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槐摇摇头,叹口气:“对了,听闻定北侯病了,怎么样了?哎,这孩子,怎么成天三灾六病的。”
裴行阙的确三灾六病的,只是不是天灾,是人祸。
“他是一点小毛病,快好了,阿娘别担心。”
梁和滟回到府里的时候,裴行阙也正烧纸钱。
他眉目低垂,病容犹在,揽着被子,坐在火盆边,不讲话,只抿着唇,静静地,把元宝一个接一个地放进火盆里,有时候偶尔火舌燎起,似乎是烧灼到了他手指,他也只是指节微屈,没有太大反应。
仿佛不怕痛。
仿佛连这个也习惯了。
梁和滟看着他,想起今日和阿娘讲话时候,对父亲当年事情的感悟来。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但他们这些人,不须劳作,就能吃饱饭、穿暖衣,涉入这样的争斗里,实在也是怨不得什么的。就像许多皇子皇女,感伤命不由人,不如生在乡野村夫家,可乡野村夫的孩子,难道不是更不由人吗?
他们每日辛苦劳作,果腹尚难,若遇上灾年,连孩子都可以卖掉换口粮。
人人都有不容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与辛苦。
可,裴行阙又该怎么算呢?
他是楚国皇室嫡长子,却只享过短短十年福气,然后便被送来这里,受寒受冻,孤苦无依,他又该怎么算呢?
梁和滟看着他样子,想,定北侯,实在有些可怜。
裴行阙不晓得梁和滟看着他的侧影想到这许多,听到梁和滟进门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脸颊映在火光里,明明是暖光,却叫人品出冷清来,仿佛一渥将融的雪,正滴水的冰:“县主回来了。”
他露出个笑。
梁和滟颔首,坐在他身边,也拿了个元宝,放进火盆里。
她对裴行阙的过往生平,不很在意,更不要说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老太监,因此没有多话,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歇神。
“母亲还好吗?”
“阿娘一切都好,还问候了侯爷的身体——侯爷准备什么时候好起来?已经许久了,那药的事情也差不多要过去了。”
梁和滟有些困倦,半垂着头,静静盯着那盆火,说。
裴行阙又捏了两个金银元宝在那火盆里,火苗上涨,把那元宝一点点吞噬了,金银纸的光芒黯淡,最后化成一捧飞灰。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好起来,太快总不行,且先徐徐图之吧…县主?”
他仰头,看梁和滟,才发觉她已经睡着了。
他压低了声音,连呼吸声都小心克制,静静端详着她。
近来其实没什么事情,且裴行阙日日“养病”,平日里无事做,因此府内外的一应大小事务,他全都包揽,不必梁和滟费什么心。
只是她不是安心歇着的人,府里没什么牵绊的事情,就一头扎在食肆生意上,整日忙忙碌碌的,不肯稍歇。
裴行阙抬手,指尖的影子轻触她影子,像是真的摸了摸她发丝。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清明很快过去,梁和滟心里那一点因为祭拜父亲而生的不合时宜的感伤情绪也很快淡去,重新开始忙忙碌碌起来。
府里依旧紧锣密鼓的修缮,但裴行阙能下床之后,这活计就不用她操心了。
这一日,裴行阙和她一起看院子里新种的花草的时候,有人来通传,讲来了位李郎君。
是李臻绯。
这日天光和暖,李臻绯快步进来,他高束着发,眉眼舒展,面容英俊,日光金闪闪地照在他衣服上,整个人鲜衣怒马,很有少年意气。
就是比裴行阙要矮上些。
远瞧着还看不出来,等他走近了,便清晰地瞧出分别来,裴行阙低头,笑一声。
他病容犹在,并不精心穿戴,头发梳得随意,只穿一身玄衣,俭朴深沉,露出的皮肤苍白而血色寡淡,只五官极清隽俊秀,虽衣着不伤心,却也叫人挪不开眼。
轻而易举的,就盖过刻意打扮的李臻绯来。
李臻绯原本笑着进来的,抬眼看见他,眉头皱起,随后才露出个有点僵硬的笑来:“姐姐,这就是定北侯了吧?”
他拱手:“侯爷好,一直听人说起您,闻名不如见面,今日终于见到了。”
“姐姐……”
裴行阙微笑着站在梁和滟身边,轻慢地重复一声这称呼,不时轻咳一声,他略低了头,看他:“李小郎君好。前日听你姐姐说起你,还以为已经很老成,不曾想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还这样年轻,却已经能做这么大的生意了。”
他语气淡淡,伴着两三声咳嗽。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就是年轻才来日光辉灿烂的。”
李臻绯磨牙,阴恻恻讲。
裴行阙瞥他一眼,也没恼色,只笑着抬了抬眼。
“这里风大又凉,要谈生意也无趣,侯爷要不要先回屋去休息一下?”
梁和滟颇看他一眼,顺手把他身上薄披风的系带系牢,而裴行阙弯腰低头,凑近她,方便她动作,她慢慢讲:“虽然春日里,风还是寒的。”
裴行阙摇头,微笑:“没事,我倒觉得还好,日日躺着,也不透气,不如走一走,看一看。县主不信摸一摸,我手是热的,不觉得风凉的。”
他在李臻绯眼下,极自然递过手指去,梁和滟没觉得这动作有什么,顺手摸了摸,确实一片温热,反正那些药材不是她一个人的,他跟着看看,也好:“侯爷若想跟着,那就一起来吧——库房在这边,你来。”
后面一句话是对李臻绯讲的。
他正捏着衣袖上缀的金珠玩儿,听见叫他,抬头看两人:“姐姐和定北侯,看着倒是恩爱和睦。”
裴行阙笑笑,没讲话,梁和滟心里只正事,没听出他们两个间的暗流涌动,带着李臻绯一路往库房里走。
修缮过裴行阙的书房后,她和裴行阙商量了,接着修缮的就是库房,通风透气又防潮,里面的药材都保管得好好的。
此刻开了盒子,一样样给李臻绯看。
她做生意不作伪,说是什么样的品质就是什么样的,李臻绯翻着看了看,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跟她议了个大体的价格和一些劳力费用,把细节上的事情说明白了:“品质不算太出挑,但是胜在量大品类多,大约能卖个好价钱,姐姐若放心把这些东西放我船上,我们就拟一份契书,亲兄弟,明算账嘛——”
这也是正常流程,梁和滟点头答应。
李臻绯看着那摆了小半个库房的东西,还是要讲个不讨喜的话出来:“定北侯的父母亲对这婚事倒是省事,这些东西像是平日里应付赏人的,哪像认认真真给儿子准备的礼节。”
这话有些戳人心窝子,裴行阙抬眼,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确实不像。
若是弟弟大婚,母亲会给他也准备这样的贺礼吗?
裴行阙不太在意眼前这个小孩子拙劣的手段,却在他提起自己父母的时候,太过心虚,无力招架。
生意讲完了,李臻绯脸上不正经的神色就又回来,他笑嘻嘻的:“说起成婚贺礼,我也有一份礼,准备了送给定北侯的。”
他们适才谈生意的时候,裴行阙一言未发,只站在梁和滟身边,静静听着,偶尔抬手,接过她拿不住的东西。此刻听见叫自己,疏懒地抬了抬眼:“李小郎君热心。”
他看向梁和滟,不多言语,示意一切她做主。
梁和滟则是皱眉,谈生意到最后,送些礼,要搞好关系,虽是陋俗,但也寻常。只是她和李臻绯之间,并没这些繁文缛节,且看他那一脸笑,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不必了,不是已经送我玉坠了,再要你的礼,不合适。”
“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且……”
李臻绯从袖里掏出个小琉璃瓶来,盛着点剔透的液体,显出浓稠的黄,他笑眯眯:“这个东西给旁人都不合适,只有给定北侯,才最对症。”
“这是什么?”
李臻绯笑:“番邦那边买的稀罕东西,说是能滋补调养男子的,我近来听说了些闲话,又见定北侯果然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东西用在侯爷身上,颇合适。”
这话说得就有点太冒犯,梁和滟皱起眉头,觉出他今天的咄咄逼人来,却听裴行阙似笑非笑地开口:“小郎君在海上的时候,大约还没听闻我和县主的婚事,那时候就预备上,大约是原本有别的用途。既然如此,还是自己留着用吧,不要耽误了。”
语气淡淡,面不改色。
他越语气寻常平静,越叫李臻绯恼火,眼抬起,恨恨瞪他,裴行阙神色平和,淡笑着看他。
梁和滟也颔首:“侯爷说得也是,这东西,你给了他也用不到,自己原本准备做什么,就拿去吧。”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讲裴行阙如今的身子用不得这个,反而可能虚不受补,话一出口,就觉歧义,就见裴行阙侧过脸,咳了两声,耳廓泛红。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裴行阙瞥李臻绯一眼。
神色骄矜。
李臻绯眼瞪了瞪,被搪塞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哼一声,抓着那东西,转身愤愤走了。
梁和滟看着他背影:“从前不见他这样子,怎么如今这么喜怒无常,这生意也不晓得能不能好好做下来。”
裴行阙拍一拍她肩膀:“十七八岁,本就是心性未定的时候,出去见识过一遭,略有浮动,也是寻常。”
“侯爷也才及弱冠没多久,怎么讲话这么老成。”
梁和滟瞥他一眼,只觉得他和李臻绯今天都怪里怪气的:“外面风寒,回去罢。”
不过李臻绯虽然古怪,做事情到底是靠谱的,没几天就拟好了契书,请人来运走了那些药品。
转眼,时近四月,裴行阙的身体逐渐“调养”回来,只是表面上瞧着依旧病弱,常常咳嗽。
他和她商量着搬回前院日子的时候,宫里忽然派了个太医下来。
面白无须的内侍领着太医,笑眯眯地走进来,梁和滟皱眉,看他们,不晓得这次又准备做什么。
裴行阙站在她身边,轻咳着,面色苍白,身子却微侧,半挡在她前面。
那内侍不太恭敬地朝两个人行礼,语气依旧倨傲:“太子殿下派人来,说要给县主请平安脉,看看县主身体如何,也顺便看看,侯爷恢复得怎么样了。”
梁和滟眉头挑起,手翻开,放下,叫人来把:“殿下倒是好心。”
“是呢,殿下最是良善恤下之人。”
那内侍脸不红心不跳地奉承,眼却看着那太医,直勾勾盯着,眼里暗含期待,期待什么?
梁和滟注视他神色,察觉到那太医微不可查地向他摇了摇头时候,他脸上神情顿时一垮。
“怎么,我身子哪里不好吗?”
梁和滟收起手,支着下颌,看两个人神色的变动,似笑非笑地开口:“瞧着中贵人的脸色,有些吓人。”
裴行阙也皱眉,看过去。
那太医回看她一眼,低下头,擦一把头上汗:“怎会,县主身子康健,一切都好。”
说着,又来给裴行阙把脉。
手指轻敲着桌子,梁和滟眉头半蹙,神情冷淡,看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举措,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两个人突兀来访,一定没什么好事:“既然我身体康健,怎么这位中贵人还满脸失望?怕我没病不成?”
“奴才怎敢?县主是主子,身体好,该是我们的高兴事,怎么会满脸失望?县主看岔了吧。”
那中贵人陪着不怎么诚挚的笑,跟梁和滟客套两句,又说裴行阙已经快无碍了,敷衍一通,两个人快步出去了。
梁和滟微微偏头,摩挲自己手腕,回头看裴行阙:“侯爷觉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裴行阙站起来,走向她,捏住她手腕,手指贴在她脉博上,静静按着,语气平和:“县主觉得呢?”
梁和滟回头,脸颊恰好蹭过他鼻尖,她动作一顿,只觉按着自己手腕的指尖有些滚烫,恍惚又想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手腕下意识要抽回,被按住,裴行阙抬头看她:“县主怎么了?”
“没事,有些痒。”
她重新把手腕放回去,看裴行阙煞有介事地为自己诊脉,他淡淡开口:“他们似乎是想看一看,县主是否有孕。”
“确实一切都好,脉象稳健,没有什么大毛病。”
梁和滟凑近了:“侯爷懂医吗?”
“会一点点。”
裴行阙摇了摇头:“久病成医而已,县主觉得呢?”
“我和侯爷想得一样,只是还是想不明白,太子好好的,怎么会这么期盼我有孕呢?”
梁和滟想起那内侍失落的神情,指节微动。
她想起一种可能,瞥向裴行阙,舌尖抵着牙齿,欲言又止——太子这么期盼她有孕,只能是因为,她若怀了孩子,对太子来说有利用价值。
流淌着裴行阙血脉的孩子,若能有什么利用价值,那就是要和楚国有关系。
楚国是否出了什么内乱?
她看着裴行阙,他垂眸不语,指尖微微敲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东宫里,梁行谨听过下面人的禀报,神情冷滞:“还没喜信?这定北侯,可别真如传言里所说,是个银样镴枪头。”
他捏着佛珠:“看来,那补药还是不能轻易停下啊。”
下头人瑟瑟缩缩跪着,不敢妄动。
梁行谨靠在身后椅子上,拿起新送达的折子,闲闲翻开。
指尖轻扣。
“我倒是不急,只怕定北侯他弟弟,要等不及了。”
梁行谨还在斟酌着如何再名正言顺地把那药送去的时候,定北侯府忽然出了莫大的乱子。
事情发生的时候,梁和滟自己也不在府里,李臻绯不日要出海,一些细节上的事情需与她商议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