓州上有禁令,不允许与龙族通婚,他便告知天下人说,我是他和一个江南女子所生的孩子,他将我囚禁,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害怕我是龙的身份暴露,这会令天下人所不齿的,而且也会遭到天神的处罚。”
青葵一下子接收了这样震惊的信息,心里一阵绞痛,原来颜都的身世竟是这般复杂与凄惨。
难怪他先前会躲在这里喝那么多的酒,他会那样脆弱地抱着自己埋头低泣。
或许是青葵身世也不好的原因,她对于他的这种痛,能够感同身受。
她张开双臂将他抱住,他得知这个真相后,一定很痛苦很痛苦吧。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紧紧地抱住他发抖的身体。
他仰着头,将眼泪往回憋了下去,他不能随便哭,他哭天会下雨的,他不能哭,他得忍住。
其实,他见完舅舅从海里出来的那一刻,已经到了痛苦的边缘,可是他又看到她在他面前坠下了海,那时,他真的感觉自己承受不住了。
他深深地喜欢着她,就像他爹爱慕着他娘一样,可是他娘始终都爱着另外一个人,即使他们已经生下了孩子,也改变不了心底的爱。
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想通了,自己不该再将她强留于身边,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即使某一天他们真的在一起,她为他生儿育女,她也依旧会恨他,她不会爱他。
她喜欢的,不过是那个被她唤作表哥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