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阙晓得,因此更忧心忡忡。
虽然这次并非她食肆里的事情,但单看皇帝和太子对他们的态度,就算是周家没事找事,她也免不了被责难羞辱。
更甚至,这事情,可能本就是太子或是皇帝指使人做下的。
像那一场近乎胡闹的婚仪。
梁和滟紧咬着牙,不讲话。
她心里恨得要死,梳头发的动作也一下重过一下。裴行阙看着,叹口气,转身洗净手,擦干后,握住她手,他才发觉她恼得手指都在颤,他把她手握紧,手腕也一并攥紧,像东宫制止她的时候一样:“县主。”
梁和滟抬眼,在镜子里看他。
手指一根根松开,梳子被交到他手里,黑亮的长发被动作轻柔地梳顺,裴行阙为她梳了个轻便的发髻,固定好后就退后一步,连带着椅子也轻轻往后扯了扯。
裴行阙手撑在一边,一边给自己梳发,一边问:“这件事情,县主要报京兆尹吗?”
“报,为什么不报。”
梁和滟手按着桌子,站起来,扯了披风,快步走出去。
裴行阙追上去,看见梁和滟被一个内侍拦住,这些人来定北侯府少有通传,总是神出鬼没地冒出来,掐着声音,低低笑:“县主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
“别拦我路。”
梁和滟瞥他一眼,绕到一边,快步出去。
裴行阙也跟着他,却被那内侍扯着袖子:“哎呦,大早上的,怎么都这么急?”
“侯爷,陛下传您进宫说话呢,别的事儿再要紧,也没这事儿要紧,您抓紧收拾收拾呐。”
走在前面的梁和滟听见了这话,步子停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匆匆往外走,身后披风扬起——比起裴行阙被宫里传召,她有更关心的事情。
第31章
大清早的, 皇帝召裴行阙,没有别的事情,无外乎就是楚国来使, 这次大朝会上,要叫他和那些已入京的使臣见上一面。
相比上次, 这次要正式的多。
单说人数, 就是上次数倍,内里更有几个皇亲国戚,据内侍介绍, 里面有几个, 论辈分, 裴行阙是该叫一声叔父的。
这么大的派头, 来意自然匪浅, 众人眼神都盯着裴行阙, 此刻诸多猜测揣摩。
可他只想着梁和滟。
她此刻出门, 或是去周家, 或是去食肆里看看情况, 大朝会未完,报官还尚早, 若去食肆那还好,若去周家,不晓得周家会不会有没长眼的人刻意伤着他。
他蹙眉想着这许多事情, 身上已经被胡乱套上周地官服, 因为病中消瘦,腰身窄了太多, 束腰间玉带的时候,勒到最紧, 还有一指盈余。
红衣玉带,宽肩窄腰,个子高挑,抬头的时候,肤色冷白,眼眉鬓发都乌浓,只唇色略淡,抿出个寡淡至极的笑来。
内侍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眼上瞥着,打量这屋里:“呦,侯爷这里可真是大变样了,娶了县主回来就是不一样,可知陛下给您赐的这亲事多好。”
裴行阙撑起身看他的时候,眼神微凉,笑意近乎于无。
他心情显然不佳,整理好仪容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但裴侯爷脾气好这事情是人尽皆知的,那内侍跟在他身后,也就腆着脸继续顺杆往上爬:“侯爷说是不是?”
“中贵人若是觉得陛下听见这话会高兴,那我不妨代为转达。”
他侧脸,眉头皱起,露出点刺人的锋芒。
这话是奉承的话,但皇帝多疑,难免不想成是人在讲他从前苛待裴行阙。内侍晓得自己失言,暗暗心惊,但更惊的是裴行阙这样子,他从来没一点尖刺,逆来顺受、人人可欺,怎么现在一来了靠山,脾气立刻就大起来了?
还真是要翻了天不成?
轻浮!
裴行阙此刻懒怠管这内侍是怎么想的,他瞥一眼鸿胪寺来请他入宫的官员,果不其然看到卫期。
卫期也正看他,清隽面容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温和里透着冷漠寡淡的敷衍,看见他,唇角略抬了抬:“侯爷好。”
“少卿也好。”
卫期为楚使来访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眼下都有藏不住的乌青,虽然仪态还齐整,但精神已经疲倦至极,听见他讲话,抬了抬眼。
他刚才已经看见梁和滟步履匆匆地出去,和她那两个从不离身的侍女。
他想问是怎么回事,但众目睽睽,他没有由头,也没有合适的立场去问这话。
此刻再看裴行阙,忍不住走近了两步,斟酌着要开口,话到嘴边,又犹豫。
裴行阙安静等他一息,看他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瞥他一眼,转身上马车了。
他担心得很,若不是被人拦着,此刻他该是在梁和滟身边跟着她,至少盯好她,不叫周家那群人伤着她。
而不是在这里,和这样一群人虚与委蛇。
思及此,他神色更冷。
一路车轮声辘辘,宫道漫长,等马车停下的时候,裴行阙只觉有半个春秋那么长久。他撩开帘子,眉头依旧还皱着,一言不发地被人迎进内殿,百官列站,最前端,几个穿着楚国服饰的使臣端正站着,跟着许多侍从,与这群红衣玉带的周地官员分出泾渭。
此刻不止他们,满殿的人都正回头,静默打量他。
裴行阙从没来过大朝会,也没见过这样严谨肃穆的时候,他晓得那前面几个人是在揣摩他是怎样一个人,要看他是否可堪大用,但他不太在意。
——如果没有那封密折,他也许会不自觉地绷紧浑身肌肉,等他们审视自己,努力叫他们满意。
然而期待积攒太久,是会变质的。
他并不全然相信梁行谨讲的话,只是这样许多年,跳出去了就晓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因而在听到梁行谨转述的那话的时候,他就像猛地被推出此山,由此看清庐山真面目,终于晓得自己可笑。
兜兜转转,他只剩梁和滟。
大略因为不在意,他跨过一列列文臣武将的时候,步伐从容至极,一步步踏过。哪怕那些使臣里也有对他这一身装束微露惊诧的,他也面不改色、宠辱不惊的样子,依次行礼致意了,负手站在一边,和对面的梁行谨遥遥相望。
梁行谨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他,他的佛珠不离身,此刻在朝堂上,也依旧一颗颗捻过,裴行阙低头,看见了,又撇开视线,听皇帝讲漫漫一长串的陈词滥调,也感受得到落在他身上的探究视线。
他眼瞥过,找周家人。
那位周三公子的父亲站在人群里,位置很靠后,也正抬头看他,裴行阙的视线停住,眼抬起,视线凛冽,与他对视,一直盯得他低下头去,才撇开眼。
上面帝王的话终于讲到末尾,讲了些什么,裴行阙听得泛泛,但总不会是什么好话,毕竟他身边几位使臣脸色实在有些不太好看。
他垂着眼,等皇帝叫到他。
“定北侯——”
裴行阙略动了一步,拱手低头等他发话。
坐上的帝王轻敲两下扶手,语调慢慢:“你在周地这些年,一切过得也还好吧?也都习惯了罢,且看你衣食住行,一如我周朝子民,穿着这官服,也有模有样的。你年纪也不小,太子在你这个年纪,都已领六部在朝中行走做事了,何时也要委你个职务做做。”
他气定神闲,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裴行阙。
他毫不怀疑,裴行阙会应下这个话茬,以卑微的姿态。毕竟他在周地这些年,一直也都是逆来顺受过来的,他不信一个人能真的隐忍这么久——而且,一个人若真如此善于隐忍,又怎么会眼下就按捺不住,就因为得了个并不牢靠的靠山,和一点若有若无扭转的风向,就立刻露出峥嵘与獠牙来。
然而。
裴行阙仰头。
“适才传我来的那位中贵人说,陛下给我的定北侯府在县主嫁进来后大变了样子,越发好起来了,讲您做了门好亲给我。我也觉得,县主实在是很好的人,这也实在是一门很好的亲事。”他语气温和,平静,慢慢讲着话,答案和帝王的问题南辕北辙,却又暗中相合——梁和滟嫁进来后他的居所才逐渐变好,那没有梁和滟的那漫长十余年呢?
几个楚国使臣的眼神瞥过去,而裴行阙恰好回视:“我去国十一年不得归,听闻此次来周的有我一位叔父,不知是哪一位,我是小辈,不能提前见礼,实在有失远迎。”
几人中,一个微蹙眉头的老者抬手,抚了抚须。
顿一顿,他有点可惜地笑:“不能叫县主来,和我一起见过叔父,实在遗憾——只是周三公子砸了她产业,她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因此耽误,不能过来。”
在场人都静默了,注视着裴行阙。
也不晓得他这个人是怎么了,委曲求全这样许多年,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开始拂逆起上位者的话。
而且初露峥嵘与锋芒,就是朝着上头的皇帝。
周贺的父亲周至已经捧着笏板一路跪行到阶下,讲自己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帝王的脸色早已冷滞,那几个楚国使臣也嗅出点不对劲儿的气氛:“适才听周朝陛下讲,贵国法度礼仪如何周全森严,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们话里带着浓厚的楚音,讲起周地的话来,生硬滞涩,因此说得很慢,一字一顿,隔几个词儿就要卡一下,尤其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调上扬,仿佛故意强调,又像一句反问讥笑。
梁行谨捏紧笏板,似笑非笑:“两国邦交的事情,定北侯怎么好好的,讲起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来。”
裴行阙也低头,笑一笑:“略提一句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事情就要被这样盖过去,周至跪在地上,要长舒一口气,然而那口气还没吐出,就被卡住,因为裴行阙依旧不罢休,他略移了两步,几乎要走到他面前。
“周地自然礼法严明,周大人也不必如此惶然着急,左不过是京兆府会查明的事情——哦,听闻贵公子误食毒蘑菇,不晓得如今怎么样了?此刻陛下在,他仁政爱民,一定不忍心听见臣民有事,你若求一求,他一定会拨了太医给贵公子诊治,好看一看,到底是误食了什么毒蘑菇。”
满朝文武肃然,楚国使臣林立之地,周至没来由地出半身冷汗。
他抬头,看微微弯腰,与他温和讲话的裴行阙。
这样的地方,多少大事说不得,他到底发什么疯,一定要扯着这么一件小事不放?!
太子那话,明摆着就是提点他,这话题到此为止,他却还一定要反复提及?到底什么意思?至于太医,他只觉背上全是汗,他怎么敢去求——周贺此刻正在府里躺着,只一点宿醉而已,不须太医,随便一个医者就能把出他脉象,到时候又该怎么去解释这事情?
他做这事情,本意只是向太子卖个好,这好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就要收不了场——谁能想到,懦弱如裴行阙,此刻忽然咬着不放,还正好赶上使臣来的这时候?
他疯了吗?
可他仰头,裴侯爷眼神清明,神色温和,仿佛真在关怀他那不成器的三儿子的身体一样。
他却没来由的,觉得眼前人像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修罗。
第32章
梁和滟先去了一趟食肆。
门面招牌都被砸烂了, 水牌被远远踢开,摔得稀碎,还没来得及拼起, 破破烂烂的,堆在门边。
梁和滟的步子一顿, 盯着那被砸得东歪西倒的招牌, 默了片刻。
天色还早,外头看热闹的人不多,梁和滟分开人群, 走进去, 就看见里面坐着几个伙计, 正歪扭七八地抹药。
绿芽仰头, 看见她, 叫了声娘子。
眼不知道怎么了, 红红的, 好像才哭过, 看着很可怜。
梁和滟伸手拍拍她脸颊, 对着满屋的人点一点头:“大家都还好吗?有哪里受伤了?”
其余几个也都站起来,对她露出个青紫肿胀、龇牙咧嘴的笑。
“东家来了。”
梁和滟问候了几句, 两三个伙计对视一眼,走上来:“我们有件事,想与东家说, 我们父母年纪也不小, 更有家里妻儿要生产的…想回去,多陪一陪他们。”
虽然没明说, 但梁和滟还是听出了他们意思。
她最开始招伙计,其实就很不容易, 一来因为她是女人,二来,也是她宗女的身份。京城里面,宗室身份不算值钱,多得是跟皇家沾亲带故的人,然而像她这样,父亲被皇帝不喜,连带着自己也落魄的宗女,大多数人也都是怕惹祸上身的。
她好容易凑齐风雨与共的一班子,谁也没想到猝然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是过日子的人,为她做活,所求不过平安,谁想到这样被打伤的无妄之灾。
梁和滟笑笑:“我晓得的,大家都辛苦了——让绿芽去账上,给你们支三个月工钱,免得一时半刻,找不到新活计,身上的伤也是,我不能叫诸位带着这些走,叫大夫看过,给大家开了药,药钱也从账上走,由我支了。”
她此刻已经静下来,没有了早晨才听到这事情时候的恼火——人只在事不关己的事情上才能保证彻头彻脑冷静,当初裴行阙被刺,满眼都是血和未测的凶险的时候,她还是能第一时间想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条不紊地把一切都安排下去,然而她自己遇到了事情,还是免不了气血上涌,恼火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