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十分钟。
开车,四分钟。
十,四。
好像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和谐的数字。
克里斯被葬在静修公墓,这里很安静,也很少有人来打扰。
她半跪下来,垂眸,乌发落在眼前。
楚荔将鲜花放在供台上。
干涸的眼又开始疼痛发涩。
奥利弗俯下身,用手指轻轻掸去墓碑姓名上的灰尘。
“小叔。”
“我来了。”
奥利弗家族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从来不在意,长辈性的称呼只会让他想起在港区的家人,他也因此从不唤克里斯一句敬称。
可他不得不承认。
这个庞大而冷漠的世界,他们是彼此为数不多的真心家人。
现在他走了。
奥利弗再也没有这样的真心家人了。
临别时,奥利弗听见克里斯在叫那个女人的名字。……
他还是那样子。
认定了,就是一辈子。
克里斯,真是对不起。
如果没有那个眼神,现在躺在这儿的人应该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
该死的人明明是我……
对不起,我没经过你的同意,擅自把你带到这儿了。
我知道你喜欢安静,害怕虫子,小时候你来家里做客,我们一起去狩猎,你却从来不主动靠近任何灌木丛,你说过,越营养的树越虫蚁充沛,你讨厌一切甲壳动物。放心,这里很干净,没有虫子,不会有泥土染破你的西装,更不会有你最讨厌的雨水渗进来。
还有,克里斯。
我也把你带到她身边了。
下辈子,我们还是家人。
第60章
楚荔站起来, 手缩在腹前,尾指微微抽痛。
奥利弗揽上她的肩膀,“走吧。”
他们慢慢退出公墓。
这场绑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外网上正密集地报道此事。
方慕阳已被绳之以法,但始作俑者肯尼至今下落不明。
楚荔开始有些不祥的预感。
真的是下落不明吗?
还是说, 肯尼已经……
她不敢再细想。
回到大厦,奥利弗放下外套, 点燃烛台上的线香。
背脊往后倒, 双腿交叠而放,他瞑闭着眼,喉结突出。
他的下眼睑青青的,这段时间的事儿堆积如山,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更何况现在的他,还失去了左右手。
他失去了克里斯。
楚荔俯下身, 趴在他的腿上。
“奥利弗。”楚荔仰起头, 水盈盈的小鹿眼显得楚楚可怜, “肯尼他……”
“还活着吗?”
“……”
奥利弗徐徐掀开眼皮,“怎么这么说?”
“他做了这么恶劣的事, 我想,你应该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对不起,都怪我……”
“如果不是我走小路,就不会被他们绑架,如果不被他们绑架,克里斯也就不会来……”
楚荔的音量渐渐弱下, 尾音裹挟着些许颤抖, 沙沙的,像被砂纸打磨过。
克里斯,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发自内心地忏悔。
奥利弗没吭声,少女的忏悔就像明晃晃的尖刀,在他的心上扎了一道口子,回忆从中泄露,他又开始后悔当时的行动。
血液汩汩,流到内脏。
肠胃里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他把她抱起来,“我没有杀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我确实不会放过他。”
奥利弗并没有骗她,肯尼在一片混乱时逃出现场,奥利弗派人去追,结果他已经乘坐私人飞机先回到利福特躲起来了。
他准备得很好,甚至连退路都想好了。
仔细想想,这样的经验他早就积累数年。
家族内战已持续了上百年,越过几代人,现在又来到了他们这一代。
肯尼的父亲是莱斯特的哥哥,但在当年的继承人斗争中败下阵来,责任便顺理成章地传到肯尼身上。可以说,肯尼是带着父亲的仇恨和野心诞生的。
贵族家的小孩,一出生就衔着金汤匙。
按理来说,已经比大部分小孩要幸运许多。
可越是生在这样的家庭,越不得不被迫卷入王位之争。
奥利弗和肯尼一开始也不是势不两立,刚来利福特的那几年,肯尼对他还算比较客气,后来发现莱斯特召回他的目的,肯尼便性情大变,想尽千方百计给他使绊子。
当然,虎视眈眈的人不止他一个。
还有很多很多。
中国有句古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总要有人出面解决这场纷乱。
“荔。”奥利弗低唤她的名字,他站起来,微微曲身,将女孩抱了起来。
“休息会吧。”奥利弗将她安放在床中央,大掌捧着她的脸,如风一般轻轻擦过,无名指上的戒指划落脸颊,令人冰冷战栗。
“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他关了灯,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线香的葳蕤微光和窗外淡淡的月。
萧条的光倾泻至床,映在雪松刺绣上,白被如一滩融化的雪水,春雪消融,泉水叮咚,慢慢漫至山涧。
他的手指从她的脸上剥落,楚荔忽然被一种庞大的不安感袭击。
“奥利弗。”楚荔叫住他。
“你……要去哪儿?”
他沉默了会,“利福特。”
“多久?”
“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他实话实说,“荔,我不想耽误你。”
“如果你等不了,我们现在可以……”
“你也太低估我了。”
楚荔炯炯地望着他,“五年我都等得起,更何况现在?”
奥利弗怔怔地立在原地。
“你要去解决纷乱也好,要去开拓事业也好,我都等得起。”
她粲然一笑,“说不定,下次见面我们就不再是现在这个位置。”
奥利弗望着她明媚的笑脸,皱缩的心脏慢慢舒展开。
他本以为她接受不了这样血淋淋的世界。
事实证明,她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大。
奥利弗半跪在床上,大手掌着楚荔的后脑勺,将她拉到跟前。
万籁俱寂,他颤抖着双唇,海蓝色的眸子摇曳秋波,轻轻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枚细吻。
湿润,温热。
像金灿灿的阳光。
她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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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慢慢推进,革新总要流血。
关于奥利弗家族的猜测不绝于耳,网上无聊的营销号提供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论,好笑的故事,抓马的现实,让各大网友已生成了各种各样狗血的豪门故事。
人们也开始慢慢注意到鲜少露面的奥利弗。
有人在利福特偶遇了他,还偷拍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他,长身鹤立,面目冷峻,金色的鬈发打理干练,海蓝色的眸子比以往格外清冷。
无名指上戴了枚戒指,有人指出这是出自于Radiance一位设计师之手。
结合时间线,网友们顺藤摸瓜,慢慢摸出楚荔的身份。
楚荔不常关注这些八卦新闻,尤其是奥利弗家族的。
鱼龙混杂,真假难辨。
她比网友更懂事实。
三月的某天,回到办公室。
卢荣山将她叫到了顶楼。
“楚荔。”卢荣山看上去颇为为难,“你今天应该也猜得到我叫你来的目的了吧?”
“什么?”
她真不清楚。
卢荣山将一个文件夹推到她的面前,楚荔翻开,看到了收集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舆论。
哦。
她现在知道了。
卢荣山:“你也知道,Rad在港区的业务才刚刚开始一年,我们的计划也是将新加坡那面的业务慢慢转过来。”
“现在出了这种事,我们也很难办……”
卢荣山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楚荔微微一笑,系好牛皮纸袋的环绳。
她摘下工牌,连带着文件袋一起推到董事长立牌面前。
楚荔微笑:“您放心,我辞职。”
“以后不会再和Rad有一分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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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到做到。
锻刀这事,总要淬火。
矿砂洗濯,刀匠把密度较大钢块收集起来,循环煅烧,柔铁褪去软性,一把陵劲淬砺的钢刀破世而出。
她用这把刀斩破荆棘,这一年多以来,她一直在不断前进。
辞去了在Radiance的工作,她开始重新运营原先的社交账号,设计珠宝的初心也在慢慢回来,在Radiance时太过商业化,题材限定在一个范围里,人人都按照要求写八股文,甚至每一份作品都要充分考虑到大众,明明她喜欢的就是独一无二,却要为了周围人的意见而改去棱角。
她喜欢设计,喜欢画画。
满手的茧子和围裙上的颜料,好像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心脏还在跳。
只有在做真正喜欢的事情时,她才觉得自己尚在人间。
之前积累下的人脉慢慢起效,芬恩撤回了和Radiance的签约,转而和她个人续约。
了解到侄子之前的过分行为,芬恩感到万分抱歉,作为补偿,将楚荔推荐给身边的人。
她的作品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也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喜爱。
她办了个人展,那天来的人络绎不绝,将会场围得水泄不通。
原先遥遥仰望的大师和她握手交流,欣赏溢于言表。忠实的粉丝抱着收集好的碎片信息,以及写给楚荔的信,挤到人群之前,交付给她。
有些情绪激动的,话都说不出。
但楚荔知道,他们是真心喜欢她的。
喜欢表达的途径很多,这也是其中一种。
她忽然眼眶有些湿润。
年少时的梦想,好像真的在实现。
二月,出差来到利福特。
她望着窗外的雪,鼻子里渗出一丝血腥味。
一年了,又是一个雪日。
现在的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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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军奋战,不断前进的人,不止她一个。
他也在。
家族纷争比奥利弗想象得还要难处理,熟悉的旁支沆瀣一气,想要铲除一支,就要连根拔起。
这样付出的成本大大超过常人的想象,而在进程中,岁月也在帮忙。
世界在全球化,现代化,有些不成器的旁支,甚至不用他来处理,自己就先栽倒。
“打着奥利弗家族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你们以为现在还是《百万英镑》的时代?”
“还想做传销来骗钱,通过非法手段把这些钱心安理得地洗掉。”
“你们以为,我都不知道吗?”
“凯文。”奥利弗冷眼,将证据交给凯文。
“把他们送去警察局。”
“……”
异己一个一个消失,识趣的人早就看出其中真谛,顽固的老分子们还在抵御,年轻一代早就没那么在意,他们更多想要的,是除了家族以外的世界。
奥利弗处理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步伐也在加速。
终于在一年多后,达到了他心里的成效。
他揉了揉发酸的眉心,躺在软软的皮椅之中。
下雪了。
他又开始想她。
这一年间,他们一直通过短信来聊天。
楚荔不喜欢打电话,她说,每次打完都会陷入久久的思念。
不如保持不冷不淡的关系,将爱欲化为动力。
现在的荆棘都破除了,他们还能在原点相遇吗?
他想了想,打开手机。
拍了张窗外的雪松给她。
【奥利弗】:miss u...like this tree.
楚荔很快回复。
她发了张照片。
地点在那家中餐馆外。
奥利弗心头一惊,他站了起来,拿过身侧的大衣,一边披上一边往外走。
屋内穿堂风乍起,金色的鬈发如蒲公英一般飞舞。
他想见她。
现在,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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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餐厅外修缮了一个漂亮的喷水池。
池子圆大,四周雪松婆娑,藤叶弥漫,紫葡萄掉入雪中,圆溜溜地转着眼。
水池中间竖了两排喷水石柱,正中头顶还安了一只白色的和平鸽,周围的台面上长满了郁郁的青苔,淡红镭射灯藏在水底,散着依稀可见的光明,水柱频率未知,三秒过后,一泓细流汩汩渗出。
水花飞溅,跳到石色台面,水珠在淡红色的灯光下发出如珍珠般熠熠的光辉。
他们飞奔着,在喷水池的两侧相对而立。
此时的她褪去了一年前的青涩,温柔的笑脸面于月色,丹唇微微张放,她像喷水池里濡湿发亮的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