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的互动显得她们之前的守护与抗争忽然间变得那样可笑与多余。
“无关紧要的外人,哈哈哈哈……因为是无关紧要的外人,所以活该家破人亡,活该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受尽折磨?”韦妆又笑起来,直笑得浑身颤抖,连眼泪都出来了。
她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她并不是什么无忧无虑的小骗子。
她原本的世界,五皇子七皇子争位,五皇子用老骗子收养的孩子们做人质,让老骗子为他卖命,想让他复制祖上那位娶了公主的祖师爷的成功。
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养大自己的老骗子去死,同样也不可能丢下那些无辜的孩子不管。她只能毫不犹豫上了五皇子的贼船。
从善如流,从恶如崩。身为五皇子手中最利的一柄尖刀,她手中沾过的血,早已多不胜数。
那个世界的达官贵人看不到庶民,就像这个世界的修仙者们看不到凡人。无论哪个世界都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她到现在还记得五皇子找上门来的那一天,她正跟老骗子和孩子们一起吃年夜饭,一群黑衣人忽然破门而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主子能看上你们是你们的造化!”
具体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被老骗子摁在地上,对着那帮气势汹汹的黑衣人拼命磕头,老骗子死死压着她的脑袋,将她的脸摁到地上蹭了满脸尘土,她甚至没有机会抬头看一眼那些黑衣人的脸。
视线所及只有那碗被打翻在地,被一双双官靴踩得稀烂的芝麻汤圆。
白胖的汤圆一个个肠穿肚烂,露出一地狼藉的黑芝麻馅。
老骗子一直试图让她和孩子们置身事外,但身为他的徒弟,他们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真晦气!”她记得那个踩烂了汤圆的黑衣人狠狠骂道。
她和孩子们盼了一年的美味,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脚下恼人的脏污。
青黛与凤阁其余的姑娘们,在眼前的男人眼里,大概就像当初那些被黑衣人踩在脚下的汤圆,明明是别人眼里天下无双的珍宝,在他眼中,不过是些恼人的脏污。
从始至终,他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看过她们。哪怕,她们因他而家破人亡,受尽折磨。
韦妆只觉一股怒火不停在胸膛中燃烧,蒸腾,盘旋,缠绕,嘶吼着想要破胸而出。
“去你妈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凭什么强者就可以肆意妄为?凭什么弱者就活该被践踏?”她颤抖着从紫金铃中掏出噬仙剑,不顾一切地朝面前的男人挥了出去。
“去死!”
没有什么特别的功法,也没有什么凌厉的剑招,这一剑只有纯粹的愤怒与澎湃的魔气。然而,明明是毫无技巧的一剑,却翻滚着如潮水般汹涌的杀意。
这一剑挥出,凌厉的剑光照亮了整片天空,震得整座桃源城都震颤了起来。
当剑光消失,原本凤凰花树所在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无论是枯萎的凤凰木,还是原本站在枯树下的男人都已消失无踪。
“你杀了他,哈哈哈哈,你杀了他……”眼睁睁看着男人消失,莫白激动得浑身颤抖。
直到,他从眼前剑气扫出的大坑里捡起一片替身人偶的碎片。
“血脉的感应还在。”他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痛苦地闭了闭眼,“是我太小看他了。他可是曾凭一己之力,毁了天人一族,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死去。”
韦妆没有安慰他,她正趁着胸中的怒火依旧澎湃,挥着噬仙剑收割眼前的黑羽血煞。跟着老骗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她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头脑灵活。
此时的她已将吸血藤与归无玩出了花来。
莫白的眼中,只见她随意丢出一截吸血藤便收割一大片黑羽血煞,哪怕是归无的引魂曲,只听一遍,她就能完美复刻。
之前如狼入羊群的黑羽血煞在她眼前仿佛待宰的羔羊,不过转瞬间,便非死即伤。
这个女人……
她简直比他这个魔尊更像魔尊。
“难缠的,我都已经料理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动手吧!”直到地上再没有能够站立的黑羽血煞,她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凤阁的姑娘们一开始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面面相觑,互相掐过一把,确认不是在做梦后,才终于不约而同喜极而泣。确定黑羽血煞已经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她们一拥而上,开始尽情地发泄这些年遭受的痛苦与屈辱。
场面一片混乱,直到听到紫金铃的响动,众人才如梦初醒般回神,不约而同跪在了韦妆脚下。
“魔尊,你是魔尊?”最激动的莫过于青黛,不是谁都有那个荣幸,能够收魔尊当丫鬟的。
韦妆沉默片刻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她刚刚杀了黑羽血煞的首领,还将黑羽血煞一波全灭了,如此大锅,也就魔尊能背得起了。至于在外人眼里,魔尊才是黑羽血煞的首领?不用再意。反正魔尊喜怒无常,生起气来灭了自己人也不是没可能。
“你们自由了,从今天起,这里是天人的桃源城。如果有谁不满,让他们去魔界找本座!”
“谢尊主!”
看着韦妆煞有介事地挺直纤细的脊背,在众人面前摆出魔尊的姿态,莫白心中百感交集。
她以为她在伪装魔尊,却不知道,其实,她就是魔尊!
“好了,小白,我们走。”
功成身退,韦妆转身离开,临走还不忘带上莫白。
“恭送尊主!”
众人慌忙恭恭敬敬跪送二人离去。
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莫白心中五味杂陈。害他陷入如此境地的人是她,替他杀了商玄一尊替身的人也是她,用的却是本属于他的力量,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到底该恨她,还是该感谢她。
在一众天人的眼里,少女魔尊离去的背影简直威武极了,却不知道,她一离开众人视线,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骨子里终究只是个凡人,刚刚的战斗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倒下的她浑身绵软,还在微微颤抖。
“你抖得好厉害,之前明明那么凶……”接住浑身颤抖的少女,莫白哭笑不得。
“让我靠一会儿!”韦妆顺势将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死了……”
那小鸟依人的模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莫白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她刚刚曾以魔尊之名大发神威。
她一边将脸埋在莫白怀里蹭了蹭,借此平复狂乱的心跳,一边吐槽:“魔尊到底是有多可怕啊,我不过只是抖了抖紫金铃,所有人都吓成那样。”
莫白反问:“难道你不怕?”
“再可怕也是个人,难道还能长着三头六臂不成?”韦妆微微一笑,面露遐想,“我无意中偷看过他洗澡,身材真好……”
“咳咳!”如此虎狼之词,莫白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你一个姑娘家!”
“无意中看到的……”
莫白可不想再跟她继续探讨魔尊的身材到底好不好,又把话题拉回到了之前的事上:“谢谢你刚刚还记得带我走!继续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大家。”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面露苦涩:“你刚刚那样看我,你也觉得我有罪,对吧?”
韦妆连忙摇头:“如果我是天人,我说不定也会恨你。但我不是啊。我会同情天人,但并不妨碍我喜欢你。”
“你说什么?”
见莫白一脸的受宠若惊,韦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转移了话题:“小白,你穿白色真好看。这才是天人之姿。”
听到他夸自己身上的衣服,莫白立刻皱了皱眉,面露嫌弃。
韦妆趁机开始撒娇:“你别穿得乌漆嘛黑,像乌鸦一样,我怕找不到你。白色好,白色显眼,我一眼就能从人群中看到你。”
莫白只淡淡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凤阁本是天人一族议事堂所在的位置,距离母树不过咫尺之遥。二人静下来才发现,他们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母树之下。
此时天已经大亮,灿烂的阳光下,只剩干枯枝桠的母树与周围郁郁葱葱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显得越发的凄凉与萧索。
杂树虽死,母树却没有半点要复苏的迹象。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韦妆望着头顶干枯的枝桠长长叹了口气,“我只能护他们一时,我走后,他们又该怎样自保?”
原本只是随口感慨一番,没想到竟真的从莫白口中得到了答案:“曾经的玄都有守护阵法,不然,那个男人也不会想到要用美男计。想要让桃源城能够自保,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替他们修复守护阵法。”
“怎么修复?”意识到有戏,韦妆顿时目光灼灼。
莫白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开了口:“据说,魔尊有件防御神器四象图,一旦启动就能把方圆百里一起笼罩在防御阵法之内,除了神器主人,无人能破。”
韦妆立刻从紫金铃中掏出那幅唯一能与四象扯上关系的阵图:“四象图,是不是这个?怎么用?”
“你问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实在太多了,莫白顿时一个激灵,“我只是听说,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怎么用?”
对上韦妆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他终究还是心软了,叹口气,干脆破罐破摔。
“当初玄都之所以陨落,就是因为玄都核心被盗。除非你能将四象图安放在玄都核心原本的位置并激活,才能让四象图的力量笼罩整个桃源城。但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他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玄都核心在母树的树心,外人根本不可能走进母树的树心,只有得到母树承认的天人……”
莫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眼前的韦妆竟忽然消失了踪影,他往前一扑才发现韦妆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母树的树心。
“你说什么?”
莫白:“没什么……”
他面上泰然自若,心中却已涌起了惊涛骇浪。
她走进去了?
以什么身份?配偶?谁的配偶?
莫白心中一凌。
配偶的判定条件是两情相悦。
他跟她?两情相悦?
开什么玩笑,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承认他是有一点喜欢她,也就一点点而已,怎么会到两情相悦的程度?
哪怕他们二人真的两情相悦,被紫金铃认主,还继承了他一身修为的她,现在可是魔尊啊!母树这么不挑的吗?不仅凡人可以,竟然连魔尊都可以吗?
不!这不可能!
大概是失去玄都核心后,树心的守护阵法失效了吧。
他刚刚下了结论,却震惊地发现母树不知何时已生出了新的核心。小小的,血红色的新核心微弱地博动着,仿佛一颗正茁壮成长的小心脏。经历过一次失望之后,母树竟依然选择大大方方地将心脏亮给外人。
望着一脸郑重,正试图将四象图放到新核心旁的韦妆,他一时间百感交集:“还是算了吧,四象图的启动需要以一部分神魂为祭,从此你将跟天人一族气运相连。天人一族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你没必要为了与你无关的人损害自身气运。”
韦妆闻言,毫不犹豫上前了一步:“气运相连,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天人一族能够复兴,我也能因此受惠,对吧?”
手指碰触到母树核心,韦妆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了当初商玄偷盗玄都核心的那一幕。
原来正道魁首商玄曾经跟她一样,也是个凡人,原来拿走母树的核心就能拥有鸿蒙仙体。资质超越普通天人的鸿蒙仙体。
“如果我拿走它,桃源城会怎样?”
念头刚刚闪过,韦妆的脑海中便浮现出飞峰坠地,母树化为飞灰的景象。
――“如果有下辈子,做个好人。”
“将他们从黑羽血煞手中救下,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这是你应得的!”
“拿走它,你就能与陆行舟并肩。你也想主宰自己的命运,你也想拥有移山填海之能对吧?”
……
无数纷扰的思绪翻涌着滚入韦妆的脑海,让她头痛欲裂,痛苦地龇起了牙。
“这是考验吗?大大方方亮出核心,却又引诱我拿走它?连母树也会有自毁式倾向吗?这是什么意思?摆烂了,不管了,最后赌一把?成功了最好,失败了拉倒?”
韦妆揉着眉心,哭笑不得。
“如果是前世的我的话,大概会不顾一切抓住那枚核心。可惜这辈子,我已经习惯了当个好人。”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母树有灵,亲眼见到自己的孩子被外人那样糟蹋,一定也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恨不得自己不要存在。
韦妆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母树的核心,然后,缓缓在核心旁放入了四象图。
莫白没有说谎,启动四象图的确需要撕裂一部分神魂,就在四象图放入的那一瞬间,韦妆只觉识海一疼,接着,她竟以母树的视角,看到了整片无色海。
清澈的海水绵延向远方,无数飞峰漂浮于海上,那画面既神秘又唯美。
“噗――”她还没来得及为这种玄妙不已的景象而赞叹,突然感觉喉头一阵猩甜,吐出来才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血。
见她吐血,莫白慌忙一把扶住了她:“天人一族的兴衰原本与你无关。”
“又不会死,只不过撕裂一部分神魂。”韦妆摇了摇头,面露神往,“我看到了一棵树,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我躺在树下,就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舒服。”
“你抬头。”
韦妆依言抬头,才发现母树干枯的枝桠上不知何时竟已生出了一层细细的嫩芽,那些芽点很小很嫩,却生机勃勃。
“天道轮回真是奇妙。商玄一个凡人用他自私的爱毁灭了母树,你也是凡人,却用你的真诚与付出重新唤醒了k。”
“那些入侵者瓜分了玄都所有的飞峰,唯有这座飞峰,因为母树的存在无法离开无色海分毫。将天人灭族后,那些入侵者留下了不少健康的少男少女,准备像饲养家畜一样人工繁殖天人。然后,母树就枯萎了。”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天人是从树上诞生的,身上却依然长有那样的器官。那是为了确保当母树结不出婴果的时候,天人也不会灭族。但看看这桃源城内的一切,我现在情愿我们没有凡人的器官。”
“那些入侵者以为只要是天人就能在母树下求得婴果。又哪里知道,只有真心相爱的夫妻才能让母树心甘情愿结果。只要两情相悦,哪怕其中一方是外族人也没关系,一样能结出婴果。”
“你能感受到母树的存在,大概是因为四象图里的那一部分神魂。”
韦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下一瞬,她竟从怀中掏出了一件新生的羽衣。
“这是什么?”
莫白定定望着那件羽衣看了半晌才艰难开口:“羽衣。你获得了一件羽衣。大概是母树送你的谢礼吧。”
与其说是谢礼,不如说是聘礼。这意味着,母树已经彻底承认了她,将她当成了自家人。
母树到底有多喜欢她?第一次见面竟然就送了她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