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不是十二三岁时候的她自己了,那火气很快退去,梁和滟很平和地询问了具体的损失,清楚明确地记下来,又和芳郊、绿芽三个人把门面收拾了收拾。
她这食肆不大,拢共也就六个伙计,因为这事情,有四个与她请辞,梁和滟叫芳郊和绿芽给他们把银钱和药包好了,留下的人,也是一样的待遇,又额外加了一月的月钱:“门面被砸,一时半会儿的,我们也开不了张,你们没小钱收,日子怕难过,因此多支一个月的工钱给你们,若还有什么困难的,一定告诉我。”
安抚完伙计们,梁和滟问:“京兆尹回来了?”
“没呢。”
芳郊才打探完消息回来:“今日楚使来,拜见陛下,大朝会此刻还没散。”
梁和滟到此刻才想起出门时,被宣召走的裴行阙和府外候着的卫期,她眉头皱了皱,又想起那半截黄纸:“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散?”
是又出什么事情了?皇帝不喜欢她,更不怎么待见裴行阙,从他这些年在周地的待遇就可见一斑。
如今楚使来,难保不会像上次一样刁难他。
但这事情,梁和滟也只是想了想,就算刁难,她也没办法闯进大朝会,而且她只是裴行阙的妻子,又不是他母亲,总不能面面俱到什么事情都记挂担忧着他。
她揉着虎口,一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边抬头,看向绿芽,语气温和下来:“过来,跟我讲讲,是怎么了?”
绿芽吸着鼻子:“什么?”
“眼睛都红成那样了,还装傻呀?”
梁和滟撑着头,抬手抹了抹她的眼尾,慢慢笑着问。
绿芽坐下,腮帮子鼓着,神情里的委屈逐渐显露出来:“我就是看见店里被砸成这样,心里难受,这店面,当初还是咱们自己操持的呢——那招牌,还是娘子亲自挂的,如今都被砸了。”
她越说越伤心,手撑住脸颊,蹭着眼角:“娘子也没得罪那周三公子,要说,也就当初成亲的时候,打了他一扇子的事情。就因为这亲事,娘子都受累多少了,要是不结这亲就好了。”
梁和滟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这也不是咱们想结这亲的,本就是上面的人要刁难,这也是没办法。照这样讲,咱们一开始就不该设这蘑菇的菜。但是这是咱们的错吗?错在他们不该青红皂白刁难咱们呀,不是咱们的错,我们不该自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早知道不做什么事情的,是不是?好了,事情都这样了,我也还没断手断脚,这次招牌,我也再亲自挂上,好不好?”
她这么说着,可抬起头看向外头砸得稀烂的招牌的时候,还是沉默不语,只手指微屈,静静敲着桌面。
一下,两下。
另一边,容清长公主府上,梁韶光宿醉才醒,懒懒打了帘帐,还赖着床,不愿起,昨夜侍奉的男宠捧了水来给她洗漱,她斜一眼那人,似笑非笑的,手指搭在他肩头:“这事情你侍奉得不错,只是别的事上,怎么最近越来越不得力了呢?”
她说着,极轻地笑了一声,支着手臂,喝一口温茶水。
近侍的女官目不斜视地上来,结果巾帕,抬手示意那男宠出去:“殿下,周三公子把明成县主的食肆给砸了,恰逢楚使拜见陛下,在大朝会上见定北侯,这事情被定北侯一直捅到御前了。”
“哦?”
梁韶光想了想,先问:“周三公子是哪个?”
女官连着举了几个周三公子如何吹捧奉承她的例子,她都没想起来,最后还是想到了梁和滟:“哦,当初新房里,被明成打了的那个?”
梁韶光对梁和滟,其实没什么太多余的情绪,针对讨厌,也不过是给兄长看看自己的忠心,顺带讨梁行谨开心,这样的事情,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因此碰见了,总是顺手刁难一番。
如今她许久没见梁和滟,再听见这些,很新奇,半撑着身子:“怎么呢,她得罪他,不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
“是,说是周三公子在明成县主食肆里吃了毒蘑菇,呕吐不止,恼怒之下,才砸了铺子。”
梁韶光轻笑一声:“有意思,也不晓得这事怎么收场——啧,周家怪道是一年不如一年,这事情做得也太没脑子,不是给人手里送把柄么?撺掇几个闲汉去做就行的事情,他们倒好,偏偏要自己往泥坑里跳。”
“你适才说,这事情,定北侯捅到御前去了?”
她饶有兴致地琢磨着:“这两个人,不会还真是有情有义的吧?”
“也说不准,楚后的小皇子没了,楚国嫡出皇子就定北侯一个,这次来,有眼神的都晓得,是想着要接他回去的,那他在楚使面前,再一副窝囊样子,可怎么行?要硬气起来,给那帮子楚使看一看,也未可知呢。”
她心里晃过这几个可能,琢磨了琢磨,捏了捏手指:“这事情闹这么大,又牵扯到楚国使臣,为了面子,周家这次也免不了被责罚。到时候太子吃亏,只怕心情郁闷,更恼怒我这小侄女和定北侯——上次我跟太子说的那事情,咱们正好可以操办起来——我看这个周三公子就很不错,你去安排,看看咱们府上什么花要开了,过两天办个宴,就说赏那个花,把我这小侄女和周三公子都给请来。”
另一头,梁和滟亲自去大相国寺,请了清源大师来。
这事情,她单解释,说不清楚的,虽然周贺无缘无故砸了她门面这事情不对,但是架不住上头管事儿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偏袒她,到最后,她可能反而要赔钱。
因此首要先证明的,就是得说那蘑菇并没毒。
这好办,请大夫把个脉、再看看剩下那半盘蘑菇就成,但寻常大夫乃至太医,梁和滟此刻都信不太过,出家人不打诳语,清源师父是得道高僧,又通晓医术,开了许多次义诊,还编过几本书,教人采选野菜菌子的,颇得尊崇,很有几分声名,请他来,最合适。
梁和滟最开始,其实不觉得能请动他,毕竟越得道的大师,其实越与凡尘俗世脱不开干系,也就越忌惮和她打交道。她就是抱着点侥幸心理去,毕竟大相国寺周边多医药铺子,若请不来他,那就退而求其次,请个平常大夫来。
只是没想到,她场面话说了一半,与她父亲差不多年岁的大师就抬头,笑眯眯看过来,眉眼慈祥。
“谁教你的这些话呀?”
梁和滟被问得一懵,但清源大师已经站起身来:“我跟你去,小施主,事成后,也叫我尝一尝你的菌子——你确定你那菌子没事,是真的吧,可别把我搅进去了啊。”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梁和滟有点懵,但看大师高深的样子,晓得说多错多,因此虽然满心疑虑,但也没有多问什么,跟着一起走。
两个人一起,登门周家。
她到底有一个县主的名头在,周家管事的都还在大朝会上没回来,其余人不敢把她拒之门外,只好请进来。
周夫人身边的侍女一路相迎着,请梁和滟去前院喝茶。
周贺虽然出身长房,但是前头的正室夫人所出,他娘亲早逝,如今的周夫人是他父亲续娶来的,和他非亲非故,又有她自己的亲生孩子,两个人之间不太和睦,只是白应一声母亲而已,因此不是很想管这事情。
她见梁和滟也见得不情不愿的,眉头皱着,眼四处乱瞥。
但话总是要讲的,她咳了两嗓子:“三郎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县主得等我夫君来,才问得清楚。”
说着,让人倒茶:“县主请。”
就这样就要送客了,不耐烦与敷衍的态度很明朗。
梁和滟笑一声,脸色也实在算不得温和:“不必,您家三公子说在我那里吃坏了东西,叫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心情喝茶,特意请了大相国寺的清源大师,来为他看一看到底是吃坏了哪样东西——若实在严重,那我去求个太医来也不是不成——周三公子的院子,我不好过去,劳烦您请大师引大夫去三公子的院子看一看。”
听见梁和滟要叫人去见周贺,周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县主非要计较这事情吗?再者,我家三郎虽然在你那里吃坏了东西,但他也砸了你家食肆,这事情就这么过去吧,不行吗?”
“不是很行。”
梁和滟站定,抬眼看她:“周夫人倒是把我要说的话全说了——有什么不好的,总不能是周三公子今早就康复了罢?夫人讲三公子在我那里吃坏了东西,这关系身体的大事情,更该叫大师好好看看,咱们反而要过去了?”
周夫人又推辞了两句,没讲过,最后只好吩咐人,带清源大师往后院去。
她自己神色倦怠,眉头皱着,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总之就是不讲话,在那里晾着梁和滟。
梁和滟也不尴尬,静静坐着,偶尔慢条斯理喝口茶。
她晓得,就算查出来周三公子不是因为吃坏了自己食肆里的菌子,她那砸坏的招牌,一朝一夕也拼不回,甚至京兆府那里,还会讲,说都是误会,叫她忍一忍过去算了。
可她总是忍不下这一口恶气的。
她总要争一争,轻易不要低下头。
另一头,大朝会终于散了。
裴行阙慢慢走出去,身边留出很大的空当,没有人愿意挨着他,大多数都偷拿眼觑她,悄无声息地窥着,可他神情平淡,眼眉低着,无悲无喜的,还是和从前一样。
仿佛他没在大殿上,发过刚刚那一场疯。
梁行谨走在最前面,此刻回头,看向他,眼神冷冷的。
这事情最后自然是闹到一个没法收场的地步,皇帝冷着脸,吩咐京兆尹彻查这事情。
楚使还想跟裴行阙讲些话,但他心里更牵挂梁和滟,步子没有停,径直上了马车,吩咐人往周家去。
剩下一群楚使,看着他背影,琢磨这位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京兆尹也带着皇帝拨的御医,跟在裴行阙身后,一起往周家去。
他掂一掂袖子里的东西,想起太子跟他讲的话:“他既然讲是在那食肆里出的事情,那自然就是那蘑菇的事情,左右吃进去就好了,你管他是什么时候吃进去的做什么?”
京兆尹擦了擦额头的汗,只觉得现在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办,为了一个小食肆、一盘蘑菇,这事儿居然都闹到大朝会上了,看今天楚使的样子,怕不是都要传去他国了。
裴行阙和京兆尹一前一后到了周家,当时梁和滟杯子里的茶已经续到了第三盏,周夫人看见这两拨人进来,脸色一变:“这事情,怎么还没完了?!”
梁和滟也略吃惊,她微微偏头,看裴行阙,他步履匆匆地进来,目光先落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然后缓缓收回:“县主没事就好。”
京兆尹后他一步迈进来,心说县主是没事儿,我这边事儿可不小啊。
他心里苦涩,这话老半天讲不出,跟周夫人见了礼,简单说了说今天大朝会上陛下的吩咐,周夫人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事儿就是夫君要拿她嫁妆纳小妾,结结巴巴卡了半天壳,最后说:“不就是一盘蘑菇吗?”
京兆尹也跟着点头,是啊,不就一盘蘑菇嘛。
谁晓得能闹那么大呢?
明成县主性子不好是一向就知道的,怎么还把裴侯爷也弄得发了疯呢?
他掂量着袖子里的蘑菇,回头看太医:“咱们先去给周三公子诊诊脉,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不是那蘑菇闹得?”
他一边掂量,一边还想,这蘑菇是生的啊,怎么喂给周三公子啊,怎么才能叫他吃下去,这剂量又该怎么掂量?陛下和太子随随便便一个吩咐,他们下边人真是要把腿也跑断、心都操碎了。
正说着呢,清源师父慢悠悠进门来了。
他一只手捋着胡子,另一只手捻着佛珠,笑眯眯的。
梁和滟站起来:“师父回来了。”
清源点点头,依次跟在场众人行过礼,然后看向裴行阙和梁和滟。
裴行阙也微微眯了眼,打量他。
“受县主之托,我适才替三公子把过脉了,阳气不足,阴虚有余,是该好好补一补,平日里酒水不能再多喝了,省得虚耗更过。”
京兆尹啊一声,又捏了捏怀里的蘑菇,觉得这事儿有点难办:“那,蘑菇呢?昨夜周三公子呕吐不止,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做人不知节制,饮酒过量,自然呕吐不止,这也是寻常事,至于那蘑菇,我也看过了,就是寻常冬菇,不足叫人呕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