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他:“侯爷?”
后者疲倦地唔一声,抬起眼,看着她的时候,显出一点疲倦虚弱,脸颊也蒙着点不自然的红,淡淡的,浮在他冷白脸上。
他瞧着似乎有些不太好,梁和滟原本要问一问,但阿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她眉头扬起,挑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
方清槐站在马车外面,和一直跟着她、看着梁和滟长大的孙嬷嬷一起,笑眯眯地等着。
看她架势,两个人都哎呦一声,方清槐伸手要去扶梁和滟,孙嬷嬷则伸手来扶方清槐,方清槐握一握梁和滟的手,念叨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蹦蹦跳跳的,稳重些,而且刚化了雪,这么滑,摔倒了怎么办?”
一只小狮子狗在她脚边绕啊绕,看见梁和滟,尾巴晃得地上灰尘都扬起来了,蹭着她鞋子打滚儿,撒娇撒得很卖力。
梁和滟笑,弯腰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捋着毛摸啊摸:“喜圆怎么掂着瘦了?”
身后芳郊和绿芽也都下来了,方清槐一贯把她们都当女儿看,此刻挨个摸着手,问近况。
裴行阙最后一个下来,他长随一边儿溜达去了,他自己扶着车,慢慢下来,步子走得有点慢,缓缓地过来,对方清槐行礼:“…伯母。”
他没有来过这里,喜圆不认识他,原本在几个人之间来回打转,此刻看见个生人,尾巴也不摇了,缩在梁和滟脚边,对着他嗷嗷叫个不停。
方清槐温和笑着:“侯爷请起,外面怪冷的,我泡了茶,里面坐坐。”
说着,又斥:“喜圆,不许叫!”
裴行阙抿着唇,只是笑,看梁和滟弯腰又把那小狮子狗抱起,轻拍着叫她不许对人乱叫,他伸手,搭在那小狗头上,摸一摸。
那小狮子狗看他凑近了,反而不怎么敢出声,乖乖叫他摸了两下,毛发油滑,眼乌亮,养得很用心。
这小院子也是,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堆的东西也不多,不显得乱,院前种了一棵柿子、一棵石榴,枝条茂盛,虽然还没发芽,但可以想到,春夏时候,是怎样枝繁叶茂的样子。
方清槐招呼着他进去,屋里茶水已经泡好,四面明彻透亮,光线很好,是很适合长住的地方。
裴行阙看一眼正逗狗的梁和滟,想,倘若不是和他成婚,她过得,该比现在要好得多。
哪怕居所不大,却干净整洁,很幸福。
他伸手,把那咬他衣摆的小狮子狗抱起来,咳一声,坐在位子上,嗓音微微发哑:“侯府里没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只带了一点薄礼,伯母不要介意。”
这在旁人那里,是客套话,但于裴行阙,不是的。
因而说来,也就叫人觉得窘迫。
好在方清槐并不很在意,摇头笑笑:“你们小夫妻日子能过好,我就放心了,什么礼不礼的。”
又看他脸色不好,温声问了两句,梁和滟在一边淡淡听着,神情平常。
中午的膳食没有另做,这里离梁和滟的食肆就是前后脚的距离,芳郊和绿芽多走两步,送来的:“任姐姐说,你今日若路过,去尝一尝那菜就是了,宜早不宜迟,别拖那么久。”
梁和滟瞥一眼裴行阙,后者正托着筷子,递给方清槐,察觉到她眼神,抬头看:“回府也没有事情,我也想看看县主的食肆怎么样,县主不如就借着今天,去看一看。”
方清槐静静看他们两个人,没有多讲话,只微微笑着。
饭后,裴行阙主动站起身来:“外面日光很好,我想去晒一晒暖。”这就是晓得他们母女两个要讲话,主动让位置给她们了,倒是很有眼色。
梁和滟点点头,把脚边喜圆拎过去:“侯爷晒暖,正好带着她。”
裴行阙接过喜圆,脚步有些虚浮地出去。
梁和滟盯着他背影看了看,没有放在心上,转头看方清槐:“阿娘这段时间怎么样?”
“我能有什么事情。”
方清槐摸一摸她手:“定北侯对你怎么样,我看你们两个说话的样子,怎么好像还不太熟?”
“才认识三天,能熟到哪里去?”
方清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日子是要过的,你这么想,怎么过得下去?”
顿一顿,她压低声音:“你们两个,圆房了么?”
她指一指外面,声音更轻:“我瞧着定北侯,身体似乎…不太好的样子,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上,有没有耽误?”
梁和滟想起前夜,他们两个商议过的说法。
裴侯爷的样子,看着的确很病弱,很容易叫人觉得在某些方面上弱势,具体怎样,她也不太清楚,对着阿娘,只道:“熟识都未曾,又哪里去圆房。”
梁和滟抿唇:“阿娘别为我想这么多了,顺其自然就好,我与他成婚前,自己一个人,不也过得很好?”
方清槐觉得这是歪道理,已经成亲了,再想着和成亲之前过,又该用什么心态去对待生活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只是她晓得梁和滟脾气,没在这个事情上多劝,也没什么好劝的,想了想,转而问:“你前日…入宫谢恩的时候,怎么样,陛下他?”
当初梁和滟年纪尚小,方清槐却是风口浪尖上过来的,最是晓得帝王对他们一家的苛刻,倘若不是…她父亲也不会去得这样早,梁和滟眼皮垂着,笑一笑:“说了两句,没有很刁难。”
方清槐黯然叹口气:“哎,陛下如今,只怕还耿耿于怀。”
梁和滟没有搭腔,她不太想讲当年的事情,两个人安静了一下,她慢慢起了另一个话题:“阿娘和嬷嬷两个人住,还适应吗?我还是不放心,喜圆胆子又小,我想着,还是把芳郊或者绿芽留下来一个,也好照应。”
方清槐立刻拒绝了:“我和你嬷嬷,才多大年纪,住在一起,也省心,倒是你,主子倘若弱势,下头人什么嘴脸,我清楚得很,你那边才最需要人帮忙,你顾好你自己就是,别挂心我。”
两个人正讲着话,外头忽然传来喜圆的叫声,按说有人给她顺毛,又有太阳晒着,她这会儿该翻着肚皮睡觉才是,怎么好好儿的,叫这么大声?
梁和滟皱眉:“侯爷?”
外头没回应。
她皱起眉头,起身去看。
裴行阙原本倚着墙,坐一个小胡床上,抱着喜圆,此刻却垂着头,合着眼,没了声息。
他个子高,四肢长,坐在那小胡床上,其实很委屈,如今手臂垂落,指尖几乎要触到地上,蹭了灰,喜圆拿头蹭着他手,又不住去舔,叫着,试图要把他叫醒。
可他毫无动静,睡得沉沉。
第12章
裴行阙身上烧得滚烫。
梁和滟来不及管喜圆,扶住他垂落的手臂,把摇摇欲倒的人搀住,叫正和嬷嬷唠嗑的芳郊与绿芽:“去请大夫。”
喜圆这会子也不敢乱叫,晃着尾巴很着急地在两个人脚边打转,方清槐把她抱住,不叫她碍事:“侯爷这是怎么了?”
梁和滟也说不准,但为了不叫阿娘担心,只有把病往小了说:“有些风寒,他素来体弱,所以显得来势汹汹。”
但风寒也会死人,更何况眼前人身体一贯不好,方清槐皱起眉,脸上还是露出担心的神色。
裴行阙的长随原本乱逛,招猫逗狗的,看见这样子,终于有了点眼神,跑过来,和梁和滟一左一右,把人架起,往屋里扶。
边走,梁和滟边低声问:“你家侯爷从前都有什么旧疾?”
长随脸上显出难色,哎呦两声:“县主,你这就是为难我,侯爷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一身都是病,全是旧疾,要细数,一时半会儿怎么说得出来?”
梁和滟恨不得给他一脚,眉头皱着:“你别跟我在这里油嘴滑舌,我问你,你家侯爷最近是吃什么或喝什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热来?”
那长随哦一声,反应过来:“不是县主把侯爷赶去书房睡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
梁和滟没反应过来,把裴行阙放在自己未出嫁前的床上,看他睡颜,微微发怔。
“他从前,不是一直睡书房吗?”
梁和滟皱着眉头,她是真的不明白这意思,长随解释不出来,比划了比划:“县主回府后,去书房看看就知道了。”
附近就住着大夫,来得很快,拎着药箱,被芳郊和绿芽簇拥着,推门进来,看一眼:“站得散一些,别都在这里围着,站这么严严实实的,病人还要不要喘气了?”
芳郊和绿芽最先出去,那长随也在这里头没待多久,溜出去了,方清槐抱着喜圆,也不方便,跟梁和滟对视一眼,出门了。
屋里只剩下梁和滟和大夫,她任劳任怨给人搬了椅子,站在原地,看他把脉。
“最近受了寒?”
大夫掀裴行阙眼皮,看了看:“没什么大毛病,年轻,底子也没有那么差,摸着心肺有点旧疾,但不碍事,这次是寒气侵体,染了风寒,喝两剂药,捂出汗来,就没事了。冬日里,容易这样,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就是太不注意。”
梁和滟答应着,拿纸笔来,请他开药,又去数铜钱,凑一大把,递给他:“多谢大夫。”
那大夫还在交代这两天的禁忌,瞥她一眼:“才成婚?”
他想了想,又嘱咐:“你们年轻人,火气虽然旺,但最近还是要注意,节制一下为上。”
话说得不算隐晦,大约是怕听不明白,梁和滟倒不害羞,就是乍一听人提起,有些尴尬,咳一声,接过药方,送人出去了。
那长随又跑得没影儿,还是绿芽跑去抓药。
芳郊打了水,交给梁和滟,她绞干帕子,给裴行阙擦脸、脖子和手心。
裴行阙肤色冷白,生得好看,此刻自眼尾到脸颊,都烧出点不正常的红,帕子擦上去,留一点莹亮的水光,脆弱至极,像易碎的瓷,而他眼睫颤着,仿佛正做一场噩梦。
梁和滟在这样的事情上耐心不是很够,但是对着病成这样的人,又不能抛下不管。
她叹口气,怀念成婚前的日子。
这屋子还是她以前住的,一应摆设,都没有变,房子不大,很紧凑,但有熟悉、亲切感,才离开几天,就叫人很想念。
只是往事不可追。
她改变不了自己要成婚这个事情,就只能把眼下日子过好,梁和滟的感伤情绪只有一瞬,很快就收拾起来。她把那帕子重新打湿拧干,搭在裴行阙额头上,撑着下颌,注视他脸,想那长随的意思。
把他赶去书房,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止她想这个问题,方清槐也想问,绿芽买回药,给裴行阙煎着的时候,方清槐把梁和滟拉在一边:“你与定北侯分房睡了?”
“是。”
梁和滟揉着眉心:“当时想着不太熟,侯府又有那么多房间,就跟他商量着,分开睡了。”
方清槐担心起来:“那陛下问起,你们要如何解释?倘若陛下觉得,你们对他赐下婚约不满,这可怎么好?”
梁和滟抬抬眼皮。
阿娘果然是见识过帝王心性和手段的人,只是有点晚,皇帝已经怀疑过一遭了。
她嘴唇动了动:“我们商量出个办法,若到时候陛下问起,就拿出来用。”
她说着,附耳过去,跟阿娘讲他们当时商量的那个借口,方清槐眉头皱着,叹了好几声:“你们也是……”
梁和滟很委屈,觉得太勉强不肯圆房的又不是她,她本身才不看重这个,明明是定北侯扭捏,纠结这方面。
方清槐晓得她一贯有主意,忍了又忍,没多劝,憋了半天,讲一句评价出来:“这孩子倒是能忍,这样的借口都…没所谓,男人里面,倒是少有。”
梁和滟腹诽,虽然愿意说自己不行的人少有,但真不行的,可不少有。
但这个话讲到阿娘面前不太合适,她抿抿唇,虚虚地嗯一声。
方清槐还正感叹着,床上人眼皮动了动。
恰好芳郊和绿芽也把药熬好了,梁和滟端过去,走到床边:“侯爷?”
裴行阙虚弱无力地嗯一声:“县主。”
他没讲很多话,一说话就开始咳嗽,咳得惊天动地的,头歪到一边,掩着唇,扯着被子,一句整话都讲不完,咳了好久,才勉强停下,苍白的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没血色的唇抿着,先看向方清槐:“给伯母添麻烦了。”
方清槐摇摇头:“你好好休息就是。”
梁和滟捏着勺子,喂他药,裴行阙摆一摆手,接过那药碗:“我没事。”
说是没事,可端碗的手还微微抖着,梁和滟看着他逞强,唇抵在药碗边,试了试温度,就直接一口闷了,半点不拖泥带水。
梁和滟手还护着碗,担心他把那药弄洒,看见这干脆利落的架势,愣了愣:“不烫吗?”
裴行阙摇头,待唇间药喝完,又偏头过去咳了好久。
“习惯了——我身体一贯这样,实在叫县主见笑。”
他喝过药,神智看着也清醒,梁和滟审视他两眼,手抵在膝头,很正经地开口:“侯爷受寒,是因为睡书房吗?”
她刚刚一直在想那长随的话,后来想了半天,隐约有点明白,定北侯府里乱糟一团,新房修葺成那样,就已经算很好的,那其他屋室呢?裴行阙连常服都是半旧带补丁,居住的地方,又会有多好?如今天寒地冻,炭火又少,那书房,只怕不是很好过的地方。
“才住一夜,怎么会因为那个,是我身体不好,偶然招了风寒而已。”
梁和滟不信他这个,又问:“那就是因为,那天借了我大氅?”
“那已经过去两天了,若要病倒,早已经病了——是我自己身体不好,和县主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裴行阙静静开口,答她话。
他倒是很会讲,离得远的是时日太久不算数,近前的又是发作不会那么快,也不知是具体把时间掐到了哪个节点,总之就是要讲,这事情跟她没关系。
不知怎么的,梁和滟想起他正经讲过的那句话——“若不是因为与我成婚,县主不会遭受这些,那么也就不必因为今时今日我所做的事情,来谢我这个始作俑者。”
他倒是一以贯之,很有原则。
梁和滟叹口气,站起身:“好,知道了,你休息吧,天晚了,你又发着热,大约是走不了了,晚上我们在这里将就一宿。”
“在这里?”
裴行阙第一次露出点为难的神色:“我睡这,县主睡哪里?”
“我们两个挤一挤。”
梁和滟看他一眼,叹口气;“侯爷身边需要有人照顾,你那长随不靠谱,且我也不想叫人随意在我从前床上睡——这里又没有多余的床,我们已经是夫妻,这种时候,我再去挤别人,也说不过去。”
她讲得有理有据,眉头微皱,看裴行阙。
她没有太龌龊的想法、太多余的情意,于是理所当然、坦坦荡荡。
只有裴行阙,心里藏太多妄念,于是矫情又心虚,不敢看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