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不怎么好的天气,阴沉沉的,梁和滟仰头看,很担心会下雨,影响她回去,果然过了午后,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响耳边。
李臻绯仰头看了看:“春雷响,是好事儿。”
梁和滟瞥他:“五月了,哪里还算什么春雷。”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裴行阙身边那个一向惫懒的长随小跑着来找她:“县主,县主!不好了!”
梁和滟才按下手印,新签了几张契书,听见这动静,回头看过去:“怎么了?”
那长随仰头,梁和滟猝不及防瞥见他脸颊上血痕,似乎是刺破了什么大血管,以至于血泼洒出来,才溅了他满脸,再低头,他衣袖上也沾染着大片血污,触目惊心。
她一惊,眉头皱起:“出什么事情了?”
那长随气喘吁吁,气息起伏,过了好久,才把话讲清楚:“侯爷,侯爷在府里遇刺了!”
梁和滟眉头猛地一跳。
第26章
梁和滟适才被李臻绯缠得头疼, 听他碎碎念,没完没了讲:“姐姐,我这次再出海的时候, 你可一定要来送我呀——”
此刻猝不及防听见这样一句话,对着那长随的满脸鲜血, 与他讲出来的话, 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微微偏头,重复一遍他这话:“被刺杀?”
长随低头:“是…是。”
“人还活着吗?”
梁和滟站起身来,眉头皱起, 问出的话却冷静至极:“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太医来了吗?他伤了哪里?伤得怎么样?”
“已…已经请了医者, 我, 我也不晓得侯爷如何, 我来的时候, 侯爷满身是血, 话都讲不连贯了, 只一直在叫县主的名字。”
那就是人还活着。
她瞥一眼那慌乱的长随, 晓得他这样子, 这会子也问不出来什么,偏头叫芳郊, 又看李臻绯:“我不坐马车,把马卸下来,我骑马回去——李臻绯, 我们多年交情, 劳你帮我为芳郊和绿芽找个马车,送她们去定北侯府…不行, 不能回去,侯爷遇刺, 那侯府此刻未必安全,你叫人送她们两个去我阿娘哪里。你——”
她指着那长随:“去京兆府,报官。”
侯府没什么人护卫着,难保刺杀裴行阙那人不会再回来,等消息传去宫里,再一来一回等人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不如先去京兆府,先请了人来护卫府里。
芳郊和绿芽都皱眉:“侯府不安全,娘子一个人回去,我们怎么放心?”
李臻绯也摇头:“不行,我跟你一起。”
“你们去陪阿娘,阿娘一个人,我更不放心。”
说着,又看向李臻绯:“你把自己牵扯进定北侯府的事情干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你若想帮我,帮我好好把她们两个送到我阿娘那里,旁的都好,你们两个和我阿娘一定不能有事。”
梁和滟不必想,就晓得侯府现在必然是乱作一团,得回去个人做主心骨。她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思索着,是谁要杀裴行阙?杀他做什么?他平日里那个性子,怎么会与人结仇,就算真的结仇,那也不至于要杀了他。
梁行谨或是皇帝?
不至于,此时不宜兴兵,没来由的,他们不会动裴行阙,他身上能做那么多文章,用刺杀,太不得偿。
那还能有谁?
外头马已备好,梁和滟快步走过去,顺手摸了摸马鬃,安抚了两下马,然后深吸一口气,翻身上去,扬鞭纵马,衣袂翻飞,踏过长街。
山雨欲来,风雨如晦。
裴行阙平日里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毕竟是他国质子,若真死在周都城,还是被刺杀致死,那就正好成了发兵之由。尤其如今的楚国已非十年前可别,强弱之势调换,当初征战的卫将军又年老,真要打起来,周军未必能胜。裴行阙真要出事,来日必然隐患不断,因而太医这次半点不像以前那么怠慢,很快就被请来,和梁和滟一前一后入府。
梁和滟到的时候,裴行阙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地上积着一滩血迹,再往里,一个人侧躺在那里,身影有些熟悉。
梁和滟手里还握着马鞭,看见那尸体,走过去,拿鞭子扣着那人肩头,扳过来。
她看见那张前不久才见过的脸——是当初来给裴行阙看诊,还买了他们库房里堆积药材的那位大夫。
他死不瞑目,眼大睁着,看着床的方向,梁和滟视线下滑,看见他胸口处晕染开一大片血渍。
梁和滟抬手,摸他脖颈,脉搏已绝。
听到裴行阙遇刺的消息一直到现在,梁和滟终于对这听着有些虚妄的事情有了实感。
她站起身,快步往里走去,拨开帘子,就看见裴行阙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从前清隽的脸上布满细汗,仿佛一块跌碎的玉,往下看,他心口上一寸,赫然插着一把匕首,其他地方也多有伤痕,或深或浅。
他呼吸急促,正断续往外吐血,双眼紧闭,神智似乎已不清醒。
唇半张,正断续呢喃着什么。
梁和滟想起自己成婚时候讲的话来,那时候她讲裴行阙“身虚体弱”,未必能和她白头到老,难道真要一语成谶了吗?
她对裴行阙,没到喜欢的程度,也没有要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然而,到底是活生生一条命,若真死了,她免不了叹惋可惜的。
她看一眼,皱着眉,问太医:“侯爷怎么样?”
她甫一出声,床上躺着的人紧闭的眼皮轻轻一颤,裴行阙费力地抬眼,循着声音看向她,眼眸乌沉黯淡,沾着血的手指伸向她,梁和滟不解,把手伸过去,他手晃了晃,似乎已经看不太清她手究竟在哪个位置了,最后摸索着,寻找到她手指,然后试探地握住。
指节相触的下一刻,梁和滟的手指被他牢牢扣住。
“滟滟……”
虚弱至极的一声,带着哭腔:“滟滟——”
声音轻微到,叫梁和滟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偏偏他手指还极有力,紧紧握着她手指,仿佛溺水的人紧攀浮木的样子。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裴行阙眼重新闭上,没再出声,只一行泪顺着脸颊,滚入枕间。
梁和滟抬眼,恰好看见那泪滚落,一时愣住。
太医此刻终于插上话:“万幸那匕首刺得偏了一分,未及要害,只是实在失血过多,定北侯本来就身体不好……”
“所以虽那匕首没伤及要害,但你们也不能保证定北侯活下来?”
梁和滟拎着手里马鞭,撑在床边,眉头皱起:“知道了,尽力医治吧。”
所以究竟是谁要杀裴行阙?
梁和滟百思不得其解。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宫里对她能怀裴行阙孩子的殷切期盼。
手指搭在床柱上,梁和滟眉头皱起,静默沉思着。
楚国皇室,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隐约有兵甲声,裴行阙的长随紧随着那声音进来,步履匆匆,脸上的血已干涸,颜色变深,显出可怖狰狞的样子。他喘着粗气:“县主,京兆少尹来了,已经把咱们府围了起来,力求不叫那刺客再回来。京兆尹则已入宫,向陛下面呈此事。”
京兆少尹也跟着进来,他年纪不轻了,跟在长随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抬手跟梁和滟致意:“见过县主。”
梁和滟抬了抬眼,看他抬袖子抹汗的样子,垂着眼。
裴行阙身体还好的时候,这些人避之不及,诸多苛待,此刻人命悬一线了,才想起来他有多重要,开始忙前忙后地跑起来:“侯爷这边在诊治,还不能有个准话,你也先别问了——外头躺着的那个,是侯爷从前常用的一位大夫,先抬出去,安置在一边罢……”
京兆少尹看着里头太医手忙脚乱的样子,晓得这会自己这里也是碍事,喏喏答应了,快步走出去,吩咐人去办。
梁和滟点头,想走开些,具体问他些细节,然而手指被裴行阙紧握着,抽不出。
她才一用力,裴行阙的眉头就皱起,开始剧烈咳嗽,血水从他唇间、心口涌出,染红一片。
梁和滟没办法,站在那里,没再动,把那马鞭扔到一边软塌,拉了个椅子给自己,尽量靠得远些,给太医留出救治的空间,只把手伸得长长的,叫裴行阙握着。
“到底怎么回事?”
她手撑着额头,支在腿上,慢声问那长随。
长随深吸一口气:“侯爷近来觉得身体好了些,就想请咱们惯常请的那位大夫来看一看。那…那大夫,带来了位很眼生的药童,讲话也磕磕绊绊的,侯爷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给我使眼色,叫我离远些,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几步,就见那药童从药箱里…抽出一把匕首来,迎面就要刺向侯爷。那大夫再没忍住,大叫一声,要跑,那…那刺客,大约是怕惊动旁人,于是先回头,一刀把那大夫攮死了。”
梁和滟垂着眼,静静听着:“然后呢?”
然后裴行阙就躺在这里了。
好在那匕首短,他易于防守,能和那人缠斗,因此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儿在。
“后来动静传到前院,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那人见要暴露,跃上房顶,一个转身,就没踪影了。”
梁和滟撑着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去洗把脸吧。”
另一头,太医还正忙碌着。
梁和滟想着这事情该如何收场,最后这刺杀的罪名,又要落在谁身上,忽而,裴行阙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梁和滟下意识回勾住他的,拇指蹭过他指节,才意识到,他手指竟然已经变得冷冰。
她略一怔。
裴行阙的手指抬了抬,在她指节上轻轻一蹭,却没力气再握住她,一触即分,就缓缓滑落。
梁和滟站起身,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
他脸上血色全无,一直流出的血是止住了,但他身下浸染的血太多,红得刺眼,梁和滟不敢想,那血究竟是止住了,还是流尽了。
从听到裴行阙出事一直到现在,梁和滟一直都冷静至极,因为没什么多余的感情,所以分析得失利弊,个中缘由,直到此刻,她心里终于有一点波动,不是悲伤,是一种莫大的恐慌。
她看着裴行阙,讲话第一次带出点微不可查的颤音:“他还活着吗?”
太医抽出一点精力来回答她:“失血太多,脉象细弱游丝,沉乏无力,滞涩不通…难说。”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第27章
裴行阙懂一点医理, 如他自己所说的,久病成良医罢了。
他这些年来生过许多次病,受过许多次伤, 也和那大夫打过许多次交道。他从才来这里、楚音未改的时候,就支着头, 看他垂头给自己把脉, 他第一次来时,两鬓犹黑,胡须不长, 一直到现在, 初有老态。
只是他在最开始几年, 从来不敢与裴行阙搭太多话。
裴行阙那时候是个大麻烦, 身份敏感, 皇室不喜, 权贵世家都不敢沾惹, 遑论一个辛苦活着的市井小民。
他从老太监死后, 就一直很懂看人脸色。他晓得这个, 也很感激大夫——他虽然冷淡,但从没坐视不管, 眼看自己病死。
甚至在他提出,要买下那药材的时候,裴行阙恍惚间, 觉出一点温情。
他在那一刻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以为自己在这里也能活下去,以为在这里, 时间长了,也能攒出些寡淡近乎于无的温情。
直到他又来为他诊脉。
裴行阙抬眼就意识到那个药童的不对劲, 他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牢牢按住。
他抬头,看见一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
裴行阙没再收回手。
他小心翼翼,不想连累谁,只用眼神示意长随,要他躲开。
一直到那假装药童的杀手抽出匕首,那大夫都紧扣着他手不放,裴行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活着真累,干脆就被刺死算了。
只是刀锋划过,要刺入胸口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点想梁和滟。
他猛地后撤身子,那大夫都被他拽德一个趔趄。
他为了装病喝过太多伤身的药,此刻步子也虚浮,一只手又被那大夫抓着,躲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用另一只手断续拎起几样东西,朝那杀手砸过去,侧身躲开的时候,还不忘顾及扯他的大夫。
他看得出那杀手似乎并不想向他下死手,又有意叫自己看见他的脸,裴行阙一边躲闪,一边想着究竟是谁,这样大动干戈地要杀他。
而那大夫终于撑不住,在那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猛地把裴行阙往前一推,自己则大叫着要逃出去。
杀手抬了抬脸,手里的匕首抛出,冷刃擦他脸过,刺入那大夫胸口,裴行阙撑着手臂,要站起来的时候,刀锋已经抵上胸口,他抬腿顶住,要把人踹出去,但刀尖已经刺入皮肤,鲜血流淌,他力气被卸下。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想,再晚几天就好了,等他完完全全停了那损耗肌骨的药,再对上这杀手,至少不会这么狼狈。
十岁后几乎再没听过的楚音荡在耳边,依旧熟悉,在那一刻,却叫人齿冷:“殿下挡了二殿下的路,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