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站在原地。
车子将要启动之前,她的车窗降下,她看着他,不知在犹豫什么。
静默片刻,裴澜轻声道:“苏杭,我二十二岁结婚,二十三岁生下裴砚,不是因为爱你。”
“我知道。”裴澜做事从不含糊,离婚前她将一切都算得清楚、说得明白。
“嗯。”裴澜点点头,升起车窗。
汽车扬长而去。
第32章 愚民爱揣测神明
斯微不分昼夜地加了几天班,把握难得的灵感爆发期,终于将设计初稿发给了陈港生和动物园其他同事。
一周反馈期,她可算有时间歇口气。
阖上电脑的时候看了一眼日期,刚交稿的松快心情立刻减半——距离上次和裴澈吵那一架,已经过去六天。
这六天里,他们只有一次联系。裴澈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那时她在工作没有接到,吃饭的时候拨回去,也无人接听。后来裴澈也没有再回拨过。
斯微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一方默认分手,这段恋爱就可以非常自然地走到尽头。
她想过会和裴澈分手,但没有想过要以这样尴尬的方式。不太体面,她不大喜欢不了了之的事情。
可手机停留在裴澈的聊天界面,她拇指僵了几秒,仍然没有落下。她没想好要说什么,又或者她根本没什么要说的。
那天走出去的人是裴澈,又不是她。
正觉气躁,微信里弹出新的消息,胡开尔问她要不要去打麻将,说孟杳也在。
斯微牌技极差,手气更臭,她深谙人生应该扬长避短,因此很少上牌桌。这会儿却爽快答应了,不然还真不知道今天余下的时间该怎么过,总不能一直对着手机犹犹豫豫折磨自己。
洗头洗澡,梳妆打扮后,她卸下一周的邋遢疲惫,神清气爽地出了门。
她们约在胡开尔的咖啡厅,斯微很喜欢那地方,因为女客多,少有男士,推门而入,连空气都是清香的。
上楼进书房,果然看见麻将桌一边坐着沈趋庭,三缺一的时候他总被胡开尔拉来凑数。
“这下好,我今儿绝对不垫底了。”沈趋庭看见她便咧嘴一笑,搓麻的手劲儿都欢快起来,幸灾乐祸地通知她,“今天打钱哦,五百一局。”
斯微烦他那嘴脸,哼一声坐下,“打就打,你多输点少输点有什么区别?”
“我少输点,我老婆多挣点,今儿我们家不就赢最大了!”沈趋庭乐呵呵的。
孟杳接茬,“要这样说,那我跟斯微一边,你们俩你边,最后均分,谁输谁赢不一定呢!”
胡开尔和沈趋庭都知道孟杳牌技佳,同时苦了脸,“那还怎么玩?!”
孟杳得意,斯微却出声:“不用,今天就各论各的!输就输!”
三人看着她那码牌的雄壮架势,面面相觑,向斯微可是一向不上牌桌的人啊。孟杳笑问:“你今天怎么了,突发赌瘾?”
斯微将自己的牌碰得啪啪响,撂一字,“烦!”
胡开尔应声:“烦就打牌!打牌最有用!”
孟杳无奈笑着跟上节奏,沈趋庭的眼神在三个女生身上嘀溜一转,摸出桌下手机发了条微信。
刚打三把,斯微就连输三把,甚至连一向被她们嫌弃水平差的沈趋庭都仗着手气赢过一局。斯微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上这把七零八散的牌,疑心是不是人的心情真的影响运气。
连着被孟杳碰了两次后,她机械地摸牌,摸来每一张都是散的,连个对子也凑不上。她几乎气笑了,正要将这次新摸的烂牌也抛出去,身后忽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将那牌摁下,转而抽走另一张出掉。
斯微愕然回头,裴澈站在她身后。今夜秋凉,他不知从哪里来,穿着挺括的黑色风衣,眼镜没来得及摘,眼里有淡淡的红血丝,看起来很疲惫。
斯微很久没体会过心跳加速的感觉了,可这一眼,居然叫她有一瞬的悸动。分明她此刻看见这人,应该心烦才是。
果然赌桌上的人激素水平都不正常啊,她心下叹了一句。
裴澈接收到她忿忿眼神,也只是轻描淡写努努下巴,示意她打完这一局。
后来的牌基本都是裴澈出的。他也不给自己找位子坐,就坐在她椅子的扶栏上,一条腿憋屈地同她的一起挤在桌下,另一条随性地往外伸。坐姿也不似往常端正,微微塌了腰,每次摸牌出牌,胳膊都轻轻擦过她手臂。他动作不快,慢悠悠的,有时候甚至要顿一下,却不像是在思考,倒像是累懵了,需要反应一会儿。
可是居然赢了。
“好烦人!”胡开尔骂他装得心不在焉,实则步步都在算,真是好阴险的牌风,恨恨地跟孟杳约定,“下一把弄他!”
孟杳看了看赢家两人,勾勾唇角,“想起来,我们好像还真没一起打过牌。”裴澈也是不上牌桌的人,他们完全不知道他玩得这么好。
“好像是第一次。”裴澈应声,还不忘客气,“厉害。”
胡开尔嘁声:“烦死了,赢家不准夸别人厉害!”
三枚筹码丢过来,裴澈笑了笑,一一收好了,扭头递给斯微。
斯微愣了一下。
“不要?”
斯微回神,伸出了手,小孩子接糖一般的手势,配上她懵懵的表情,看得胡开尔都笑出声:“输傻了这是?”
裴澈笑着将赢来的筹码都搁在她手心里。
斯微被揶揄,又错过了最佳的反驳时机,悻悻码好了新一局的牌,抬头瞪一眼裴澈,“再赢一局!”
裴澈好脾气极了,“行。”
再来一局,仍是裴澈赢。斯微还不太能看出门道,但听胡开尔咬牙吐槽好几句“打麻将算牌的都是变态”,又见孟杳神色越发认真,便知道,裴澈的牌技是很好的。
她虽然摆使唤人的架子,嘴上说着叫他赢,实际上看到一半就忍不住了。裴澈博弈姿态从容优雅,那些蔷薇木麻将又不断碰出悦耳声音,吸引她也跃跃欲试。
也不知从第几把开始,她就伏上前不知不觉搡开了代劳的裴澈。有输有赢,占上风的时候并不多,但她手气渐渐好起来,体验感也逐渐打开,胡开尔更是个一人热闹能带着全场起飞的主,因此她也渐渐投入其中,忘乎所以。
直到胡开尔打到嗓子冒烟,在沈趋庭的连连哀求下,她们才恋恋不舍散了牌局。斯微回头一看,才发现裴澈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钢琴和书柜之间的单人沙发上。
他睡着了。
眼镜摘了,两手抱臂锁在胸前,一双长腿规规矩矩地收着。身上的风衣已经微皱了。
朋友们也都累了,孟杳由江何接回家,胡开尔和沈趋庭勾肩搭背地去楼下找吃的,房间里已没了人。
斯微继续看安静睡着的人。刚刚她们打麻将那么大的动静,他居然都没醒。
这才后知后觉,虽然裴澈一直平和从容,但他应该算是精力很旺盛的那类人。细想起来,似乎从没听过他说累。他平时的睡眠时间也不长,可将所有的事情都平静地、似乎不值一提地平衡得很好。好到如果不是总听江何沈趋庭提起裴澈有多“倒霉”,斯微都不会意识到他其实处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每天都处理着极复杂繁重的人与事。
斯微缓缓蹲下来,静静地看着裴澈沉睡。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心中好像有千头万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不知多久,裴澈忽然睁开眼睛。
他似乎能极快恢复清醒,眼里没有丝毫迷蒙,看见斯微,弯了弯眼,“几点了?”
斯微看一眼手机,“十一点半。”
他伸了伸腿,皮鞋蹭到斯微的帆布鞋边,又缩回去。
“你怎么来了。”斯微问。
裴澈正戴眼镜,刚戴上,似乎觉得晕,绞了绞眉,又放下来。听见她这样问,顿了一下,看向她,“找你。”
斯微垂眼,“……找我干什么。”
裴澈没有回答,站起了身。
他不想说他其实每一天都想直接去秋园路找她,他不知道没有联系的每一天向斯微会做什么决定;可他更知道如果见面了,向斯微一定会再次回到李舒乔的问题上去,她不让任何问题悬而不决。
而裴澈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他觉得问题根本就不是向斯微说的那些鬼话,可他也无法反驳,他们之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只是当沈趋庭告诉他向斯微在这里,他还是来了,在一整天的漫长会议只开到一半的时候。
“你从公司来吗?”没有得到回答,向斯微竟然也没继续追问。
裴澈愣了一下,回头,“嗯。”
“吃晚饭没?”
“没有。”每天回家的时候发财都会叽叽喳喳说很多遍“裴澈,吃饭”,他一边觉得烦,一边也会从冰箱里拿点东西对付一口。
那只鹦鹉真的很聪明,每次他吃完饭,它就真的闭嘴不吵了。
裴澈再次觉得惊奇,心里想,难道这眼力也是向斯微训练出来的么?再一转念,又笑自己总把向斯微想得过于神奇,像愚民爱揣测神明。
今天他还没回家,因此还没吃上饭。
斯微轻声叹息,看着他,竟从这清隽脸庞里看出无边的憔悴来。她垂眸,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以为憋了满腹的质疑与气闷,现在却轻飘飘的。
她笑一笑,“那去楼下蹭一点?”
裴澈没有想到她这样云淡风轻,愣了愣,许多话在肚子里转圈,最终也没有到嘴边,点头,“好。”
斯微转身带他下楼,“你是不是没有来过这里?厨房做的小锅米线很好吃。”
“没有。”胡开尔这地方还挺受欢迎的,江何他们都爱来,但他总是种种事忙,从没来过。
“那今天我请你吃好啦。”楼梯走到拐角,斯微回头冲他笑,摆了摆手。
“刚刚打得怎么样?”裴澈问。
“还好你在,我没输太多。”斯微说的是实话,她从旁观裴澈的那几局里揣摩出一点微末的技巧,而且裴澈来后她手气变好了很多,“孟杳都惊了,原来你打麻将这么厉害。”
“第二次打。”第一次就在不久前,被裴澜坑,陪三位长辈打了一晚上。也是那次弄懂了麻将的规则。
“哈?!”斯微惊讶回头,差点绊倒,还好裴澈眼疾手快地倾身捞住她。手握在她胳膊肘上,就这么牵着,一直没放。
“可以算牌。”裴澈淡声道。
“……”
两份小锅米线上桌,斯微也饿了,呼呼吃起来。空了一天肚子的裴澈倒不紧不慢,看她被烫,起身去倒了两杯柠檬水。
裴澈慢条斯理地吃着,见斯微碗里快见底,等她吃得差不多,出声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父亲?”
斯微动作微顿,摇头,“没有。”她只知道他母亲在洛杉矶做音乐剧演员,她读博那会儿,裴澈也常去洛杉矶,但能见到她的机会似乎不多。她甚至不知道他母亲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她 Verna,没有姓。
裴澈认真地晾凉筷子上这一口米线,并不看她,缓缓道:“他之前一直在欧洲,最近回国了。之后应该都会在国内。”
“……哦。”斯微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只应一声。
裴澈抬头看她,轻轻笑了,“愿不愿意去见见他?”
斯微一愣,眼里的愕然来不及收回去,两秒后干笑一声:“见家长?这么突然的吗?”
裴澈嘴角牵动,想了想,平和道:“他不算家长。只是他很多年没回国了,这次回来……可能很好奇我的女朋友。”他将这故事讲出一点轻松温馨。
斯微沉默了一会儿。
视线中没有他的脸,只有他那迟迟没有吃的一筷子米线。
她盯着自己的空碗,心下叹息,再抬头,霸道地抢了他那一筷子米线送进嘴里,笑了笑,“那这顿你请哦。”
第33章 数科学院的迟意涵学姐,是他的女朋友。
由于沟通顺利,不到十月,斯微给陈港生设计的那一批周边就定稿下厂。国庆期间斯微飞了一趟凤城,惊叹于陈港生办事效率之高、动物园改头换面的同时,也见识了他招到的那位“运营小天才”。
刚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叫郑可,社交悍匪人格,线上线下都很会来事儿。斯微曾经望而却步的直播,他搞得风生水起,站在狮子园门口声情并茂地喊“家人们”,前后好几场,在线人数都过万。凤城本地人,家境殷实,找工作全凭喜好,所以替陈港生经营着动物园的几个账号,一个月拿五千也乐呵呵。
斯微设计的这批周边,虽然她自己很满意,但还没见到样品,不敢断言最终效果。郑可却已经在社交媒体连发几条预告,各种花活加持,还搞起预售。斯微看着预售数量心生忧虑,陈港生倒乐观,说反正预售时间定得充足,哪怕要返稿修改也来得及,还能因量定制节省成本,总没坏处。
甲方都这样说了,斯微没有强烈反对,而且旁观了一场直播,不得不承认郑可在这方面很会玩。现在动物园虽然客流量稳定,但毕竟规模小,凤城只是个小城市,蛋糕撑死就这么大。郑可有能力拓展线上的“游客”,打开新的创收渠道,也不是一件坏事。
回东城时,裴澈来接她。
两人那一次争吵就这样平息,谁也没再提李舒乔的事。斯微由此得出结论,“冷战”对于她和裴澈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譬如这次,就是因为两人各自都冷静了六天,这矛盾反而自行消散了。两人冷静下来的时候,再回想,都会觉得没必要。
恋爱谈到现在,双方感觉都不差,对对方还有依恋,远没到要分手的地步,何必自己找不痛快呢。
斯微相信裴澈也是这样想。
她此前不满于裴澈打破默契,现在这种新默契的建立抵消了这种不满。她仍然对这段恋爱挺满意的,很愿意继续下去。
和裴澈父亲的见面安排在十一月,动物园周边的事情结束后。斯微在网络上搜过裴秉之,各种危言耸听的家族秘辛,她没认真看,但也大概知道裴澈说得没错,裴秉之远远算不上什么家长。
去国离乡二十年,他在裴家的话语权,恐怕还不如裴澈那位雷厉风行的表姐裴澜。
她心中压力减轻,只当去认识裴澈的一个新朋友——既然裴澈需要的话。说起来,除了江河沈趋庭,她还真没见过他有什么“朋友”。
哦,高中时期游川也算一个。
正是傍晚,晚霞仿佛是缀在他们车窗外的,随着风在视野中波动。斯微开了窗,将手伸出去,自由地感受风,问裴澈她应该给他父亲准备什么样的见面礼物。
裴澈思考了一会儿,“我来准备吧。”
“那不是很没有诚意吗?”斯微不解,想过他会说“不用”,都没想过是这个回答。
“见面就很有诚意了。”裴澈这样说。
斯微觉得奇怪,但想了想,也没有坚持,“……好吧。你准备了什么,可以提前告诉我么?不然我好像工具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