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的。”
裴行阙低低道:“我习惯了的,县主。”
他似乎习惯许多事,习惯被下面人欺负,习惯长跪,习惯受冻,习惯流言蜚语折损他名声,梁和滟猜不太到他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也不太擅长安慰人,她想起他冻得青紫的腿,随口道:“你习惯了,可还是会冷。”
她心里没有很多感触,只是想到那氅衣的事情,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裴行阙没有答话,似乎没有很大反应。
只是……
梁和滟感觉到被子轻轻动了动——裴行阙松开她手后,两个人的手落在被子上,离得很近,没有来得及挪开,而刚刚,身边的人因为她的话,似乎微弱地颤抖一下。
两个人安静许久,都没有再讲话,就在梁和滟以为裴行阙睡着了,翻身准备入睡的时候,才听见他慢慢开口,语气很平,但太平了,一字一句都讲得慢慢的,仿佛克制着在压抑什么情绪:“睡吧,县主,这事情就这样罢,我明日搬去书房里。”
梁和滟也的确困了,她被这一点涉及夫妻间的事情短暂地绊了一下思绪,然后继续开始想那些困扰在眼前的问题,渐渐的,她睡过去。
裴行阙却睡不着。
他轻轻抚摸过自己唇,那里有她手指的余温,在片刻之前,她曾按在那里,低头凑近她,近得触手可得。
直到被他亲手拦住。
裴行阙被烧灼起难以纾解的欲望,又觉得那欲望太肮脏,她该一生都是他在雪地里见过的小娘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该被他的欲望染污。
至少不该那么勉强。
裴行阙在第二天搬回了书房。
他的东西不多,没支使太多人,和他的长随走了两趟,就收拾完了,梁和滟在房间另一本算近两个月的账,又想着明天三朝回门,能带点什么回去。
有那样一群刁奴在,这侯府里实在没多少东西能拿得出手,阿娘虽然不会在意,但日后若有什么急事,也不能太局促。
梁和滟摩挲着下颌,想,吃饭的问题暂时解决了,衣食住行,接着就是日常起居。
“芳郊——”
她想了想,喊:“走,我们去库房里看一看。”
梁和滟还没逛过侯府,今日无事忙,准备先去库房看看,不过,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定北侯府库房里的萧条景象,还是出乎她意料。
里头虽然没到放个耗子进来都能饿死的地步,却也算是徒有四壁了。
门一开,里面就一股潮湿腐败的气息,梁和滟皱着眉头,就瞧见里面黑洞洞的,不知道多久没有开窗透气了,她摆一摆手,没叫点灯,把窗户门扇都打开了,一边透气,一边借着照进来的光线,看这里头。
摆了一排红木架子,但灰扑扑的,很多已经蒙蛛网了,风一吹,灰尘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架子上零星摆着几样花瓶摆件,绿芽好奇,过去拎起来看,才发现底儿已经摔破了,梁和滟掩着口鼻,往里走,就见原本堆药材补品的地方,已经流汤流水、烂成一团了。
她皱着眉,就听见一串子钥匙的声音,管这库房的小厮提着腰带跑进来,笑嘻嘻的:“县主怎么来啦,咱们也不知道。”
梁和滟瞥他一眼,身上穿得是簇新的料子,人也吃得油光水滑的,她想起裴行阙,他衣裳是半旧的,那大氅也有很多缝缝补补的痕迹,人也清瘦,比起来这些小厮长随,显得十分落魄萧索。
“这些药材,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梁和滟指着那些烂遭成一团的东西,问。
“府里就侯爷一个主子,吃不了这么些,放得时日久了,就坏了。”那小厮笑嘻嘻的,脸在梁和滟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的,绿芽和芳郊都看得皱眉,梁和滟脸色也很冷。
“侯爷吃不完,不还有你们的吗?”
梁和滟蹲下/身,一只手捞自己的裙摆,不叫沾在地上擦灰,另一只手隔着帕子,在那一堆乱遭里略略扒拉了扒拉。许多东西都混在一起了,但还隐隐约约看得出来,都是些边角料,好东西大约都被挑拣走了,不知是被吃了,还是转手卖出去了。
但到时候交账本,拿不出东西的时候,凭这些,也能糊弄过去,说是都坏了——难道真有主子斤斤计较,跟他们在这里翻垃圾吗?
“再不济,你们拿出去卖,也能赚一笔银钱不是?”
梁和滟捻起根参须,用帕子包着捻了捻,听那小厮摆着手解释:“县主可别这样说,咱们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梁和滟瞥他一眼,眼神冷冷的。
“原来你没有这个打算,我看你把这些东西看管成这样子,还以为你别有用心呢。”
那小厮嘿嘿直笑,显然是觉得不痛不痒。
梁和滟想了想,笑一声道:“你既然不会起这样歪心思,那我给你排个好活计,府里厨房的采买我最近想换个人做,你去干吧。”
这话一出,别说那小厮,芳郊和绿芽都呆了。
第10章
梁和滟脸色淡淡的,看他:“你叫什么?”
“小的王元。”那人嘿嘿一笑,看梁和滟的眼神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想了想,搓着手,又问,“那…原本采买的陈叔那边,我怎么去跟他讲?我们两个是换一换,还是?”
换一换?
那不成。
这库房虽然看着不景气,但梁和滟清楚,这也是个油水颇丰的活,不然,这王元何以吃成这个样子。
她抬抬眼皮:“过两日发了俸禄下来,我想着要给这府上新添置一点家具物件,那时候再用他,你跟他说,这两日,要他先歇着,不用领活计。至于谁接手你的活计,我等等再吩咐人。”
王元答应下来,嘿嘿应了,梁和滟低头看着这屋里乱糟的样子:“你去收拾收拾,今天就跟他交接了罢,我再在这里看看。”
他自然是答应的,笑嘻嘻拍着腰带走了,芳郊若有所思,绿芽试探地凑过来:“县主要叫他们打起来?”
“嗯。”
梁和滟看她手上沾的灰,咳一声,只觉得讲起来话,也要吃进去许多浮动的埃尘,很重地咳了两声,敲敲一边柜子:“找个平日里油水不多闲言碎语却多的,来看这库房。”
她这法子其实浅显,这些人也看得懂她这意思,但真个儿的油水摆在面前,谁会忍住不伸手去捞?
她没把人赶出去,只是差遣人换了换活计,拿到好活计的肯定站在她这一边,等闲不会松手,那些个被冷待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配合,但那又怎么样?
梁和滟慢步走出库房,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肺里都被那里面气息污浊了。
这定北侯府都烂到根子里了,千疮百孔、乌烟瘴气的,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若真闹大了,就是自己递刀子到她手里,名正言顺叫她把人换掉。
那样是最好的。
梁和滟搓着手指,想。
她晌午吩咐出去,下午,那负责采买的陈叔就找到了他这里,满脸怨愤不满:“我是哪里干得不好,县主怎么好好的,要换掉我?”
“没有。”
梁和滟正在桌后算账,听他问话,抬了抬头,看见来人是个清瘦的男人,中等身高,也穿着很新的锦衣,气色好得很,眉梢眼角,都是算计。
她笑一笑:“王元没告诉你?我下个月想修缮府里,要采买家具什么的,你路子广,认识的人多,到时候我把这活计给你,只是既然这样,你就得忙碌起来,两件事情堆在一起,我怕你忙不过来,今天听王元说了片刻,想着他做这活计大约可以,就暂时指给他,也叫他提前适应适应。”
这正是陈岳恼火的事情。
定北侯和这位明成县主的俸禄,加起来拢共才有多少,这两个人又没什么别的进项,顶多再加上这位县主的那家小食肆,说要采买家具,只怕买个稍好些的花瓶摆件都难,这里面又有多少油水可捞?
哪里比得上日常采买的油水丰厚。
但偏偏,他还说不出什么来。
而且,听县主意思,怎么还是王元说了些什么,县主才给他的。
他越想越气,脸色铁青地站着。
梁和滟拨了半天算盘珠子,抬头看他还站在那里,活动了活动脖子,慢悠悠问:“还有事?”
陈岳憋着一肚子气,这种时候还要摇摇头,说没事,咬着牙根儿出去了。
梁和滟看了看他背影,拨下最后一颗珠子。
她算过,一畦菜蔬,也不过一贯二十钱,这满府人一天的饮食,不会超过三贯钱,算上他们月银和其他开销,百十贯足矣,甚至还有许多盈余。
但这人每月报上来的账,却有两百贯不止。
太多了。
多的人,舍不得松手。
但这就不是梁和滟当下最需要关注的事情了,她在库房找了些还算拿得出手的布料,拟了单子给裴行阙送去,表示这些自己要用作三朝回门时候带回的礼。
裴行阙没什么异议,她收了笔墨,这一天算是忙完,松快了松快脖子,听芳郊和绿芽讲闲话。
陈岳不是傻子,自己贪那么多,为防下头人不乐意,手指缝里漏了些,前院后院的笼络了好大一批人,他吃肉,这些人跟着喝汤,平日里也很协调,突然间负责的人变了,陈岳稍稍说了两句,下头人就活泛下来,各种顶王元的话,叫他如今寸步难行,真正的权柄,还拿捏在陈岳手里。
但那王元也不是好惹的,他又一贯脸皮厚,陈岳那里撒了一阵泼,又跑去各个不循他话的人那里闹过一通。
光是这样,也成不了事儿,有些还没来得及反抗他意思的,他和和气气找人家里去了,说道一通好话,不晓得承诺什么,左右说得宾主尽欢的,最后出来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是喜洋洋的。
总之这一天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梁和滟晓得真正要乱起来,这一天还看不出什么,因此也没太放心上,专心去管明日回门的事情。
她是想和阿娘住在一起的,但当初赐婚的时候,那捏着嗓子的内侍阴阳怪气讲,说若夫人也跟着来,那县主就没娘家人了,且……
梁和滟环顾四周,便晓得这定北侯府只有外面看着算风光,未必有她与阿娘赁下的那小院住着舒坦。
她叹口气,睡在床上,想阿娘。
这一夜身边没人躺着,梁和滟总算松口气,睡得很熟,直到天明。
到第二天晨起的时候,精神也显得格外好,去见母亲,不需要穿什么累赘衣服,她简单梳了头,把自己穿得暖暖的,准备出门。
她面色红润,眼睛也有神,裴行阙的状态却不太好,眼底微微发青,唇色显出一点没血色的苍白,咳得也多了些,时不时偏过头去,重重咳几声。
梁和滟忙着看人拿东西,没太顾及到他,上了马车,才发觉他状态有些不对,瞧着比平日还病弱几分:“侯爷怎么了,没休息好吗?”
“没事。”
裴行阙垂着眼:“太紧张,昨夜没睡好。”
“我阿娘不吃人。”
梁和滟听他讲,难得笑笑:“她脾气很好,不会凶你。”
裴行阙仰头咳了两声,伴着点笑,声音轻飘飘的:“那就好。”
他放下挡唇的手,梁和滟看见那上头,还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是前日为她挡那茶杯留下的痕迹。梁和滟盯着看了一眼:“侯爷没用那药吗?”
“用了,药效很好。”裴行阙把手翻过去,不叫她看那手背上的伤,“是我自己另一只手不太灵光,淤血没推很散,所以迟迟还没好。”
梁和滟看看他,叹口气,伸出手:“那药侯爷带了吗?我为侯爷推一推。”
裴行阙唇微微动了动。
他想要推辞,但……
他抬头,就看见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并不十分热络,脸上笑不多,唇微微耷着,眼皮也略垂,不带一点额外的情谊。
他败给自己的私心。
“多谢县主。”
他从袖里掏出那瓶药油,连自己的手一起,递过去,伸到她眼下。
梁和滟没有多看他,手握上来,抓住他手指,摩挲过那片淤青的边缘,力度很轻。
她手指像她这个人,有茧子,有伤痕,有冻疮,并不柔软,甚至不够温热,却能很稳妥地抓住他,很仔细地检查他那伤痕的情况,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肿得很厉害。”
她语气很正经,但裴行阙听不太清楚,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注视她,也用来抑制自己,回握住她手的冲动。
梁和滟很快就把他手放开,伸出手,把那药油倒在掌心,搓热了,看向他,眉头微微皱起:“侯爷忍一忍。”
裴行阙想,的确要忍一忍。
下一刻,她手掌舒展,托住他手,两个人掌心叠着,连掌纹都合在一起,连同纷乱的命数。
另一只手抬起,掌根抵在他手背上,很用力地抵在那淤青上,沿着经络方向,一点点为他推开淤血,有时候凑得近了,呼吸会吹拂在他手背上,因为那药油,吹得很凉。
裴行阙偏头,下颌绷得有些紧,不去看她。
他心乱如麻,手指无意识地屈起,轻触过她掌心,梁和滟抬头:“疼?”
“没……”
裴行阙慢慢摇头,语气有点沙哑,嗓音很轻。
“那我再用力些,你忍一忍。”
梁和滟没抬头,于是也没注意到他泛红的耳根,只觉得是自己弄疼了他,动作更小心了些,把裴行阙极轻巧地托着,只掌根用力,揉得认真。
而裴行阙坐她对面,另一只手按在座上,神情寡淡,只耳根微红,喉结轻动。
第11章
药油浸润到皮肤里,一汪润泽的光,晃在那片淤青上。
推得发热到滚烫,边缘都泛红。
梁和滟托着那手,看了看,吹一下:“应该快好了,明日侯爷来找我,我再为你推一推药。”
裴行阙在心里默默希望,希望这伤永远也别好。
他唇动一动,不讲话,只仰头,看梁和滟,后者神情清明,慢慢把他手放开,转身,去要帕子,擦她手指,隔很久,裴行阙听见自己的声音:“多谢县主。”
平稳得欲盖弥彰。
梁和滟从手指到掌根,仔细擦着,听见他讲,很客套地摇摇头:“本就是为了我受的伤。”
两个人又相对无言,裴行阙垂着头,维持表面稳重自持的模样,手指屈起,把掌心握住,留住梁和滟适才托他掌心时候残余的温度。
车外风声呼啸,大婚那日下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马儿跑得比入宫谢恩那天快一些、稳一些,但也不多,摇摇晃晃里,梁和滟没办法想事情,只好安静坐着,闭目养神。
药油的气息飘荡在两个人周围,一直到马车停下,都未散去。
梁和滟眨一眨眼,看裴行阙,他头微微垂着,背靠着车厢壁,似乎睡着了,稠密的眼睫垂着,压下一片阴影,和眼底那一片鸦青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