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安心底没来由一空,下车时终于敢去寻找顾盛廷的脸。
路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耳边只有风呼呼刮过的躁动。
眼前人满身烟酒与香水混杂的气味,阴恻恻的背影让人生怯。
“顾盛廷……”
刚把车头调转的顾盛廷抬眼看她,俊朗深邃的眉眼在模糊路灯下莫测更显。许佳安听到他说:“回去好好睡一觉,把今晚发生的事都忘了。”
语调生硬,命令般不容置喙。许佳安听得发愣,咬着下唇茫茫然点了点头。
也许是看到她在路灯下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没有退散的惊恐,顾盛廷这才放松神态,又对她说:“今晚谢谢你。”
*
高其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关门,做贼似小跑下楼。
小区门口,顾盛廷坐在车上抽烟,两只脚直接踩在地上黑影,修长贲发的肌肉线条赏心悦目,双臂搭在车头,神情迷离。
“大哥,几点了,到底有什么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法解决的急事……”
被他电话吵醒时,高其一度以为是闹钟在响,被惊出一身冷汗。
可清醒过来发现天还是黑的,安静宿舍里鼾声四起。再看看手机,不过凌晨一点多,高其一肚子火。
顾盛廷似乎心绪极佳,动了动指尖,对他说:“天王老子解决不了,你给解决了,比天王老子还牛逼。”
高其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拢了拢外套往后靠,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
困急眼了,他也没多余心思去探究这个疯子到底要干嘛。
“来一把,让你清醒清醒。”顾盛廷直接掏出手机,语气淡然,高其睁开眼睛,无奈哀怨:“大哥,你喝多了吧!”
“行行行,谁让你老人家救过我的命呢。”不过一秒,高其选择认命。
打了几个来回,高其不仅不困了,还格外亢奋。两人就在小区门口打了将近四十分钟的游戏,把把赢。
起初高其还有意克制自己说话的音量,生怕扰民。可到最后,他显然成了最激动的那个。
这么好的战绩,顾盛廷却表现平淡,全程连话都没说几句,只是埋头猛打。
常胜也没多大意思。
就在高其想再开一局的时候,顾盛廷摁灭屏幕,“不打了。”
“你说你这人……”
正在兴头上的高其被毫无预兆泼了盆冷水,偏偏自己还无处申冤。
夜又再次静下来,比原先还多了几分狂欢后的落寞。
倦意再次涌来,高其脚下一趔趄,险些倒头就睡。
顾盛廷清醒如神,抬腕看了眼表。
已经两点多了。
巷口还是空荡荡的。
他瞥了眼高其,不耐烦把人撵回去。高其瞠目结舌,心里嘟囔:凌晨两点钟谁不困啊,除了你这个疯子。
“不是我说你到底抽什么疯?今天晚修好在没老师巡堂,不然你用学会生的名头也兜不住。”
看他的样子,像是疯了一夜,眼睛里的红血丝若隐若现。可偏偏他气定神闲,有种疯执的清醒。
高其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是废话,被利用完后识趣地拍拍屁股走人。
顾盛廷掏出根烟,刚含进嘴里,巷口突然出现的一抹孤影骤然闯入视野。
清冷又寂寥。
手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下,那个影子也在完全融入地面黑暗时再无迹可寻。
叶一竹原本交握在胸前手缓缓放下,垂落身体两侧,暗淡的脸上全是愕然。
巷子里挂在老式居民楼上的唯一一盏路灯摇摇晃晃,昏黄光影虚无打落,她半边身子隐在其中,孤寂伫立着。
他看到她的头发松垮散落,叉出来的碎发被风吹得杂乱无章。衣服上有污渍、血迹,蠕动着缩回衣袖的指节上也有清晰划痕。
叶一竹不动声色将背脊一挺,维持惯有的骄傲。
“动手了……”顾盛廷将烟从嘴里拿出来,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四下寂静,他梦呓般的话很快就被无穷夜色融化。
叶一竹挪开视线,注视刚才另一个身影消失的拐角。
“你怎么在这儿?”嗓音浑浊沙哑,微乎其微,风一搅就散了。
顾盛廷顺着她看的方向扬扬下巴,“高其住在这儿。”
“哦……”她重新挪动沉重脚步,仿佛一个被提捏的木偶,了无生气。
“尽兴吗?”
熟悉的嘲讽语调徐徐入耳,叶一竹路过他身边时停下来,看到他手里捏着的那个打火机,说:“把打火机还给我。”
流转的空气似乎停滞一瞬,他随手一抛,小小的东西砸到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叶一竹伸出去的手本来就晚一步,又牵动到伤口,丝丝抽气声割裂了平滑气流,一双幽暗瞳孔里猝然冒出火光。
弯腰时,另一只手比她更快速地伸出去。
顾盛廷正欲起身,意外看到她左脚脚踝露出的浅浅疤痕。
“你纹过身?”
他的声音在空中晕开,思绪浅浅游离,下一秒,手里的东西毫无预兆被人用力夺去。
不知为何,脑海竟会想起那个男孩的花臂。
一股异样气流窜到胸口,顾盛廷缓缓站直身体,垂眸用审视的目光紧紧把她缠绕。
这样一来,他们离得格外近。
她头顶只到他的肩膀,从上而下可以清晰看到她精巧五官的阴影,鼻端微凉的风里全是她一头黑发的清香。
叶一竹微微抬头,毫无保留对上他阴郁的眼睛。
“关你屁事。”
说完,她错身离开,扬起的发尾似乎有些炸毛,划过他下巴时顿生刺痛。
“我的纸巾,别忘了还我。”
他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漫不经心欣赏她的错愕神情。
她像是连骂都懒得骂他,不愿再与他纠缠,沉着脸头也不回走进去。
回到独居的房子,叶一竹没有开灯,一颗心随着时钟秒针滴滴答答地摆动。
已经快三点了,她一点困意也没有。
脱下沾满烟酒浊气的衣服,她把手举到台灯下细细辨认上面微小但密集的划痕。
被碎酒瓶子划伤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要不是她被高脚凳绊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她是完全躲不过那个瓶子的。
只要再迟一秒,头顶就会开花。
后来吕家群和秦铭黑脸训斥她,她被骂得心里委屈,没等他们处理完后场就自己走回来。
手机被摔到关机,她完全不想解决这个问题,也不想应付也许已经持续轰炸了半个小时的电话。
手正要从口袋抽出来,意外碰到了那枚精小的打火机。
今晚实在太累了,一连串的事情几乎耗光她所有心力。回到静谧无人的自我领地,叶一竹的思绪懒懒停滞不前,拿着那枚打火机放到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燃。
短促脆响连成韵律,迸发的暗蓝色火焰在她苍白冷淡的脸上喧宾夺主。
夜,漫长到如此地步。
可以被肆虐虚度。
第11章 看榜
第二天早上叶一竹是被冻醒的。时间还算早,她冲了个澡,把头发吹到半干。整理衣物时,从一条黑色短裤里抖出包黑色洁柔。
方方整整,完好无缺。
捡起来的时候,浓郁臭味扑鼻,已经完全没有那晚它被扔到自己手里时的飘溢清香。
想起那张脸,叶一竹面无表情将纸巾连同裤子一并扔到角落。
接近早读,班里人到得差不多了,披散头发的叶一竹立马成为焦点。她低眼置若罔闻拉开座位,摘下耳机的刹那立马听到宁雪那把独特尖细嗓音:“姑奶奶,你不要命了?昨天晚修逃过一劫,今天又公然披头散发,你也不怕张姐直接拿把剪刀给你绞了……”
叶一竹脸色如常平淡,清清冷冷的。
比起被骂一顿,她脖子那条伤疤要是露出来,才是真的麻烦。
“噢,你扫吧……”
叶一竹回神,扭头看到宁雪正好在给值日生腾地方。
许佳安笑笑:“没关系,我够得着。”她抽回扫把的时候,和叶一竹的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
宁雪隔在中间,许佳安看得不是太真切。叶一竹没有太多情绪的脸藏在倾斜而下的长发里,被勾勒出个完美轮廓。
安安静静的美。
与昨晚截然不同。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隐隐读书声已然响起。
许佳安心头蓦地闪过昨晚几帧画面。那个在迷离昏暗灯光下顺手扎起头发,决然转身回去的身影挥之不去。
叶一竹率先移开视线,低头把课本摆出来。
刚才早读铃声响起,一贯遵守纪律的许佳安才着急忙慌开始扫地,想来也是起晚了。清晰的黑眼圈和瞳孔里一闪即逝的愕然被叶一竹尽收眼底,一时心情复杂。
她和她,或许都没想到会在那样的地方相遇。
可就在昨晚,叶一竹苦苦遏制的那道防线被毫无预兆地摧毁了。
*
上课期间落了点小雨,早操在全校欢呼声中暂停。弥足珍贵的二十分钟,叶一竹刚准备趴下补觉,就被宁雪连拖带拽往外走。
“陪我去看高三红榜嘛。”
叶一竹满脸哀怨,但还是不自觉跟过去。原本她还担心昨天过后宁雪会想不开,可现在看来,并没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宁雪满怀热忱,往高三教学楼去的一路上格外雀跃。
楼下已经有很多人聚在红榜面前,指指点点,热烈谈论。宁雪目标精准,径直走到排名最前的一列。只用半秒,她激动指向那个名字,扭头招呼叶一竹。
眉目间洋溢骄傲喜悦,比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上面还要兴奋。
叶一竹彻底松了口气,把所有不合时宜的担心通通抛之脑后。
十七八岁的喜欢,不就是应该这样吗?该笑笑,该哭哭,却唯独在那个人面前矜持掩藏。
这里面的苦与乐,爱与恨,因为真切体会过,才会无论悲喜,都选择甘之如饴。
这次三模,成博宇高居全年级第六,总分六百八十五分,从一中拿出去,算是个傲人成绩。
“看见没,第六那小子,是我哥儿们。”说话的人洋洋得意,语气里全是炫耀。
叶一竹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也是多余,就往旁边侧了侧身,给想看的人空出位置。
“我说廷子,等明年这个时候,你的名字也得给老子印死在上面。”
叶一竹转头,顾盛廷就站在红榜前,表情淡然,像是在认真观摩,却又总让人觉得满不在意。
他身边是一个瘦高男生,染着黄毛,一看就知道是高三的。叶一竹在脑中又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在二楼后座见过此人。
她出神的时候,顾盛廷微微扭头,撞上她的目光,十分不耐拿走那个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就他妈知道拿别人嘚瑟,你能不能再冲一下,上个大专线也行。”那人反手掐住顾盛廷后颈,“你小子也敢教训我了……”
两个风云人物闹出不小动静,引来很多女生悄悄红了脸注目。
宁雪皱眉,小声嫌弃:“真吵……”
两人停下动作看过来,黄毛吹了声口哨:“哟,宁大主持人,好久不见。”
黄毛也在学生会呆过,所以认识宁雪。说完,他不自觉看向叶一竹。实在是清一色的马尾堆中,散着头发的她太显眼。
“这是哪位美女,怎么没见过。”
“走不走?”
顾盛廷看都没看黄毛一眼,自顾离开。
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披头发,不是穿着热辣明艳的衣服。倾斜而下的青丝又黑又软,乖顺搭在红色校服上。
她静静站在那里,不说那些充满荆棘的话时,有种沉静内敛的美。
胸膛突然有一股张狂气流隐隐窜动,章矩公然“搭讪”,顾盛廷觉得很烦,不想去看她的反应。
“嘶……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章矩凭借多年混迹酒色会所的直觉,嘴里的答案呼之欲出,紧接着被顾盛廷不耐烦地催促打断。
“妈的,催命呢啊!”章矩放弃思考,三步两步追上去,狠狠扣住顾盛廷肩膀。
那道颀挺身姿依旧站得挺拔,只是耐不住力量微微向前倾了一些。
叶一竹莫名松了口气,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出神。
“巧啊,一竹。”
宁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在整个一中除了自己,居然还有人这样称呼叶一竹。
李宇突然出现在人群外,一手插兜,痞痞的,嘴角勾着不明意味的笑。
他嘴角的淤青越发明显,左手还缠着纱布,这副样子让人生惧,不知不觉,原本聚集的人群已经全部散开。
经历过昨晚——目睹过他“杀红眼”的血腥场面,再次面对他,叶一竹比从前更多几分怔忪张皇。
李宇不快不慢朝她走过去,众目睽睽下伸手撩起她的头发。
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掩面窃窃私语,宁雪在一旁看得发愣,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而叶一竹抑制住下意识的挣脱念头,全身僵硬,任由他动作。
李宇摇头啧啧两声,故作心疼口吻,“伤得还挺重,我昨天要是看见你,不就没这误会了?”
叶一竹盯着他手上的伤口,说:“还好,没你伤得重。”
李宇身上所有的伤都是吕家群留下的,相反,他没能伤到吕家群分毫。
听了这话,李宇也不生气,反倒笑起来:“他干架的确有一手,我服。”可语气里分明没有心悦诚服的意味,叶一竹反而觉得他故意咬重那两个字眼时脸色瞬间被阴翳覆盖。
她正想拉宁雪离开,李宇身形未动拦住去路,通知她:“晚修结束别急着走。”
宁雪感到牵着自己的手微微顿住,可叶一竹没有理会他,也不好奇他要干嘛。
“你怎么惹上他了?”
刚才一幕把宁雪吓得不轻,隐约猜测到李宇身上的伤和叶一竹有关。更让她诧异的是,叶一竹之所以把头发散下来,是为了掩盖脖子后面的伤痕。
叶一竹无法给宁雪答案。因为她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卷进来的。
见她不愿回答,宁雪也没有再问。每次提到那些事情,叶一竹的沉默总会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没事,擦伤而已。”叶一竹淡淡别起一缕头发,反过来安慰宁雪。
两人慢慢踱步回教室,宁雪突然想起件事,没想到叶一竹也正好开口。
相视一笑后宁雪让她,“你先说。”
叶一竹沉默片刻,才问:“顾盛廷,成绩很好吗?”
“嗯,别看他那副样子,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五十,让老崔可头疼了。”
“为什么?”
“他成绩好,可是他混;他混,可是能考好成绩。”宁雪像说了段绕口令,但其中意味很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