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药方,他笑了笑:“那么多的奇异草药,还多植栽在海外诸国,几年时间,哪里凑得齐?”
他已吩咐人出海去寻了,只是希望渺茫不可期,于是干脆一开始就不抱太多期待。
他讲完,看向太医令:“去吧,就那么跟她说就好,我有分寸。”
太医令不再说话,低头出去。
楚地的雪比周地多得多,正月里连绵不断,下个不停。
元宵节这日也是,灯点到一半,天上忽然下起雪来——灯火通明,大雪簌簌落下,堆人肩头,梁和滟裹一裹身上大氅,拂去肩头落雪。
身后有些拍不到的,裴行阙走过来,微微弯腰为她拂去,仔仔细细的,顺着背上的一直轻拍到衣摆处,然后蹲在地上为她理一理衣摆,不叫雪水弄脏污她衣服。
“梅花又开了。”
梁和滟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为着梁韶光的所谓赏梅宴。”
她还记着那一次,因为实在与太让人震惊的事情关联着,她的命数也从那时候开始改变。
身后的裴行阙挑眉,伸手接着片落雪,咳过一声,露出个笑:“不是那天。”
“什么?”
梅花上逐渐堆满雪花,他伸手弹拨掉了:“你第一次见我,不是在那天,但也是个大雪天。”
梁和滟还是没想起来,看着裴行阙,他笑起来,很轻地语气:“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弘文馆外,我被人欺负,旁人都不敢过问,只有你,穿着件披风,冲过来,帮我打架。”
他断续补充着许多细节,但梁和滟都不记得了:“你向我跑过来的时候,干净又鲜活,好像连我都干净起来、鲜活起来了。”
梁和滟静静听他讲完这事情,好半晌没讲话。
她实在记不起了,类似的事情她其实做过许多次,在还不懂事的时候,直到父亲因为这事情被罚跪到两腿颤颤、趔趄地走回宫里,她意识到许多事情是对的、应该做的,也是会伤及自身和家人的。
因为这世道,从来就不太对。
如果裴行阙遇到的是一年后的她,也许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她想。
裴行阙看她一眼,笑了笑:“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本来就只是一件小事。”
梁和滟沉默很久,伸手摸了摸他手指,握住:“我也没有那么好,这事情之后,我也学会不听不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了。”
所以在那场所谓赏梅宴上,明明晓得梁韶光逼他穿那衣裳戏弄他是不应该的,也还是沉默。
“不是。”
裴行阙摇头,回握住她,把她微微有点凉的手指拢在掌心:“不是。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看着我在笑,你没有,他们都觉得羞辱我是无所谓的,只有你觉得那不应该,你只是当时没办法讲出来,所以只能独善其身而已,你是被世道压着不得已,但你永远都不是那样的人。”
“你一直都看得见的。”
他讲得诚恳,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注视着梁和滟,把她描摹得很好很好,听得梁和滟觉得脸上有点热,滚烫一片:“你以前的时候没跟我讲过这个。”
“没有必要,说这个做什么。”
裴行阙笑着:“当时你也不太喜欢我,我对你来说也是个累赘,无端讲起这样的事情,不太像是一段缘分,像是你一时好心,误打误撞惹上我这样一个麻烦。”
“我现在就太喜欢你了?”
梁和滟手里的灯垂下,不叫裴行阙看见她神情,她从来从来听不得太真挚的话,看话本子听戏,里面人互诉衷肠的时候,也要躲避开,因为总觉尴尬。
何况此刻切身听着。
她努力讲出开玩笑的语气,但有点低,讲得又轻又快的,一掠而过,裴行阙偏头看她,隐约好像笑了一声,灯光暗下去,却还是能看见他很亮的一双眼:“…是我现在太喜欢你了,所以忍不住要讲出来。”
太腻歪。
梁和滟有点受不了,伸手推他一把,轻轻的,但没推开,于是干脆伸手,把人抱住,拍了拍,慢吞吞地在他肩头蹭了一蹭:“行了,别说了。”
又问:“还能去看灯吗?”
她着急忙慌地要转移开话题,裴行阙回报住她,笑一声:“去,城中有专供饮乐用的高台,我提前叫人问好了位子,到时候能看雪也能看灯,烧着炉子在一边,也暖和。”
顿一顿,他松开她,但手还是牵着:“原本想放烟火给你看的,只是今天用火处颇多,望火楼那边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再放烟火,只怕防范起来更不好办——等我父皇薨逝后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他话讲得平淡,跟要死了的不是他亲爹一样。
梁和滟含糊应一声,忽而听他说:“滟滟,你想做些什么?”
“什么?”
“前段时间不是说,想着开食肆吗,或者做些其他生意?再或者,官场上有你感兴趣的事情吗?”
裴行阙话讲得稀松平常的:“从前约束着你,是因为我能做的太少,因为我要害你的人又太多,太怕护不住你,所以时刻要人盯着你,患得患失的。现在不会了,那些人都死了,其他该杀的我也都杀了,没什么人再有能力伤到你了,你想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顿一顿,他笑着继续讲:“我晓得你不想把所有都倚靠在我身上,我也不想你这样,人总善变,世道也有许多变数,我怕来日我待你没有现在好,你会受委屈。”
梁和滟的确是这样想,她不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压在“那个人爱我、会对我好”这样的事情上,像他讲得,谁会对谁好这事情,原本就是在变的。
她仰头看着裴行阙:“官场上?”
“再多我暂时也给了了,只有这天下,暂时说了还算数。”
裴行阙握着她手,慢慢讲着:“士农工商,总要握住点朝堂上的势力,才显得不太弱势。”
“你不怕我也做女主武后?夺了你家天下?”
裴行阙笑了笑:“你想吗?我怕你不太愿意管这些事情的,其实我有想着,不管做些什么,都会被拘束,不妨做皇帝,虽然也有些拘束,但总归还是舒心的。至于我家天下,我的东西就是你的,想要什么,拿去就是,哪有什么我家天下这东西。”
梁和滟戏言一句,没想到他真接这么一长串出来,她隐约从这话里听出点托付后事的意思,微微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他风轻云淡地笑,调侃打趣的语气:“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这事情了,总要说的,早说晚说都是说,现在气氛旖旎,讲出这些话来,也很合适。”
梁和滟皱起眉头,试图从他神情里找点蛛丝马迹出来,但裴行阙只微微笑着,被她看久了,还无可奈何地弯一弯眉,低头过来,亲了下她。
“别看了,滟滟。”
他嗓子微微有点哑:“还去看灯吗?要不我们不去看灯了,你在屋里慢慢看我,行吗?”
梁和滟没找出蛛丝马迹,但听出他话里的不正经了,抬腿轻轻踢他一下。
裴行阙没躲,只是在她踢过来的时候微微弯腰,伸手压住她膝盖,顺着握住小腿,把人往身前带了带,又抱住她,低头亲过来。
腊梅花香气浓得很,氤氲在两个人中间,连吻都是花香气,因为在外面站得久了,所以唇都是冰的,凑在一起,慢吞吞地,把唇亲到温热。
隔很久,他松开她,低低问:“还去看灯吗,滟滟?”
梁和滟咬牙切齿。
“我看你是不太想去了。”
“去也行的,虽然错过今天,明天、后天也还看得见,但是若你想去,我一定陪你。”
裴行阙讲话诚恳得很,梁和滟的手按下去,碰一碰:“这样也能去?”
她碰一下就要拿开,却被裴行阙握住她手,又按回原处,贴住,他微微低头,凑她耳边讲话,嗓音低哑:“我不是不可以忍一忍。”
不像可以忍一忍的样子。
第85章
元宵灯节, 总是热闹,外面的人去看灯了,梁和滟跟裴行阙在家里热闹。
当初为了等梁和滟来, 裴行阙做了许多事情,为她准备的房间里一应东西都用最好装潢——楚地从前曾有用动物皮毛制成暖帐①, 垂挂在屋里、层层叠叠, 遮风避寒的效用,只是哪里去找那么多上好的动物皮,又有地龙火炕炭盆, 渐渐都不用了。
轮到裴行阙的时候, 为着怕她冷, 一切都预备上, 还在秋狩的时候, 亲自为她狩猎悬挂了满屋的皮暖帐, 密密匝匝地垂落, 遮挡门窗上, 透不进一丝风, 也叫人窥不见里面的景象。
无烟的银炭暖融融烧着,不时噼啪作响。
裴行阙抬眼, 在这静谧的噼啪声里,看见红梅落雪。
腊月里,该是梅花开的季节了。
要赏梅的。
梁和滟又踹他一下, 这次力道没有很收敛:“不要乱看。”
裴行阙看着, 语气很恳切:“没有乱看的。”
于是又被踢了一下。
脚踝被握住,梁和滟下意识后却一步, 被顺着劲儿扯开腰间的系带,她偏一偏头, 不要去看,却被裴行阙捏住下巴,转回来。
“滟滟。”
他嗓音沙哑:“看一看我。”
其实早看过许多回,他们在周地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却从来不是发自内心,永远被人推着来,也从没到过这一步。
梁和滟对这样的事情不太看重,裴行阙却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坚持,似乎一定要心意相通才好,于是永远在到最后一刻前克制,刺破掌心划伤手臂,从不逞那些乱七八糟药的便宜。
直到此刻。
梁和滟转过头,却又被蒙住眼,掌心温热,她眨一眨眼,睫毛扫过,听裴行阙在她耳边低低喘一声:“算了,好难看的。”
嫌弃的语调,讲他自己。
梁和滟抬手,摸索着碰了碰,没缩回去,只是笑了声:“怎么,不一样吗?我以为都是一个样子的。”
她说得熟门熟路,其实并没见过旁的,唯一的涉猎在避火图。
出嫁前会被塞到嫁妆最下面的避火图是很厚一本,压在那些红底金线的绸缎、金碧辉煌的头面首饰、触手温润的玉如意下面,小心翼翼的,又要给人看,又不敢昭然于众。
里面的画风则可堪拙劣,就算是市面上装帧最好的东西,也免不了笔触粗糙、形状怪异、配色粗俗的毛病。
仿佛金玉满堂堆砌到最后,就是为一本子拙劣的笔墨作陪衬。
——后来在藏书阁里翻检登记书籍的时候,找到的那套龙鳞装上的画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样的不堪入目,让人翻了两页就兴致缺缺。
里面描绘的自然也都奇形怪状、乱七八糟。
的确有些不好看。
梁和滟在裴行阙掌心下眨着眼,听他轻轻讲:“一样的,只是都一样难看。”
梁和滟笑起来。
红梅颤颤,雪堆欲融。
苦寒的时候,原本没有樱桃可以尝,他却侥幸,在隆冬飞雪的时候,尝春日里第一重鲜果,于是小心翼翼,不敢立刻吞吃入腹,配着白腻软甜的酥酪,摩挲浅尝。
裴行阙曾经无数次遗憾,遗憾母亲的偏袒、父亲的不作为与冷眼旁观,他是有许多缺憾、千疮百孔的孩童,永远缺少童年时候分给的樱桃、少年时期教拉弓的父亲、青年时期会温柔关怀他的母亲——这些缺憾与梁和滟其实并不相同,她不弥补他的任何一处缺憾,而是叫他可以不必执迷于他早千疮百孔、缝补不好的人生。
他抬手,替发髻早已被揉乱的梁和滟取下簪子。
今日元宵,他们原本说好要出去看灯的,于是各类打扮都是看灯时候的装束,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袅袅。
她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支簪子被取下,她发髻彻底散开,那簪子也被丢到一边,裴行阙却忽然想起什么:“当初我答应你,要陪你一支珍珠簪子的。”
他想起那支仓皇间被他匆匆扯落,随手掷在地上的簪子。
后来却一直没赔。
楚地更难寻好珍珠,也没太多人懂得怎样小心翼翼,分开湿滑柔软的蚌肉,去捏住那一颗深藏着的珍珠。
他循着一点破碎的记忆,摸索着,将那颗珍珠抵在指尖,揉捏着,慢吞吞,看光泽、弧度、线条、是否坚硬。
梁和滟仰着颈子,抓乱他头发,扯着他发丝:“不是赔我了?”
她讲话断断续续的,脚趾绷紧,不时蹬过他小腿,找准机会,时不时就要踹一下:“那顶珍珠冠,可惜…没有留住,跌碎了。”
她讲得是那顶扑来的珍珠发冠,裴行阙那天其实跟了她许久,注视着她和别人言笑晏晏,谈笑甚欢。
他不太恼火,只是期待。
然后就看见她皱眉,为那顶珍珠冠。
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围绕着的人哪一个都能打造出许多顶那样的发冠,只是恰逢其时,天时地利,于是都想求个人和,都把那冠子看得不太一样。
像他们当初初见。
天时地利,有无数人可以来救他,不救他也可以,理由都充分,毕竟没必要为他得罪太子。
只她占那个人和。
朝他本来,不叫他至于死在那滩腌臜、污浊的雪里。
“留住你了,就很好,胜过所有那些东西。”
裴行阙语气很轻,却虔诚,一字一句的,说得诚恳无比。
他在周地吃过许多苦,在最严寒的冬日被人把衣服冻结在冰层里,动弹不得,一边冷到浑身颤抖,一边用手指敲着冰层,到满手鲜血,也在溽热夏日,被戏弄着压在厚实棉被下,裹得结结实实,胸口被压迫着、喘息不来,然后拼命挣扎,狼狈不堪、汗如雨下地爬出来——小孩子们折磨人的手段永远最残忍、恣意、肆无忌惮,那是裴行阙过得最苦的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