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你拿一套干净的便是。”他伸手揉了揉季枝遥眉心,转身去取了新的衣物。
听到屋内动静,外面的宫女将裴煦的朝服拿进来,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等待传唤。
他扫了那宫女一眼,觉得面生,随口问了嘴:“新来的?”
“回陛下的话,奴婢是内务院新派来伺候陛下与殿下的。”
玉檀在床侧正替季枝遥更衣,听到陛下主动问起旁人时,她便警惕地留心。
眼看这两位主子好不容易能和气相待,绝不能容旁人趁机钻了空子。
季枝遥也听见了,但她的想法和玉檀不同。比起担心裴煦,倒不如担心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近来宫中不知怎么刮起这阵风,都说月涟居是皇宫中最好的去处。主子不为难下人,月俸还不少,还能经常见到陛下。这导致他们各个牟足了劲想扎进来,却不知裴煦绝不容许有二心的人留在身边。
大部分来历不明的宫女,大多在进来几日后便被毒哑,只有裴知安身边的几个近侍和玉檀能出口说话。
不等裴煦吩咐,陈栢便已知晓当如何做,走进来把人带到外头去,就地灌了哑药。
“别让月涟居进新人了。”裴煦回身时听到季枝遥开口说。
“本就不准,看样子她应当是托了关系来的。这么想待,便随她了。”他语气冰冷,只要不是和季枝遥说话,什么耐心、温和便都消失不见。
季枝遥清楚他的为人,这个逾矩的宫女很快便会被扔进慎刑司。
“好了,再躺下睡会儿。”裴煦过去将人扶着躺下,“下朝再来帮你换药。”
提到换药她便苦不堪言,漂亮的脸像皱在一起,十分不愿。
裴煦无声笑了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转过身后,陈观目睹这人变脸瞬间,无语地想翻白眼。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在他经过门口时语气散满地说了句“恭送陛下”。
听到他声音,裴煦想起有事要差使他办,偏头言简意赅吩咐下去,陈观随后躬身,懒洋洋地领命:“没问题。”
“……”
裴知安从隔壁起来后不哭不闹,左右辨认了一下这是自己的房间后,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自己洗漱好,他准备去向母亲问安,被门口的玉檀拦下,柔声说:“小皇子,公主殿下在休息,今日不用请安了。”
他还有些懵,揉了揉眼,“母亲身子不适吗?”他垂头,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那我先去找太傅了。”
全程他提不起兴致,听说是他册封后便被陛下换了夫子,如今是以严厉闻名的太傅亲自教导,小殿下几乎每日都要被批评,故而终日郁闷。
季枝遥知道裴知安这些事情,心中是心疼的。不过他既是裴煦的孩子,就必须要像他父皇一样优秀,日后方能有能力保自己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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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快到重阳节。
季枝遥腿伤还没好全,但已经能自己下地走动,只是需要人搀着,还走不快。
每年重阳,宫中都会举行隆重的仪式。裴煦一早便要动身前往皇家太庙祭祀,裴知安身为皇太子,今年也必须同往。
而公主府这边,季枝遥正做着医馆开业的最后筹备。
上京是富饶之地,却也是普通百姓,寒窗书生的打拼战场。在这里,季枝遥也会见到的饥贫之人,只不过比岭南少一些罢了。
先前师父劝她、裴煦劝她,她都没有下定决心在上京开第三间春杏堂。可当看到偶尔几个瘦削疲惫的身影,失魂落魄地走在上京街头,她心中某处坚硬地段瞬间坍塌,于是她便和裴煦提了此事。
上京大多是达官贵人,原有的医馆都由曾经的太医坐诊,故而诊金往往很高。而那些廉价医馆,又做不到药到病除。
听闻春杏堂在准备,季枝遥已经连日收到百姓送来的感谢信,多的她根本来不及看。
恰巧明澈从广陵学习归来,已经掌握了基本的医理,跟在季枝遥身边从煎药开始做起,这个初步的团队便已形成。
不过,季枝遥擅长看妇人病,病患群体很大,因此她和明澈商量了一下,决议招募两三个有其他专长的医师一同合营,每月支付基本月钱,剩下的奖金同每个医者看病的人数相关。不管怎么样,在上京也算中等偏上的收入。
“待遇一旦好了便鱼龙混杂。”陈观手里抓了一把今日考试时找到的夹带,“各怀心思来的不少,真正想治病的有几个便难说了。”
他进来时,季枝遥正翻看他们交上来的题目。有的交白卷,有的满满当当全是字,却都是在背条文,默守陈规没有自己的思路。看一下午,真正被她留下的只有两三份。
“只能再多选几日了。”她无奈地看了看外边暗下的天色,估计裴知安这会儿已经在用膳。
“殿下还进宫吗?”自从开始忙春杏堂的事情,她便一直没有再去看裴知安。陈观倒是日日都要见某个望妻石,每天来来去去都问差不多的问题,让他出宫自己来瞧瞧,又说不方便。
陈观没见过这样别扭的人,尤其是出于从前对裴煦的认识,他更无法理解。
季枝遥看着外面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摇头,“今日太晚了,我自己吃就好。”
“行。”
宫女把饭菜端进来,季枝遥看着这些精美的菜品,明明应当很馋,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忽然,她错觉听到了孩子的声音。季枝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轻笑着自言自语:“这几日太累,都幻听了......”
可过了会儿,她真真切切又听到了裴知安的声音。
偏头看向门口,他小小的身影映入眼帘。裴知安手里拿着一个大食盒,看着有他半身高。小跑着往季枝遥这边冲,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娘亲娘亲!”
她站起来,有些意外。再之后,她听到周围忽然安静,所有侍女侍卫都跪在地上:“参见陛下。”
“裴煦?”季枝遥扶着玉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
“娘亲!儿臣参见母亲。”他原本想直接扑过来,不过想到礼数不周全,又把食盒放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你们怎么来了?”季枝遥十分意外,之前他们俩都只待在宫中,出宫来公主府还是头一次。
裴知安摇头晃脑地解释说:“父皇说想念母亲,让儿臣——”
“裴知安,再不进去,菜都凉了。”
他这话截断得很是时候,看样子,裴知安这小子没有按照他们约定好的叙述。
“你又喊他名字,温柔些。”季枝遥拧眉叮嘱,语气却也很柔和。
裴煦点了下头,好似真的听进去了。
“......”
原本一个人的晚膳因为他们俩的加入,变得没那么冷清。宫里带出来的菜确实比公主府里的好一些,季枝遥瞬间觉得今晚能吃两碗饭。
“你真的只是因为......才出宫?”她有意把裴知安刚才说的缘由略去,省去一些尴尬。
“还有一事。”他没有否认,语气自然续道,“明日重阳祭祀,你要来吗?”
饭桌上陷入一阵沉寂,季枝遥歪着脑袋,眼睛有些失神地盯着一碟菜。裴知安悄悄观察着,见氛围有些奇怪,主动打破,嘟囔着和他父皇说:“儿臣刚才说了嘛,娘亲很忙,没有时间去的。”
裴煦扫了他一眼,语气平和:“她可以选择不去,但必须要问。日后若是你也遇到类似的情况,也不能以自己的角度替旁人做决定。”
他这句话仿佛在影射什么,季枝遥顿时回过神来,视线很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显得有些心虚。
明明这时候该心虚的是他!!
裴知安又学到了新东西,正把他父皇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心里记。等他差不多消化完,季枝遥和裴煦已经在夹菜用膳了。
裴知安:......
“所以娘亲,你明日跟我们一起去吗?”
季枝遥想了想,也留意到裴煦看过来的视线。他似乎希望自己去,可她却想不出自己非去不可的理由。思索很久,她才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
“明日要见几位想来春杏堂的大夫,已经答应了别人,我就不去了。”季枝遥说完,旁边一大一小都有些失落,不过裴知安年纪小,不懂隐藏情绪,看得格外明显,“不过——”
她话锋一转,冲裴知安笑了下,“每年重阳节都会在宫中设宴,娘亲答应你,明晚一定陪你好不好?”
这孩子看上去骄纵,其实很好哄的。一句话,便把他搞定了,面上的小情绪全都收起来,乖乖地应声:“好!一言为定。”
...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回宫。
季枝遥沐浴完出来见人还没走,便怀疑裴煦时故意的。她让宫人清理了一间空置的房间,腾出来给裴煦睡。
他面上应得自如,可到真要歇下时,裴知安一左一右两只手分别拽着他们俩,几乎快哭出来地在原地跺脚:“我不要!我就要和父皇母亲一起睡!少一个都不行——”
季枝遥:......
“裴知安,声音小一些。”
虽然他的这个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却不代表他能接受裴知安在自己耳边大喊大叫。严厉的语气,瞬间像一碰冷水浇灭这小毛头的热情,顿时不出声了,就是双手还紧紧攥着他们的衣袖,誓死不松。
明日他们要起的很早,季枝遥看着天色,终是不忍心,叹了声,“一起吧。”
这话是和裴煦说的。他刚才没有动作,就是在等季枝遥的意思。
公主府的床榻不大,只勉强能睡下他们三个。偏偏裴知安不知为何,睡时也要挽着他们俩的手臂,她手旁一寸便是裴煦的手,很清楚地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好在这天晚上,她很快就入睡。迷糊间,好像听到门开合的声音。
再之后,鼻尖那股香气久久萦绕,好似浓郁不少。
第80章
次日醒后, 裴煦和裴知安已经离开。
她心中有一瞬的失落,不过很快被今日繁重的任务填满。很快洗漱完用完早膳,她便动身去了春杏堂。
一日的操劳, 裴煦和裴知安在皇家太庙进行完所有祭祀仪式, 回到宫中已是申时。看裴知安累的小脸通红,让陈钧把他抱回月涟居午睡, 自己和陈栢回了长门宫, 同那些臣子继续“对战”。
新令试行后, 许多地方的世家大族表示抗议,一直明里暗里地反对。可也有部分官员非常赞同他的做法, 认为夫妻男女自当一心一意,白首到老。裴煦虽一直在听那些人反对的意见, 可心中从未动摇, 在他眼中, 这是必须执行的死命令。
这帮老顽固再次无功而返, 唉声叹气地离了宫。坐在桌前喝了口热茶, 总算能放松些,裴煦仰头缓缓吐息几次,问一旁站着的陈钧:“今夜多备些果酒, 她爱喝。”
陈钧清楚这个“她”指的是谁, 立刻动身去办。
也不知是不是今天过于疲惫,他就这么仰靠在交椅上睡了过去。等再有意识, 裴煦敏锐地听到耳边有很细微的声响。
他睁眼, 视线迅速挪过去, 便见季枝遥已经换好襦裙, 坐在一旁安静地翻看什么。
听到声响,她没抬头, “醒了?”
裴煦很少在不该休息的时候犯困,这对他而言是要罚的。调整了一下情绪,他说:“嗯,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季枝遥边说边把书合上,又伸手抽了旁边架子上的一卷画,“茶都没凉呢。”
旁边只剩往这边来的脚步声,之后,裴煦的目光停在那双在拆画的手上。
季枝遥表情僵了一瞬,之后语气平寂静地说:“上次你不让我看的,我没动,还在那边架子上放着。”
裴煦:“......不是。”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可季枝遥等了会儿也没听到什么答案,不由得笑了声:“你若是有这么多秘密,日后我不碰你长门宫的东西就是了。”
说罢,她把手里的这些画一股脑全部推到边上,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裴煦拉住她,被一把甩开:“别碰我。”
“不是什么秘密。”裴煦走去把她刚才推开的画,以及之前不让她看的那一张拿来,当着她的面亲自打开,“我只是怕你不喜欢。”
季枝遥瞥了眼,原本也没有特别好奇。只是他总是这样遮遮掩掩,让她很不舒服。然而当看到上面细腻的笔触,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
“你怎么偷偷画我。”季枝遥一张张看过去,有云烟城时的她,有潭州时的,秋水苑的,西澜时,还有岭南,广陵......
他当真是没少画。
季枝遥一噎,刚准备说话,门外传来小跑的脚步声。到门口后,又立刻慢下来,调整呼吸,随后故作端庄地朝屋内两人行礼:“儿臣见过父皇,母亲。”
裴知安看到父皇手里拿着的画卷,一点也没有意外,反倒是语气十分自然地问:“父皇,你不是说这些画不能让你母亲瞧见,她见了会生气的吗?”
裴煦:“她现在不就在同我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