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柳菁因事暂离,林唤春却忽然对时尘安道:“从前柳菁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因此被太后看上,许给了靳川赫。”
时尘安一怔。
林唤春却是爽朗一笑:“未进宫前柳菁便知她身份尴尬,恐姑娘不清楚,因此托我与姑娘道明,免得等感情深了再因此生分,彼此难过。”
时尘安下意识道:“我们脾性相合,就连陛下都不介意那些过去,肯让她父亲身居高位,我又怎会因此与她生分。”
林唤春摇摇头,笑道:“你道我一个武将的女儿为何偏与一个文官之女要好?柳家阿伯原是禁军首领,靳川赫宫变时就是挟持了柳菁,才得以让柳家阿伯大开宫门,让叛军长驱直入。因为这,陛下才把柳家阿伯扔到礼部去,虽看似仍委以重任,但你也知道让一个武将做了文官,还是在礼部那样的地方,有多么煎熬,柳家阿伯现在礼部也不去了,天天在家写辞呈,却都被陛下压住了。”
靳川言当真是蔫坏无比,时尘安想。
靳川言与她说过,当时宫变,靳川言摆的是‘请君入瓮’之计,柳家阿伯作为禁军守卫,估计也是他计谋的一环,只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才让靳川言拿不准究竟该将他论作功臣还是叛徒,才如此安排柳家阿伯。
但无论如何,他都还是肯用柳家阿伯。
时尘安想毕,笑道:“你让她回来吧,我当真不介意,你们愿意跟我做朋友,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林唤春听说也高兴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待我去寻她,她见我久久不去找她,没准以为又遭了嫌弃,躲在哪里哭呢。”
时尘安一听这话便知不对劲:“她常常被人欺负吗?”
“欺负谈不上,只能说是排挤,没办法,陛下太过厌弃靳川赫,她又做过靳川赫的未婚妻,大家多多少少会有些幸灾乐祸。”林唤春也有些无奈,“何况今日你又待她好,说了那么久的话,想来有眼热的人会因此看她不顺眼,又跑去阴阳怪气她。”
时尘安是遭过不公的,因此最听不得这种话,她倏然起身:“我随你去。”她撸起袖子,气冲冲的,“别叫我逮她们现行。”
第36章
未央宫虽大, 但到底是皇帝的住处,允许这些夫人小姐走动的范围十分有限,不一时, 时尘安便寻到了柳菁。
她并非独处, 而是被两个满头金钗银簪的小姐堵在宫墙下,时尘安远远望去,能看到她因为羞耻, 不知所措而下垂的睫毛在颤抖,她低下的头颅好似她在被嘲笑后被迫抛弃的自尊。
时尘安看得难受, 她快步向柳菁走去, 那两个小姐没有注意到时尘安来, 还在阴阳怪气柳菁:“名动长安的才女连点脸都不要了, 你的未婚夫被陛下挫骨扬灰, 你没有跳护城河去陪他, 也该自请去西郊行宫伺候太后,你还有什么脸进宫,晃陛下的眼, 惹陛下不痛快?”
话音刚落,时尘安便到了跟前,她一声不吭,抓住柳菁的手腕, 将她护到身后, 之后才怒目向那两个千金。
那两位千金先是被骤然伸过来的手唬了一跳, 等看清时尘安的脸后, 惊吓变成了惶恐, 两人忙向时尘安请安,不过是想借着请安划开的那几秒空挡, 急剧转动大脑,找个由头,为方才的事遮掩罢了。
时尘安意会,自然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她放下脸来,不客气道:“陛下都不曾治柳家的罪,你们倒是比陛下能干,直接绕过陛下给柳家定罪了。”
她一团稚气,瞧着可爱可亲,但到底是在靳川言身边养久了,不自觉将皇帝十分的威严学去了三分,却也足够震慑这帮千金大小姐了。
左边那位被她斥得哑口无言,右边那位用微弱的声音挣扎着:“时姑娘误会了,我们并无给柳家定罪的意思。”
时尘安冷笑:“既没有定罪,你们为何要逼柳菁去跳护城河?当年陛下既已把靳川赫的党羽清算完毕,柳家能留下,说明他们与靳川赫牵连不深,陛下的意思这样清楚明白,你们却一口一个未婚夫未婚妻,还要柳菁去伺候太后,这不是定罪?怎么,在你们眼里,陛下便这般昏庸,不如你们,连个残党都抓不到?”
末句话实在太重,吓得两位千金变了脸色,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时尘安这帽子扣得太大,一不留神,或许会祸及阖府,她们焉能不着急?一个个苦苦哀求时尘安的谅解。
时尘安不接受,她道:“你们该道歉的不是我。”
那两个千金急急看向柳菁,柳菁站在时尘安身后,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她们便着急了,左边那个想打个感情牌,没细想便说出了口:“柳菁,从前你我也算手帕交,知道我的性子,素来心直口快,其实没什么坏心眼。”
柳菁便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叫时尘安有了不大好的预感,果然,柳菁微微叹气,道:“你们走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说这是旁人的恩怨纠葛,不关时尘安的事,但时尘安听得也着实皱眉,十分不赞同柳菁的做法。
时尘安被人欺负时,张着没牙的嘴也要狠狠咬死对方,咬下一块肉来,柳菁却是放着尖牙利爪不用,硬生生把一只猛兽养成看家犬。
她总算明白过来为何柳家阿伯现如今仍是礼部尚书,堂堂三品大员,他的掌上明珠却能被欺负得这样惨。
时尘安顾及柳菁脸面,小声道:“你今日这样轻易放过她们,也不怕日后她们再欺辱你?”
柳菁咬了咬唇,面上浮现纠结的神色:“我虽是生气,但如她所说,到底有往日的情分,何况阿爹与她们的父亲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为了我这点女儿家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阿爹也难做。”
时尘安由衷感到什么是怒其不争,她道:“你可否想过令尊若是得知你被人欺辱,他会有多心痛?”
柳菁一愣,她抬头看着时尘安,含着热泪的眼里有几分茫然。
时尘安见她还未十分开窍,但那些热泪显然已有几分委屈,实在看不下去,正踌躇是否要越俎代庖,就听熟悉得如金石质地的声音冷冷响起:“站住。”
时尘安回头,看到尚且穿着冕服的靳川言长身玉立,向她遥遥望过来,也不知看了多久。
两个千金如鹌鹑般战战兢兢地站住。
靳川言仿佛没有瞧见她们,目不斜视地走到时尘安身边,他用冰冷的手背碰了碰时尘安圆鼓鼓的脸颊,像是在顺她的毛,安抚她
: “我叫住她们了。”
时尘安抿了抿唇,转头看向柳菁:“她们就在那儿,你自己决定。”
柳菁的目光终于从靳川言身上移开,轻轻落到了那两位千金身上,但也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瞬,她又落回到了靳川言身上。
靳川言对她视而不见,尽管如此,柳菁的目光仍旧透着股执拗。
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滑落脸庞,微微抬起的脸如月牙般素净,她道:“臣女可否问陛下一个问题?”
靳川言的视线终于舍得从时尘安的脸上移开,他扫了眼柳菁,从那古井无波的目光里,柳菁清楚无比又痛心无比地明白了一件事。
靳川言并不记得她。
哪怕两年前,他曾救过她,也不耽误他将她忘记。
靳川言道:“问。”
当真是惜字如金。
柳菁轻轻抽了抽鼻子,小声道:“陛下,柳家是不是靳川赫的残党?”
靳川言刚要开口,就感觉他被踢了一脚,他迅速锁定捣乱的小鬼,小鬼却理直气壮地给他使眼色,让他好好说。
柳菁因这桩婚事被无端欺辱了两年,已经痛苦万分,她现在无比需要靳川言的表态来替她解脱,这样重要的可以帮助一个姑娘的机会,时尘安当真担心被靳川言搞坏。
多说几个字不会死的,我的好陛下,好兄长。
靳川言准确接受了时尘安的意思,他顿了顿,道:“太后是经过陛下同意才赐婚,柳家没有选择的余地,后来夺宫时,柳家更是坚定地选择维护正统,没有背叛朕,柳家绝不是靳川赫残党。”
一字一句,将柳家的清白还来,陛下金口玉言,足够扑灭那些谣言。
柳菁泪如泉涌,她捂着胸口道:“如今是你们欠我,我也不怕了,我告诉你们,我绝不会原谅你们。”
*
宫中的人终于散尽。
那两个千金后来被她们的母亲找到,两位风韵犹存的夫人被吓得花容失色,不住地压着女儿给柳菁道歉,又要跟靳川言求饶,靳川言懒得听这些话,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搂时尘安,就将她搂回了暖阁。
时尘安趴在暖阁的窗子前,能看到那两个千金被自己的母亲一路骂出未央宫,寒月告诉她,她们闯了大祸,回去恐怕得被紧闭一年,抄女德抄到手要断掉为止。
时尘安听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从窗前回头,正好看到靳川言换下冕服,解下旒冠出来。
时尘安微松口气。
正经上朝装扮的靳川言太过威严,她心里总有些害怕,因此她更喜欢穿着常服的靳川言,散着乌发,宽袍大袖,腰间松松系一个玉带,束起劲瘦的腰身,赤脚踩在地龙烧暖的地上,肆意洒脱,像是山野闲客,而不是人间帝王。
她抬起脸,看靳川言一步步朝她走来:“那两位小姐欺负的是柳菁,你该是替柳菁叫住了她们才是,怎么你偏偏说是替我叫住她们,平白叫我欠你人情。”
靳川言道:“在开口之前,我听了几句,没有听出来那位柳小姐有任何追究之意,只看到一位路见不平的小女侠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再拔一次刀,对方会不会嫌她多管闲事。”
“我怕她无论怎样选择,夜间都要因自责难眠,因此替她做了决定。”靳川言低头,他的五官精致到锋利,凑近了看他,仿佛被一把刀割开了心,“你说,是不是这小女侠欠我人情?”
时尘安匆匆撇开眼,她怀疑今日地龙烧得过暖,否则刚才为何这般热,热得她心跳都有些加速。
时尘安急匆匆回答:“好吧,你说得对。”一顿,这次就有了真心,“若没有你叫住她们,我很可能也会作罢,自然也不会知道往后竟是这般好的发展,靳川言,谢谢你。”
靳川言等了会儿,也未等到想要听到的话,于是十分不满道:“只是这样一句话,没有旁的了?”
时尘安不解:“还要有什么?”
“时尘安,你是木头不是?这都想不到?当然是那句话,”靳川言真想撬开时尘安的脑袋瓜,看看她那聪明的小脑袋瓜里究竟装了点什么,“一般来说,在说完你那句话后,都会跟一句话。”
他没有立刻点题,想来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时尘安自行领悟,迅速补救,如此,他也勉强可以原谅时尘安的不解风情,迟钝木讷。
但时尘安的目光更加茫然了。
靳川言疲惫地揉了揉山根:“时尘安,你踹我的那股机灵劲哪去了?你生来就是气我的是吧?知我者,靳川言也,这句话有那么难想到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尘安更懵了:“你是如何让这句话出现在这个情景之中?”
“你并未对我发一言,我却能懂你的心,提前帮你叫住她们,这难道还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靳川言理直气壮。
时尘安不能认可靳川言:“可是当时我已在劝柳……”
靳川言的目光已在说‘你否认一句试试看’,时尘安聪明地闭了嘴。
罢了罢了,今日之事能圆满被解决掉,说来还多亏靳川言,时尘安不想浇靳川言冷水,赶紧道:“知我者,靳川言也。”
“哼。”靳川言轻哼,他抱胸偏头,微抬下巴的模样,似乎接受时尘安的说法,让他感到颇为勉为其难。
第37章
“不过, ”时尘安仍旧有些好奇,“若柳家确实不是靳川赫残党,你又为何要将柳家阿伯调到礼部去?”
靳川言挑起了眉头, 那眉眼中倒有几分嫌弃, 道:“柳进候此人确实没有异心,因此得知靳川赫要夺宫时,他为了与靳川赫划开界限, 日后不被清算,便来寻我, 主动提出可以由她女儿作饵, 诱敌深入。”
时尘安轻轻“啊”了声, 她见柳菁穿金戴银, 养尊处优至极, 却是不曾想她会有个狠心能将她作饵的父亲, 想到劝她那些话,时尘安不免有些歉疚。
靳川言看出了她的歉意,轻啧了声, 道:“你当他真是个狠心的?他主动提出这馊主意,我原本是不许的,但他再三发誓,都到了涕泗横流的地步, 只想我成全他的忠心。我也理解他的担忧之处, 无论如何, 柳家都曾是靳川赫的姻亲, 如此过从亲密, 日后要不被牵连也是难,因此勉为其难同意了。”
“我却万万没料到他在我这儿打足了包票, 实则是个心软的,他因担心女儿困在靳川赫手里,叛军迟迟不得进皇宫,女儿会因此受牵连,于是他比我们约定的时候还要早一刻钟,打开了宫门,致使我的部下近百人遭受了无谓的牺牲,你说我气不气他?”
“他若不舍得,当时何必主动献这种计谋,他既然献了计,又为何不心硬到底?他为女儿早开宫门,却不知他女儿正因此身陷险境,若不是我,也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