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梁和滟出现。
而他要再等许多年,才等到今天,此夜,蓦然回首时。
在这些天里,原本该很漂亮的手指磨出茧子,原本该修长的指节因为无止境的劳作变形,实在是太不好看的一双手了。
到如今他做了半年多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手指上茧子却都还在,压在皮肤上,摩挲两下,还是会泛红。
于是压住,分开,摩挲出红痕。
低下头,半跪着,像致歉的姿势。
为这双有些粗糙、不太好看的手,为被茧子摩挲出的红痕。
裴行阙在梁和滟心里,从不是笨嘴拙舌的人,虽然他并不会讲许多空泛漂亮话,称不上一句伶牙俐齿、舌灿莲花。
但总是诚恳、温和,不叫人讨厌。
——有时候也蛮让人喜欢。
梁和滟躺床上,仰起颈子,踩上裴行阙肩头,那里有一道不知来历的旧伤,暗沉可怕的疤痕横贯前后,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
再往下,是她刺出的伤口。
新生出的伤疤呈现浅淡的粉,在皮肤上微微隆起,不算太长,只是微深,留在那里,与心口挨得有点近,显得触目惊心。
她问:“还疼不疼?”
话落,她呜咽一声:“轻…轻点。”
呼吸隔片刻才回复勉强可控的节奏,她手里握着一绺裴行阙的发,在抑制不住的时候就扯住,拉一下,毫不手软。
裴行阙总是笑,拽得多狠也不抱怨,每次被拽的时候,梁和滟都感觉到他有轻轻笑出来,因为呼吸温热,喷洒着,叫人不自觉绷紧。
“唔!”
手里的头发被她毫不留情拽住,握紧,拉向自己。
她小腿紧绷用力到抽筋,搭在他肩上痉挛,裴行阙没抬头,却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借着搭在肩头的姿势,慢条斯理给她按揉着抽筋的腿肚,到她彻底放松下来才松开。
梁和滟又碰一碰那伤口,语气很低,嗓音发哑:“我当时是不是也该轻一点?看着就好痛。”
裴行阙笑了声,抬起头。
他的形容实在有点狼狈,发冠被她随手扯开了扔在地上,长发落下,披在肩头,一缕还被梁和滟拽在手中,额前也横过一缕,垂在鼻梁。
发尾滴水。
他鼻尖上蹭了点晶莹剔透的水,昏黄朦胧光线下,隐隐发亮,唇上也渡着那层水光,随着唇齿开合,上面的水珠摇摇欲坠,顺着下颌滴落。
他嗓音微哑,似笑非笑地调侃一句:“礼尚往来,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不那么轻?”
梁和滟忍不住,又想要踹他。
他握住她脚踝,很自然地把她拉过来,托着她后脑勺与她亲吻,在换气的间隙温柔缱绻地喊:“滟滟——”
“不痛的。”
他压着那一处伤疤:“我身上许多伤口、疤痕,我最喜欢,也只喜欢这一道——它叫我觉得,你是真的在这,是真的存在着,而不是我活得太苦,所以胡乱幻想出来的样子。”
梁和滟伸手,捶他一下,因为他的话有些心软,于是换了缕头发继续扯,不再逮着同样的地方薅,怕扯秃掉。
只是虽然这样,第二天醒的时候,梁和滟抬一抬手,还是发觉自己指间缠着许多跟被扯断的发丝——是裴行阙的。
她咬牙切齿,觉得这人活该,回身看他,跟他商量:“许多事情,其实不必这么细致又慢条斯理地来,你下次动作能不能快些?”
裴行阙笑一声,嗓音闷闷的,讲话的时候比昨天还恳切:“这事情怕是不太好办。”
第86章
关于元宵节为什么没出去看灯, 梁和滟给出的解释是她和裴行阙略略吵了一架。
绿芽和芳郊不知缘由,但还是陪着她大骂了一顿裴行阙。
然后两个人第二天意外发觉,怎么自家娘子与太子殿下仿佛…反而亲近了许多呢?
她们凑一起分析, 最后想,娘子还是宽宏大量的, 没有跟太子殿下多计较。
梁和滟不晓得她们得出这结论, 她久违地收到个人的信,在翻看,裴行阙回来的时候, 刚看到第三页, 他过来了, 叫她一声:“滟滟。”
梁和滟没抬头, 嗯了一声, 面不改色翻过一页, 微微皱着眉头一字十行往下看。
裴行阙不会翻看她信件或其他东西, 在不远处脱外套, 没往她手上看, 很随意地问了句:“是母亲的信吗?”
“不是,李臻绯的, 他出海要回来了。”
“哦。”
李臻绯写信实在太长,一句话能掰成三句讲,中间还要跟她调侃半页纸, 梁和滟耐着性子看到第十一页, 忽然听见几声咳嗽。
她抬头,看见裴行阙坐在窗边, 掩着唇,低低咳嗽着。
“吵到你了吗?”
他似乎是察觉到她目光, 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目光温和,语气诚恳:“抱歉,滟滟,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
“没事。”
梁和滟揉一揉眉头,感觉剩下的至少还有几十页纸:“反正都是废话——怎么好好的又咳嗽?”
“大约是最近忙父皇的事,有点累了吧,没事的,不用管我,滟滟,你看就好。”
“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吗?”
裴行阙最近的公务的确繁忙,偶尔会扯几封折子来,请梁和滟帮忙看一看。
她最开始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没接触过这些东西,什么都是一知半解的,很多地方都需要他讲解。
裴行阙也不急,遇到不懂的了就一丝不苟为她解释,给她讲完还能举一反三。
她聪明,上手快,如今已经很能独当一面了。
梁和滟随手拿个镇纸压住剩下的纸,站起来坐他对面,想给他倒杯茶,拎了下茶壶,发现没水了,梁和滟懒得再站起来,水杯、茶壶一起推他面前:“炉子上烧着的应该能喝了,你去倒些来吧。”
裴行阙嗯一声,嗯完又开始咳,手躲开茶壶,扯了帕子,抵在唇边。
咳完,脸色有点苍白地偏头看她:“抱歉。”
梁和滟看着他样子,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拉住他,把他手腕握住,要给他把脉,裴行阙笑起来,伸手压住她手指,慢吞吞地挪到个位置:“寸关尺①是在这里,滟滟。”
他握着她手指,一根一根地帮她找好位置,压在他自己手腕:“是这样子的。”
“摸着还好。”
梁和滟看得医书略有些少,一知半解的,摸过了,没觉出太大问题,皱着眉:“只是你咳成这个样子,我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请太医令来看看吧,他只说是小病,没什么大碍,可怎么调养来调养去,一直不见好?”
“都听你的。”
裴行阙笑笑:“只是等过段时间吧,父皇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了,但天还有些冷,他现在死了,守灵、祭拜之类,都有些折磨人,我不想为他受这份罪,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给他挑个去死的好日子——不过因为他缠绵病榻的样子,朝堂上下如今已经议论纷纷,我若再频频传召太医,怕会让人心浮动。”
他讲完,又咳一声。
梁和滟已经去倒了水,她不喜欢喝茶,裴行阙嗓子不好,两个人屋里现在就只烧熟水喝,方便又省钱,拎着茶壶就干脆利落倒在茶杯里,一人一杯,捧手里慢吞吞喝。
裴行阙讲完这个,很漫不经心、很不在意、很随意地提了一句:“李小郎君难得写信来,做什么?”
“也不是很难得吧。”
梁和滟又想起那封信,头痛到揉一揉眉心:“他讲他如今在海上做药材生意,稀奇古怪的东西收了一箩筐,希望到时候不要全砸手里,还说他快回来了,说是在海上风吹日晒这两年,钱赚够了、人晒黑了,要来这里谋新出路。”
“他要来?那是要好好招待……”
裴行阙语调依旧平静,梁和滟瞥一眼,啧一声:“行了,殿下,适才就看你偷瞥了,你到底做什么这么在意李臻绯,他在我这里,就是个圆滑老成的小孩子而已,顶多长得好看了些、有钱了些、年轻了些……”
她漫不经心数着李臻绯优点,一不小心就数出许多个,越讲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声音渐渐小下去。
裴行阙笑一声,淡淡接上:“喜欢你喜欢得明显了一些。”
“你也不差的,太子殿下。”
梁和滟放下手里茶杯,探身去捧裴行阙脸,她手掌温热,贴在他脸颊上,揉搓两下:“我又不喜欢他。”
她还是不太习惯太直白地说“我喜欢你”,所以拐弯抹角,把话讲出来。
裴行阙按住她手,笑一笑:“我也喜欢你。”
正说着,外头有人递信来,梁和滟的,她丢开裴行阙,过去拆了,眉头很惊喜地一扬,语气还是克制的:“你这嘴好灵光,阿娘真的寄信来了,还讲要来看我。”
方清槐信写得克制,大约是怕有人会拆她信看,许多地方讲得都弯弯绕绕,最后很隐晦地问了她好不好,说自己要带喜圆来看她。
裴行阙坐那里,微微咳着,带点笑看她。
老皇帝最后死在三月底。
天气转暖,春风和煦,但又不燥热,一场葬礼办得盛大又不太折磨人,裴行阙没什么异议地登了基,住进宫里。
方清槐也在这一月入京,梁和滟不想她在宫里受拘束,所以和她一起在原本的府里住着,喜圆胖一圈,依旧活蹦乱跳的,闻了她两下,很快认出她来,撒着欢跟着她四处走动。
梁和滟从老本行入手,着手准备在这里开个食肆试试水,找厨子的时候,修书一封,询问任姐姐愿不愿意过来。
至于窈窈,她赶在老皇帝死前出嫁,梁和滟去添妆,看她长成个大闺女,一颦一笑都很稳重,进退得宜、谈笑有度,送她时候却又很灵动,扯着她袖子讲舍不得她。
——其实嫁的人也住京中,只是不在一坊。
至于卫期,梁和滟没有见他。
而宫中,裴行阙也碰见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清源大师心愿得偿,整个人看着年轻了许多,见人就微微笑,因为整日风餐露宿云游,晒得更像个得道高僧了。
裴行阙很顺手给他斟茶,然后偏头咳嗽几声,断断续续的。
“听闻陛下要为当年的方家平反,想着贫僧手里或许有些证据,所以赶来递上。”
是方清槐家里的事情,他倒难得,一直记挂着。
裴行阙微笑点头:“有劳大师。”
“是我应该。”
清源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偈:“陛下身体似乎有些不适,不知道我能把脉看看吗?”
裴行阙颔首,撩开袖子,把手腕伸过去。
清源静静为他把了片刻脉,愣住:“陛下富于春秋,不该……”
他话讲到一半,顿住:“梁娘子晓得这事情吗?”
裴行阙笑了:“我知道大师不会对她乱讲,才同意你为我把脉的。”
清源皱着眉头,脸色有点不好看:“…殿下,恕我直言,若无良药,怕就是这几年了……”
“我知道的,大师。”
裴行阙很轻地讲:“几年,足够了。”
足够什么?清源没问。
裴行阙一直努力瞒着梁和滟,然而有些事情,总是瞒不住的。
事情遮掩不住是在他生辰这天,因为他父皇才死,不到一年,所以没大办,他也懒得大办,和梁和滟在寝殿里讲话谈笑,话讲到一半,他偏头,抑制不住咳几声。
喉头有腥甜血气涌上来,裴行阙拿帕子遮了遮,血洇透帕子,蹭一点在掌心,他面不改色地握住,转过头去,要继续跟梁和滟讲话。
梁和滟靠在榻边,脸上没笑,神情很严肃地注视着他:“裴行阙,把那帕子拿来我看看。”
当夜,她急召太医令。
对外的说法是她身体不好,还惹得许多人揣测她是否有孕了,惹得御史上了好几道折子,告诫裴行阙国丧期间要禁欲。
梁和滟训他话的时候,手里拎着的就是那几本折子。
裴行阙仰着头,看她皱眉的样子,觉得好可爱。
想拉着亲一亲。
他胡思乱想着,就看见梁和滟眼里,很快地滑落一滴泪珠。
就一滴而已。
匆匆掠过下颌,落在地上,然后消失不见。
她不怎么哭,裴行阙也几乎没见过她哭,望着哪滴眼泪,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滟滟——”
他不晓得该怎样哄,梁和滟也不太需要他哄,半晌,她皱着眉头,嗓音微微有点哑:“你怎么想,你准备怎么办?”
裴行阙笑了:“滟滟,做皇后吧。”
“你就想到了这个?”
梁和滟一奏折差点没拍他脸上,然而看着他苍白的样子,还是克制住,把那奏折猛地一甩,扔在地上:“怎么,嫁给你做寡妇吗?!”
裴行阙伸手,握住她的,慢慢把她拉怀里来:“做皇后,等我死了,许多东西能顺理成章留给你,让你可以自己护着你自己,不然,没人护着你,我不放心。”
他没讲太多话,递过去一本奏折,塞她手里。
奏折里的内容不重要,递奏折给她的这个形式重要。
梁和滟懂他意思,咬牙切齿:“我不会,这些政务我也懒得管、不想动,你不要指望我这样。”
“没有要你立刻会。”
裴行阙笑笑:“我其实也没有立刻就要死,太医令在差点挨你骂之前说了的,我其实还有好几年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