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柳菁沉稳地道,“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咒尘安,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世上多的是妇人诞不下麟儿,也有诞下了却养不活的,宫里多几个女人,也是备着不时之需。”
“柳菁!”林唤春一巴掌把手里摇着的团扇拍到桌面上,“你说话不要太过分。”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可能,尘安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希望她可以诞下皇长子。”柳菁又把话题拨了回去,“可即便她生下了太子又如何?她连中馈都不会掌,何况又是掌管后宫,她需要有人协助她,帮她稳住凤位和威风。”
林唤春忍无可忍,道:“你不如直接和尘安说,叫她请陛下高抬贵手,放你这个痴情种入宫算了。”
时尘安难掩诧异,目瞪口呆地看向柳菁。
柳菁扶了扶鬓,没有说话。
林唤春简直恨铁不成钢:“陛下确实救过你,但他救你不是为了救你这个‘人’,他连你是谁都记不清,更是早把此事抛之脑后,你又何必对这救命之恩念念不忘,甚至不惜跳进后宫这牢笼?柳菁,你再痴情也得有个限度。”
柳菁抬眸,清清冷冷道:“唤春,你又不是我,怎能代我决定我的感情的低廉与否。”
林唤春算把话说尽了,没好气地坐下,抓起团扇,烦躁地把扇子摇出了残影。
柳菁说了会儿,觉得口渴,慢条斯理地斟茶。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目睹整个争吵过程的时尘安正陷入一种极大的震撼之中。
先不谈柳菁,就是林唤春,再不喜柳菁入宫,但在骂她的时候也没有提一句‘这是尘安的夫婿,你不该觊觎’。
她们似乎直接默认了靳川言会有三宫六院,正如每个略有家私的男子都会有三妻四妾。因此她们并未觉得当着时尘安的面,盘算靳川言,分瓜靳川言有何不妥。
好像她合该得不到一份一心一意的完整的爱。
时尘安想到从前跟着阿姐去邻村看戏,遇到那些妻妾相争的戏码,周围的坐席上总会传来对那妻妾的批评,有男的恨恨骂女人心犯嫉妒,不是好妇,更有女子觉得丢脸,急与她们划清界限,自言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们中有人说,男子有何好争,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争来反而叫自个儿生气,不如只将他当作钱袋子,妻妾几个关起门来嘻嘻哈哈过日子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好似这般说,能显得她们极为洒脱似的。
那个时候的时尘安也这般想,可阿姐不是这样想的,回去的路上她牵着时尘安的手,提着灯,告诉她:“人是人,不是个物件,你不能叫人把所有的感情都撇开,那不合天理。就譬如大黄,那还是个畜生,可是往日它略与我多亲近一分,你也要不高兴,为什么?”
时尘安道:“可若我不爱他,只将他当作钱袋子呢?”
阿姐道:“你兄长想叫我换亲过去的那家,虽则家贫,身有缺陷,但好歹有门手艺,可以养活一个小家,你仍旧赞许我的不同意,没有劝我将他撇开,只把他当钱袋子,为何?”
时尘安道:“因为阿姐不喜欢。”
阿姐笑着摸她的头:“是啊,不喜欢,人的感情哪是这样轻易就可以忽略的。何况,你不觉得她们那些话说得洒脱,却正中了那些男人的下怀。他们才不管女人心里有没有他,这是女人才会有的想法,他们只要后宅和睦,有人能替他们打理家务,生养孩子。女人心里越洒脱,他们就越高兴,越可以痛痛快快纳妾。依我说,就得嫉妒,就得闹,心里不痛快了,为何要忍?我不痛快就得所有人不痛快,最好闹得男子断子绝孙,连家都不敢回,才是好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时尘安还觉得阿姐的想法太过疯狂激进,不像她素日温和的性子,可直到这么一刻,她面对如此平静地分瓜她的‘夫婿’的柳菁与林唤春,时尘安终于明白了阿姐的想法。
倘若,倘若靳川言要选秀,要把三宫六院全部都塞满,她是决计做不来大度的皇后或者置身事外的脱俗之人,她肯定日日夜夜都要受着嫉妒折磨,并且要把家宅闹得鸡犬不宁,直到她能脱身痛苦。
柳菁说得对,她做不来皇后。
第47章
靳川言回暖阁时, 时尘安正趴在案桌下,拽他用来垫桌脚的折子。
靳川言是个念旧的人,哪怕如今他的身高已与这案桌配不上了, 他也不舍不得换, 搁在暖阁里,宁可用折子垫着桌脚,堪堪用着。
不过也因为垫桌脚的折子太多, 他也记不起时尘安眼下拽的这份究竟是哪一份,他起了些好奇, 帮忙把案桌抬起, 看时尘安顺利将折子抽出来后, 随口便问:“你要这折子做什么?”
时尘安打开折子, 从头到尾略看了一遍, 确认没有寻错后, 她板着脸,把折子递给靳川言,然后一声不吭转头就走, 闹得靳川言满头雾水。
他打开扫了眼,就被‘选秀’二字刺得脑壳疼,他转过头去,看时尘安捧着盏凉茶坐在窗边, 明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却仍旧梗着脖子望着外头星子寥落的夜空, 还有被烛火照亮的黄瓦红墙。
靳川言合上折子, 单手拎着, 将手与折子都背在身后,轻手轻脚走过去, 觑着时尘安的神色,道:“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不高兴了?”
她的神色谈不上不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只是有些小性子上头,不怎么想看到靳川言罢了。
“你又骗我。”
靳川言‘嗯?’了声,声音略疑惑,好似无辜得很,内心却极其紧张地迅速将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检查了一遍,再次确认自己的狐狸尾巴还严严实实地藏着。
时尘安的脾气却被靳川言这佯装无辜的声音给顶上来了,她冷笑了声:“你前儿告诉我,京中没有肯入宫的贵女,我看事实并非如此,只要你肯点头选秀,这三宫六院怕登时就能被塞得满当当的,靳川言,你行情当真好得很呢。”
靳川言一愣,道:“怎么可能?就连那些男子见了我都会吓得溺尿,何况女子?她们便是肯入宫,也是皇命所致,哪里是心甘情愿。”
时尘安道:“若我能替你寻到一位真心仰慕你的女子呢?”
靳川言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用目光慎重地审视着时尘安的神色,只一会儿功夫,他便道:“今日你见了柳菁和林唤春。”
不是疑问,而是极笃定的语气。
这事瞒不住,时尘安便没有否认。
靳川言的眼眸便瞬间亮了起来,那止不住地笑意将寒星般的眸子润得柔情婉转,他在时尘安面前坐下,眼疾手快地在她要转头之际,扶住了她的脸颊。
在他的掌心里,时尘安若炸毛的小猫,睁着圆溜的眼睛瞪他,而他慢条斯理又极为舒心地用拇指抚了抚时尘安嫩生的颊肉,他的唇角上翘起愉悦的弧度,道:“尘安,你是在因此吃味吗?”
“什么吃味?我好端端地吃什么味?”时尘安根本理解不了这个词,她认认真真地跟靳川言解释,“我与她们谈过,我才确信我做不了大度的正房夫人,可以心无波澜地看着夫婿纳妾,还要贤惠地替他养庶出的孩子。”
“哦。”靳川言应了声,不像是很在意的模样,他所有的注意力与兴趣都在捏时尘安的脸颊。
时尘安的肌肤滑腻,颊肉绵软,揉捏起来手感相当好,总是引着靳川言的手无意识地就放在了她的脸颊上,爱不释手地揉捏。
时尘安见他这样子,便觉得他是轻看了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生得娇小,骨架玲珑,瞧着就像是能被人轻易拿捏的弱猫,而不是可以一口咬断咽喉的猛虎,因此哪怕她再张牙舞爪,也不会有人将她的威胁当回事。
时尘安有些气闷,一掌拍在靳川言的手背上,掌心往下摁,方才勉强阻止了他不规矩的手,将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我没有骗你,我杀过人,我当真做得出来。”时尘安绞尽脑汁地想,“倘若你要纳妾,我不但不会同意,还会拿起菜刀剁你的命根子。”
靳川言一顿,道:“剁命根子未免太过血腥,还会影响到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不若换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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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尘安抬高声量:“靳川言,是我在生气,不是你!”
靳川言哄道:“我知你生气,我没有不让你生气,我只是觉得这法子会连累你守活寡,因此觉得不好。不若如此,我这就叫刘福全去打副腕粗的手链,脚链交给你,若是有一天我不乖了,惹你生气了,你把我锁起来,这样好不好?”
才刚扬言要剁命根子的小姑娘张了张嘴,十分犹豫:“这不大好吧。”
“怎么就不好了?”靳川言振振有词,“你养大黄时是不是也是如此?若狗不乖了,就把它锁起来,关进笼子里,叫它好好反省自己。”
时尘安慢吞吞道:“可是靳川言,我怎么觉得这对你来说不是惩戒,你在说这个的时候,眼里都带着笑意欸。”她打了个哆嗦,眼里有了惊恐,她道,“你个变态!”
靳川言就有些不大好意思了:“有吗?”那笑意顿了顿,很快又流淌了起来,“可是时尘安,我又不会纳其他的妃嫔,恐怕是盼不到你把我锁起来的那一日了。”
时尘安满眼都是不信:“你怎么会不纳妃嫔?”
“为何不信我不会纳妃嫔?”
“因皇帝都是要纳妃嫔的,所有人也都说你会纳妃嫔,你没道理不纳。”
靳川言看着时尘安,在他的注视下,时尘安有些难为情地咬了咬唇。
靳川言抬手,时尘安闭上眼,等着他赏她一个脆瓜。
她知道一个贤惠的娘子非但不会有嫉妒之心,而且还会主动为夫婿张罗纳妾之事,若她这般,人尚且未出阁,就把妒名扬开,是顶顶蠢笨的做法。
靳川言都好脾气地忍了下来,她却并不领情,还要蹬鼻子上脸,与他胡搅蛮缠,不信他的承诺。
男子的话再不可信又能如何,难道她还当真能把他的心挖出来?这样不知见好即收,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的脾性惯得这般大。
时尘安也知做错了,因此她等着靳川言与往常般教训她,叫她记得悔改。
但那脆瓜到底没落下,大掌缓缓放下,揉揉她的脑袋,耳畔是靳川言淡却坚定的语气:“我只要你。”
时尘安,我只要你。
时尘安再次掀入了茫然之中,她根本无力招架靳川言的表陈,只觉心口被塞得太满,满到她的脑子也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等靳川言去了净房,她还是那般坐着。
不过转瞬的功夫,时尘安便感觉内心的惶恐在一点点放大,直到成了张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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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川言对要时尘安这件事是这般的坚定,好似他已经拿过秤细细称量过,知道三宫六院的美人捆在一处也比不过一个时尘安,他这样中意时尘安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时尘安没有办法从中感受到任何的喜悦与甜蜜——或许也有罢,只是惶恐太大,轻易地就将这些遮盖了过去。
时尘安不明白靳川言为何这般中意她。
她把自己从头到脚搜罗了一遍,也找不出一例讨喜之处,竟能得靳川言的偏爱至此,甚至都可以为她而弃了那许多美人。
或许,这只不过是他哄骗之句,男人一向是最会花言巧语的。
时尘安这般逻辑自洽。
她想得过于出神,因而都没察觉已经洗漱完毕的靳川言的行踪,等她从思绪抽身时,也就免不了被凑在眼前的靳川言吓了一跳。
靳川言半蹲在她眼前,也不知托着下巴看了她多久,一脸若有所思。
时尘安扶着圆凳,勉强把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的身子稳住,但显然靳川言就是来折腾她的,她眼里尚且含着被吓出的眼泪,人就被靳川言抱了起来。
时尘安心里还别扭着,梗着脖子将双臂垂着,靳川言瞧了她眼,没有说话,他手臂强壮,自然能好好地托着时尘安。
他把时尘安放在了那张失了平衡的案桌前,丢了张纸给她,时尘安没好声气:“干什么?”
“喏,”靳川言也给自己拿了张纸,“从现在起半个时辰内,我们给彼此列张优点单子,瞧瞧最后谁写得最多。”
时尘安一怔,她想到方才自己苦恼的事,再看眼前这张白纸,颇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来。
靳川言提笔舔墨,半开玩笑道:“快些写,若是你寻出的优点写不满半张纸,我可不会放过你。”
时尘安道:“写得满半张纸,怎么会写不满?”
她说着也拿起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落下了第一个字,在她眼里,靳川言自然是极好的,好到她想和他做一辈子的家人,好到她不愿用夫婿这样的词去玷污她。
男子么,一旦成了亲,做了别人的郎君,总免不了流露出几分狰狞,时尘安不愿看到靳川言薄情寡义的一面,她宁愿他仍旧孤身落寞。
很快,时尘安便住了笔,望着写得满当当的半张纸,她颇为满意地抬起手,才想迎接靳川言又惊又喜的目光,哪里想到迎头见到的是仍在奋笔疾书,似乎文思泉涌的靳川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