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倒不曾怀疑会是他暗中动作,是乃先前她便与他说过,是药三分毒,不论为母为子,都不应以药物催孕,
宗渊本就博学,又曾私下研过妇方,对她的话自是赞同。否则之前二人夫妻数月之久,她不会归来仍是独身。
遂她有孕,实乃天意。
安若虽不觉自己有孕便如何金贵,却架不住他以及天下人惶恐,且她亦曾听闻头三月最易不稳,且她也知她有孕对整个国朝的深远意义,这一胎,毫不夸张的说,乃是全民期望,
也因此,安若虽觉压力,却非不知轻重,当机立断便将手下诸事交代下放,只需拿不定主意时再向她请示即可。
若说宫中现下谁最大,却不是天下至尊的帝王,而是那身怀有孕的圣后娘娘,
圣后娘娘自入主中宫以来,宽和仁善,博学多才,宫内宫外极得人心。圣后有孕之事,一经传出,上至满朝文武,下至百姓宫人,无不额手称庆,只可谓天下皆喜,
且圣后娘娘或独得上天宠爱,寻常女子常有的孕期不适,或容颜失色,不仅全无出现,甚还因怀有身孕,气度更加温柔婉约,身子康健,气色极佳,待将来生产,必能母子均安。
却唯天子俨然将圣后娘娘看作玉做的人儿,那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一眼不见圣后,必要时时垂问,事事挂心。
然事总不可过犹不及,安若本心态平静,却生生被他的紧张连带着亦不由小心起来,尤以产期愈近,虽接生的嬷嬷,太医以及陆夫人王妃等都将生产诸事,事无巨细一一告知,但安若仍无法控制的紧张,害怕。
莫说是她,便是宗渊亦随她身子愈重,神色愈凝,每日看着她窈窕的身子却负着重担的模样,内心深处,他实则常有晦暗,
女子怀孕辛苦他知,却不曾亲见如何辛苦,他的若儿怀孕以来,他却是亲眼所见,亦心疼万分。
她虽无孕吐之苦,却为坐稳胎象,行走坐卧皆要小心翼翼,尤以孕中后期,她睡时时会忽然小腿抽筋,红润的脸色当即疼的煞白,
随身子愈重,胎儿愈大,她时有喘气,便连用膳亦是一种负累,可以想象五脏六腑如何受迫,却为了腹中胎儿,她强迫自己用下,明明身子重,却要拖着负担保持走动,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遂对这还未出世,却已叫她的母亲吃尽苦头的孩儿,宗渊如何爱的起来,现下温柔抚摸,时而读文阅章,行她与他说的胎教之事,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离产期愈近,她便越嗜睡,每每她睡下,宗渊便觉心慌,必要陪着,看着,直至她一觉醒来,迷蒙纯澈的模样叫他忍不住会心一吻,方放下心来。
紧绷的肌理被大手熟稔的揉捏放松,那频频翻动的胎动亦老实下来,宗渊淡淡瞥了眼,抬手取下她握在手中的信报,刚为她轻拍安抚,忽见怀中人眉头倏皱,眼眸睁开,红唇瞬变煞白,竟痛嘶了声,
“若儿!”
宗渊顿然神情大变,翻身坐起,小心将她扶抱在怀,温暖的大手一下下为她轻抚腹部,目光紧攫她的神色,半分不敢离。
安若反手抓住他,正要开口,却再次痛呼出声,指尖用力到泛白,下身坠痛,瞬息濡湿,她呼吸急促,额上立时便溢出汗,皓齿紧咬,唇上已无一丝血色。
“宗渊--宗渊!我,我好像要生了!”
看她如此,宗渊如何不知,袖摆一挥,远处静候的宫人当即行动,或快跑去叫太医,或疾步奔向侧殿产房。
他则似感同身受般,额上后背瞬息被汗水浸透,喉中干涩,却半分不敢耽搁,小心将人抱起,脚步极快又极稳着朝产房走去,边不停柔声轻哄:“若儿莫怕,乖乖,慢慢呼吸,莫慌,莫怕,有我陪着你,生产时我亦会在,我与若儿保证,不论男女,都不再生了可好?若儿呼吸,不要怕,若是疼就咬我,你不是总说怪我太过纵.欲才叫你早早怀孕吗,那便咬我,咬到你解气,不痛可好?”
他口中安抚说着,却不知自己语中已失了沉稳,安若紧拽着他胸前衣襟,鬓发额脸尽是冷汗,她死死咬唇忍着阵痛,却仰着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潮红的眼中泪水滑落,
他的脸色竟未比她好多少,便连他的发,额,颈间,亦全是汗迹,
他没有食言,尊重她,支持她,爱护她,他是真心爱她,才会知她所疼,疼她所疼,
安若张口想叫他,却一出声尽是颤抖的痛吟,
产房内产婆宫侍女医早早等候,宗渊将她放在床榻,无视众人瞠目,挥手叫人助产,却仍将她抱在怀中,半刻不曾犹豫以指代替那被她□□破皮的唇瓣,那立时咬下的刺痛不及他心中一分,他何时见她流露如此痛色,他又何时容她受如此之痛!
想到生产之危,他蓦地浑身发冷,却俯下身,掩去眸中赤色,寸寸吻去她颊上濡湿,含抵她腥甜的唇,喉中发紧,却稳着气息夸赞她:“我的若儿最是坚强,这些日你吃了这么多苦,只为今日,你一定会平安无事,你与我们的孩儿一定会平安无事,待生了后你便再不必为她受苦,若儿,若儿,”
安若蓦地睁眸,牙关紧咬,又蓦地松开,仰头长吟:“宗--渊!”
紧闭的产房内,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忽然乍响,天日西沉,漫天霞光忽现,壮丽,震撼。
盛元二十年七月初七,
一年前,帝后大婚,一年后,同日,储君降世,帝当场赐名,立为储君,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报社之刊为贺帝后大喜,连续十日独版,比之一年前帝后大婚的规格亦不遑多让,
而育幼院,乃至天下清贫百姓,无不在家中求神拜佛,祈求储君可承帝王与圣后之志,爱民如子,屡施仁政,国祚长延。
*
宗瑾霖两岁时,便不再允许被母后亲亲抱抱,他的父皇冠冕堂皇说他已非两岁小儿,当自立自强,克己守礼,以储君之道严格要求,不可作小儿姿态赖在母后身边。
可他却明明看到,他那高大威武的父皇,总是见着母后便要抱着牵着,总之绝不与母后有间隙,甚他好多次趁宫人不防溜回去,都看到父皇在吃母后口中东西,
不许他与母后同住,自己却日日与母后同榻,堂堂一国之君,储君之父,却不以身作则,怪道母后老说父皇是老不修。
太子聪明早慧,自小便由帝后亲自教导,课业外,帝王教授为帝之术,圣后教导德行仁爱,八岁时便被天子带上朝堂听政,小小年纪便进退有据,尊贵天成,已有储君风范。
却无人知,八岁的太子殿下在外温文有礼,人人称道,却在帝王面前屡遭嫌弃,于母后跟前争宠一道,无论撒娇,扮巧,聪慧,能力,样样棋差一招,幸在母后回护,每每落败便又如满血复活重新再战,
以致多年间与父皇斗智斗勇的宗瑾霖,于人心,事事,对臣,掌政,早早便练就的炉火纯青,
太子十岁时,以丹青为首的女吏已遍布朝廷各部,因育幼院频出人才,而募得善款造福百姓,功劳颇甚,故天子便欲擢其至三品之位,
然这些年众臣虽以习惯与女子同堂,却金銮大殿乃议军国大事之地,岂可容女子比肩踏足?
此意一出,当即反对声无数,帝王遂大怒,幸而太子虽人少却言之有物,一番公平置词,至最后,历来乾刚独断的帝王方略有妥协,
虽仍允上殿,官职却降至四品。众臣虽仍有微词,却亦知能得天子让步已然足够,遂再无异议,而同时亦不由再次感念国有储君,当为国朝之大善也。
十六岁参政时,因其历来以君子端方,聪智却性仁,为世人称赞,满朝文武无不为其风姿叹服,虽与天子霸道治世不同,却亦有储君掌国之度,
宗瑾霖二十岁亲政,立国号承元,
此时众臣方知,座上新帝哪里是他们所以为的谦谦君王,分明是外君子内霸王的妖孽,眉目含笑着便施以雷霆手段,比之太上皇不动声色而雷霆天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有天子留朝的忠君能臣,满银满仓,后有圣后娘娘麾下的报社喉舌,及天下民心,无数忠国学子,国朝在新帝手中稳如泰山,更因新帝承太上皇治国法度,更添开明仁政,日益强大,
国富民安,万邦来朝,四海归心,史称盛承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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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与宗渊,前者是有先进思想,不觉二十岁便算大龄便要催婚生子,而后者,自己本就人过而立方用尽手段将执爱娶到,
而宗瑾霖受二人言传身教多年,心思城府皆沉稳有度,且不失开明,他亦早有说过,夫妻之道,必以父母为之圭臬,若果真至而立之年亦未遇命定之人,便择一有真才实干,可辅佐帝王共治国朝之女子成婚延嗣,遂夫妻二人便均不干涉他的婚事。
安若未享受过父母之计,却自己为人母后,方懂得父母之任,当为之计深远。
从前她着手报社与育幼院,一是为不论何时总有自己立足之本,二是在有能力之时,亦当为世人有所为。
而今她有了孩子,且这个孩子还是一国之君,在此基础之上,她便更希望能为他再多做一些,叫这个国朝更富庶,叫百姓更幸福,更安稳,叫他可尽施抱负,而不必内忧外患,今亲眼看着他掌偌大国朝而游刃有余,朝堂天下莫不臣服,安若唯满心欣慰矣。
承元三年,帝后二人携近卫微服天下,去东看无垠大海,去西赏雪原壮丽,去南享婉约秀丽,去北望巍峨峻岭,
他们无紧迫之顾,无外物之忧,一路悠悠然然,看到好景意动时便会停留一阵,待到兴头淡去,便再去下一地,途中偶有回京,却并未久呆便再次离开,
安若其实并非是爱四处走动游玩的性子,可宗渊仿佛爱上了只与她携手踏遍山河的依伴之感,且他总记得他比若儿大十岁,而这些年时光如他一般无比钟爱于她,二十余年过去,她如牡丹一般雍容绽放,眉目间一如当年干净纯澈,若是与她对视,时常会让人忘记她的年龄,
这些年他虽极注意锻体养身,却随着年岁愈上,而她好似依然芳华,他便总觉似被时光追赶,
他走得太快,而她却还怡然漫步,他不舍叫她走快,唯能让自己走得慢些,再慢些,
可他一时一刻都不能忍受她的目光停在除他之外任何人,任何事上,哪怕那人是他之子,那事,是他曾励精图治之国,
哪怕他的儿子大婚,他亦只打算送贺仪回去,可她却不同意,极力要回返,甚与他大吵一架,
宗渊永远记得那一日,在得知他不打算回京参加儿子婚礼,她的反应仿佛变回多年前他将她强留宫中时的愤怒,那一刻,铺天盖地的恐慌将他席卷,虽依然高大强健,却终被岁月所催的身躯,竟踉跄了瞬,
而后他便如死死守护珍宝的巨龙,将她牢牢紧紧的锢在床榻,唯有在与她时时结合,被她温柔包纳时,他心中的恐慌与凉意才可得以缓解,
哪怕她打,她骂,她挣扎,她反抗,在他眼中,都成了她爱他的表现。
数十年夫妻恩爱,未能让宗渊的独占欲得到满足,反而愈发浓烈,年轻时尚能控制的掠夺之意,仿佛随着年岁逐渐增大,那禁锢的牢笼亦日渐破裂,
他甚至无数次在她被风景人文与信件引去注意时,无比晦暗的在心中叫嚣着要将她藏起来,将一切妨碍他们的人与事全都隔绝在外,只有他们二人,一直到地老天荒。
多年夫妻相伴,安若如何不知他心中目的,数年如一日的强身健体,近些年格外注意相貌,抚着她脸颊与肌肤的动作,停留在她身上愈加浓烈偏执的目光,无不在告诉她,他一直将她曾道比她大之言记在心中,
这些年他们的床笫之事,一直频频,且随时日愈久他越加霸道,却从未如此次那般凶猛狂烈,而情韵退后,他身上却又仿佛漫着无边孤寂,
他的害怕,他的在意,全都以此表达,
安若虽怒,却更多是心疼,亦是无力,
他比她大十岁啊,盛年时不显,可他们都已不再年轻,而古人寿命不长,如他这般年岁能有如此体魄与健康,已是世所罕见,
其实他不知,便是他现下之龄,在她看来仍旧俊美出众,用后世之言,便是风光霁月的美大叔,而她自己亦仅比他小十岁,谁也不知意外与明天谁会先至,
遂安若又何尝不担心,这些年她又何尝不是习惯了时时有他伴在身侧,处处呵宠。她甚至不敢想,若他真有朝一日先她而去,到那时,她会怎么样,
可瑾霖是她怀胎十月悉心爱护的孩子,她将他独自留在京中,掌管偌大国朝已是极不负责,怎能连他成婚这等人生大事都不在身边?
安若咽下喉中酸涩,灼烫的气息洒在肩头令她颤栗欲躲,却立时便被更紧密的禁锢着,她深吸口气,忍着颤栗,白皙酸软的手抚向伏在颈间的男子仍精壮有力的肩背,手指无意识在那道长长的疤痕上轻轻摩挲,哑声唤他:“宗渊,”
察觉禁锢着的身躯蓦地一震,安若亦眼眶酸痛,她捧起的他的脸,氤氲湿气的澄澈眼眸,深深凝望着他,忽抬颈一点点亲吻他紧绷的脸,呢喃道:“瑾霖是你我生命之延续,是我十月怀胎,你亲眼看着他降生的爱子,我们这些年将他独自一人留在偌大皇宫,已是对他不起,而今他要大婚,为人父母,为君为后,我们都必是不可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