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满殿都静下来,只听得见几丝喘息声。梁和滟说过那一句,也不多讲话,等他继续发落,或是申斥什么,她打那人的时候,就想到眼下,晓得此刻辩解无用,说再多都挑得出错来,于是安静等他。
“只是气性再大,也要懂道理,明事理,人家去你喜宴,是贺你们新婚的,你平白无故,打了人家,是对周公子不满,还是对这婚约不满,又或者,是对朕不满?”
“嗯?!”
话音落下,上面人狠狠一拍桌子。
梁和滟听见一声脆响,仿佛是一盏茶砸了下来,要砸到她,却被什么弹开了,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摔成一片碎瓷。滚热的茶水蔓过青石,流淌过来,濡湿她裙摆,湿腻至极,又随着那青石板逐渐冷冰。
她抬头,见一只手挡在她额前,不偏不倚为她拦下那杯盏。
白皙手背上,红痕分明。
是裴行阙。
他和梁和滟对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默默收回手,把手背按回原本跪着的位置。
“明成不敢。”
她垂下眼,等他把罪名全定下,把帽子都戴上了,才慢慢讲:“我大龄未嫁,承蒙陛下赐婚,封我县主,为我定下终身。我感激不尽,因此对这婚事格外珍之重之,不容出错。只是那位周公子太过胡闹,交杯酒前,就把新郎带走,留我一个人在新房苦等,晚间又挤在新房,说要为我却扇,那我算是嫁侯爷,还是嫁他呢?”
“陛下赐婚,是指明要我嫁侯爷的,我怎么能容旁人再为我却扇,羞愤之下,才打了他。”
帝王脸色阴晴不定,梁韶光笑一声:“倒看不出,滟滟与定北侯,竟情谊甚笃。”
第5章
这件事情的重点,该是在这里吗?
梁和滟被梁韶光奇怪的关注点讲得一噎,抬头看过去,梁韶光坐在帝王身边,正冷眼看着她与裴行阙,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若顺着她话,去讲自己跟定北侯如何生疏,还没有什么交情或是其他,就是跟着她走,反被她拿捏住,梁和滟缓一息,不去自证,而是慢慢反问:“陛下赐婚,是天赐良缘,我与定北侯,情谊不该甚笃吗?”
梁韶光皱着眉头:“你!”
梁和滟任她指着,只是微微挑眉,很认真诚恳的模样。
梁韶光/气结片刻,忽地冷笑一声,低低道:“我原以为,你们成婚之前,没什么交集。如今看定北侯为滟滟挡杯子的样子,倒仿佛交情匪浅,怕不是从早年间,滟滟跟着四皇兄在宫里住着的时候起,就有了情分。亏我当初得知兄长要为你们赐婚,担心你们两个不相识,成亲太仓促,彼此见面会闹尴尬,特意设宴请你们两个,让你们见上一面,好熟悉熟悉。”
“到头来,是我多管闲事乱操心了。”
皇帝听过她话,也沉吟起来,若有所思。
这个话里面的意思就有点毒辣。
梁和滟瞥一眼身边眉目低垂,顺从却丝毫不显卑微谄媚气的裴行阙,低低唔一声。
后者听见动静,偏头看她一眼,微微抬眉,梁和滟摇摇头。
她在想梁韶光的话。
裴行阙在国朝不受待见,但他身份敏感——楚国皇帝的嫡长子,生母得宠十数年不衰,其母家也在楚国如日中天,可谓煊赫。
裴行阙倘若有幸,能回朝呢?到时他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楚帝若崩逝,他登国君位,岂不顺理成章?
照梁韶光话里的意思,梁和滟早年间,是因为她父亲和裴行阙来往过密,才认识了裴行阙,和他有了所谓情分——那么她父亲费尽心思,与个邻国皇子勾结在一起,是图什么、谋什么,准备做什么?
梁和滟晓得,父亲早些年跟皇帝争位的事情,到如今还是帝王心里一道坎,耿耿于怀,跨不过去。他又多疑多思,适才从她婚仪上打人,就能想到她对他不满,恼得扔下茶盏来,等他想到这一茬,又该怎么样?
帝王扔下茶盏里的水逐渐冷却,从外向里,一层层把她腿上衣裳浸湿了,裹着结结实实跪在冷硬青石板上的小腿,寒湿入骨,皮肉发痒。
她又想起父亲那年被罚跪殿前,趔趔趄趄回来的时候——那是本该她承担的后果,只是彼时有人为她担,到如今,她要自己扛。
她不无自嘲地想,所幸父亲死得早,不然到如今,泼天的猜忌落下来,把人的脊梁都要压断。到那时候,他这个只欠被圈禁的皇子,怕是真的要被圈禁一遭。
她想明白了这些,但在帝王面前,不能显得太明白,于是依旧慢慢反问:“什么交集?小姑姑讲什么?夫妻之间,彼此相护,不是应当吗?”
梁韶光眉毛都竖起来,手拍一下桌子:“你还讲?!你们这个样子,哪像才做了一日夫妻的样子?”
梁和滟看着她:“那才做了一日夫妻的,该是什么样子?我与侯爷都是新婚,并不懂这个,请小姑姑教我。”
梁韶光抚着适才拍过的桌面,秀气的脸涨红了,对上梁和滟求知若渴的样子,半晌没讲出话来,最后偏头看帝王,委屈告状的语气:“皇兄,你看她!”
梁和滟没想到那话能把梁韶光/气成这样,还在疑惑,身边裴行阙手抬起,轻轻咳一声,压着嗓子,低低道:“县主戳着殿下痛处了。”
梁和滟恍然反应过来。
她这个小姑姑,一贯有蓄面首、养男宠的名声在外,和驸马也早早分居两府,坊间多有谈笑。若平心而论,梁和滟觉得,她这生活比大多数人要自在的多,若换个王爷这样,也能博一个风流的名声。
偏偏世道对女人严苛且不讲理,因此,对她的评价也就趋于负面,只剩下调侃取笑,市井间还有大腹便便的人曾大言不惭地讲,说:“容清长公主这样不守妇道的,我可不会娶!”
因此旁人对梁韶光,总警醒着,不在她面前提这事情。
但坏就坏在梁和滟心里没觉得她这做法有什么不妥,甚至想着自己以后若有钱了,也不妨这样,连驸马都不必须有,找几个身家干净、样貌俊俏的郎君养着去了就行。讲适才话的时候,就没有想起这一茬,快言快语说了出来。
此刻经裴行阙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好在皇帝虽一向护短,但也不好在这事情上做文章呵斥她,传出去,只能叫梁韶光的名声雪上加霜,况且他性子一向传统古板,对梁韶光这方面的事情,虽不管,但也有些看不下去。
于是只敲敲桌子,呵道:“明成,不要这样对你姑姑讲话!规矩道理,礼仪孝悌,难道都忘了?”
梁和滟低头:“明成失礼,小姑姑恕罪。”
她这些年,在市井之间,学会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别把自己的脸面看那么重——脸面再重要,都比不上做成生意,赚到银子,叫身边人饱暖无虞重要。
吃些亏,受些委屈,不算什么。
被人疼才能撒娇,她要担起一家人,于是无所谓吃亏或委屈。
帝王原本也不在意那位周公子到底怎么回事,此刻话题被梁韶光几句话讲得偏离重点,也就没有拉回去,他冷着脸,弹压梁和滟几句,才让他们两个起来,赐了座。
“朕听闻,你们昨夜没有圆房,是怎么回事?”
他名义上是长辈,问这么一句,算是关怀,但把小辈的私房话毫不遮掩地说于人前,实在叫人不知怎么答话。
“是。”
身边裴行阙低下头:“臣昨夜饮酒过量,误了良辰吉时,陛下恕罪。”
梁和滟心里一动,接话道:“明成也有罪过,原本昨夜叫下面人去提前备下醒酒汤的,但那些人事情做得不尽心,等侯爷喝下醒酒汤的时候,已经太晚,事情便耽误了。请陛下恕罪,待回去,我一定好好整治下面的人。”
裴行阙看她一眼,仿佛是笑了笑。
帝王嗯一声,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的:“定北侯,明成她阿娘当初便以美貌称,叫我那个弟弟神魂颠倒。如今她样貌也是宗室女里数一数二的,你二人郎才女貌,我瞧着很是相配,夫妻恩爱,抓紧添几个孩子,也好让我放心。”
皇帝身边的内侍此刻正来奉茶,白面无须的男人微微弯腰,把茶盏搁在裴行阙手边,细声细气笑道:“定北侯身子一贯弱,陛下也时常担忧的。是否有哪里不得要领?此刻在宫里,只管讲出来,陛下也好遣太医给您看一看,千万不要讳疾忌医,耽误了县主。”
这话讲得谄媚又不堪,但帝王近侍,若不是得了帝王的意思,怎么会这么冒犯?
梁和滟听得皱起眉头,下颌紧绷,抬头看,见梁韶光也偏过头,装没听见。皇帝也只是指着那讲话的内侍低骂一声:“混账东西,玩笑起侯爷县主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那内侍笑嘻嘻的:“老奴失言了,陛下恕罪。”
“是,多谢陛下关怀。”梁和滟还隐约有一点反骨,裴行阙却说什么是什么,眉头也不曾抬一下,顺从至极的样子。
从头到尾,他对帝王的唯一一点违逆,似乎就是伸手拦下那个杯盏,没有叫它砸到梁和滟额上。
梁和滟低头,看他搭在膝上的手——他手样子很漂亮,瘦长如玉,却满是细小的疤痕,那疤痕之间,一片淤青隐隐浮现。
皇帝奚落过几句有的没的,也没了什么兴趣——跟裴行阙这样人讲话,对听惯奉承的来说,是很没意思的,你说什么他都应承,讲什么都是点头,帝王啧两声,又讲两句场面话,就打发他们这对小夫妻下去了。
梁和滟在外面就冻过很久,进来又一直跪着,小腿处更泼湿那一大片,踏出殿门的时候,冷风呼啸,卷着吹过她膝盖,冷得她腿骨发麻,一直窜到腰间,走动的时候难受至极,迈一步都艰难,她偏头,要叫绿芽或芳郊,但回头看一看,那两个丫头未尝久跪,也和她是差不多的样子。
她正难捱,身边人忽而伸出一只手来:“地上雪滑,我扶县主。”
裴行阙的手稳稳落在那里,眼望着被清扫干净的宫道,配合着她一步步挪动,梁和滟嘶着声:“侯爷腿不麻?”
“天长日久,习惯了。”他们逐渐行到马车前,梁和滟本就发麻的腿被冷风吹过一路,几乎僵了,裴行阙用手背抵住她腰,把触碰控制在既能稳稳托住她,又不至于叫她觉得冒昧的程度。
梁和滟被他托上马车,坐上自己位子,忽而想起,帝王闲话时候,那个叫人难受的、黏腻腻的态度来。
裴行阙让芳郊和绿芽先上了马车,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为她揉着膝盖,裴行阙在她们后面上来,无意识又咳一声。
梁和滟看他一眼,慢慢道:“适才殿外,多谢侯爷那一阵咳嗽,也多谢侯爷为我拦下那杯子。”
裴行阙看向她,手撑着下颌,然后把视线挪开,并不与她对视,似笑非笑开口,说出的话正经,语气却平常:“若不是因为与我成婚,县主不会遭受这些,那么也就不必因为今时今日我所做的事情,来谢我这个始作俑者。”
梁和滟扯一扯唇角。
的确,若没有裴行阙,她大约还在市井做她小生意,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天子门庭——他们两个成婚这事情,哪怕他也没得选,哪怕他也是无能为力,哪怕他也不过是被命运推着走,她都是这里面最无辜的一个。
她自己要道谢,也准备好未来日子要捱这样的遭遇,但裴行阙得清楚这一点。
他得清楚,她今时今日之所以在这里,受这些,是无妄之灾,不是理所当然。
第6章
梁和滟的膝盖渐渐缓过来,没有刚刚那么发冷发僵,但小腿依旧不舒服。被茶水濡湿的地方已经被风吹透,快要结冰茬了。
那样湿冷的布与棉絮,泡成一团,裹在腿上,难受至极。
裴行阙垂着眼,盯她裙摆看片刻,伸手解下自己氅衣:“县主把裤腿撩起来,裹上我氅衣吧。”
“你不冷?”
梁和滟惊住,他们这马车,虽然是新的,但也只能做到四面不透风,外面冷,里面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和那些能在里面烧火煮茶乃至更衣便溺的马车是绝不能比的。
因此,哪怕坐在车里,他们也还裹着氅衣。
裴行阙摇摇头:“楚国居北,冬日严寒,真真切切是滴水成冰,我在那里长大,你们周地的冬日,不算什么,我已习惯了,这样的境况里,不觉太冷。”
梁和滟还要拒绝,他已经把那氅衣递到绿芽怀里:“是干净的。”
他看着梁和滟:“适才说过了,若不是因为与我成婚,县主不会遭受这些。”顿一顿,他指一指她濡湿裙摆:“这样湿上一路,腿会冻伤。侯府的境况,县主今晨也看到了,若真冻伤,一时半会,找不到药来,县主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不要推辞了。”
他那件氅衣,有些破旧,但洗得很干净,摸上去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定北侯的体温,他面色如常地掸一掸自己衣摆,要站起身:“我在这里,你们处理起来不方便,我出去等。”
“不行。”
梁和滟微微前倾身子,去扯他袖子,稀里糊涂,握住了他手。
适才走那一路,风吹许久,他手也是凉的,和她的握在一起,仿佛两个冻僵的人凑团在取暖。梁和滟抓着他手指,叹口气:“适才在陛下与长公主面前,已经讲过——我们两个情谊甚笃,彼此相护,原是应当。你把氅衣给我裹腿,外面天寒地冻,我又怎么能让你只穿这些在外面坐着。”
凭他走两步咳几声的身体,大约不必到定北侯府,就能一头从车上栽下去。
裴行阙听见她话,半垂着眼,笑起来,语气轻轻地重复她话:“情谊甚笃,彼此相护……”
梁和滟把那手指放开,抬一抬手,示意裴行阙坐回去:“罢了,已是夫妻。”
她说着,撩起裙摆,在绿芽和芳郊的帮助下扯掉鞋子,要脱袜子的时候,裴行阙转过身去,背对她们三个,不再看这边。
梁和滟扯下袜子,把最里层湿透的里衣堆叠着卷起来,露出小腿。白皙的皮肉已经被冻得发紫,上面还有水痕,只怕再吹拂下去,都要结冰了。绿芽和芳郊看见,啊呀啊呀心疼地念叨好几声,弯下/身,拿着帕子为她把腿上的水擦干,又急急裹上裴行阙的氅衣。
蓬松干燥的氅衣带着定北侯温度,把她小腿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的确比适才温暖许多。
她放下裙摆,重新穿上鞋袜:“侯爷转过来吧。”
裴行阙缓了片刻才转回来,低眉看看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腿,慢声问:“好点吗?”
梁和滟对他态度也不好太差,点点头,说好多了,两个人就没再有什么话讲,梁和滟回想适才殿里的事情,又想过两天回门去见阿娘时候的安排,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梁韶光。
她抬头,注视着裴行阙,好半晌:“我有件事情,想问侯爷。”
“嗯?”
裴侯爷伸一伸手,示意她直说。
梁和滟皱着眉头,很认真地问:“侯爷与容清长公主,有什么旧怨吗?我看她处处刁难我和侯爷,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但我自认这些年没有什么机会得罪她,想来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