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前一片寂静,来接人的马车都是停一会儿便走,只有贺桢的马车始终停在那儿。此处的大红宫墙微褪了颜色,被雨水打过后又有些泥漉漉的,贺桢瘦削的影子拉长了映在上头,可怜得很。
贺桢正催着守门的宫人再去贵妃宫里问一次,冷不防瞧见谢均过来了。他在太子面前见过谢均一回,识得他长相,也知道谢均的名声,当即恭敬地弯身行礼。
“见过谢大人。”
谢均素有贤名,乃是朝廷重臣、陛下臂膀。贺桢旧日在书院读书时,同窗的学子大多崇慕谢均,誓要做个与他一般的有为之人。贺桢亦不能免俗,见到谢均似是朝自己走来,当即恭敬不已地行礼。
“不必多礼。”谢均一如平常的和气,“贺中散在此等候何人?”
贺桢见谢均竟向自己问话,当即有些激动。他按捺住胸中激越之情,平声道:“内人奉椒越宫贵妃娘娘之命入宫,某在此候她归家。”
谢均听他说起“内人”一词,心底忽有些古怪。
谢均每一回见秦檀,都只得她孤身一人,并无夫君相伴身旁。不知不觉间,他也许是将秦檀当做一个未婚姑娘来对待的。但贺桢这句“内人”,却让谢均清楚地意识到,秦檀是嫁了人的。
“贺中散倒是个温厚之人,太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嘉奖你。”谢均道。
“谢相爷夸奖。”贺桢仰起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他虽清高,但能得人赏识,却是极高兴的。更何况,谢均声名极佳,得他一句奖赏,堪比他人十句。不自觉间,贺桢望向谢均的神色,便也带上了同窗间常有的崇慕。
谢均也望见了贺桢的神色。
他打量着贺桢,见贺桢生了一张清冷面庞,身上带着文人傲气,知道他定是个以君子自居的读书人。相貌如此,难怪秦檀曾对他一往情深。
“贺中散,我听闻你家中藏了一副画,乃是名家的《苍鹰卷》。不知哪日有幸,能得以一观?”谢均负手,随口问道。
贺桢闻言,有些疑惑:那《苍鹰卷》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价格也便宜,是自己随手买来挂在书房的;似谢均这等大人物,怎样的名家作画不曾见过,竟要看他书房里的平平无奇的《苍鹰卷》?
但转念一想,谢均有求,他何必拒绝?于是,贺桢道:“若是大人想要把玩,随时有空。”
“那么……”谢君沉思一会儿,道,“就明日吧。”
“这……这、好。”贺桢惊讶了一下,疑惑谢均为何来得这么急。但对方乃是当朝宰辅,贺桢不疑有他,道,“某定会出门相迎。”
谢均点头,与贺桢告别。临离去时,谢均对贺桢道:“贺中散,我出来时,听人说贺夫人已独自回去了,你不必等了。”
眼看着贺桢的俊脸忽涨成了青色,谢均的心情忽而大好。
“走吧,谢荣。”谢均对小厮道。
“……相爷,您这是?”谢荣一边走,一边偷偷背过身去,打量着满面恼色的贺桢,小声道,“您怎的忽然想去贺中散家中了?”
“太子有意中用他,我总得看着一二不是?”谢均又拿出了这句话。
谢荣:……您忽悠谁呢?
***
贺桢左等右等,等不到秦檀,含着微薄怒气回了家中。果不其然,飞雁居中灯火晃晃,秦檀早已回家了。想到自己在南宫门前苦苦等候,贺桢登时就气从心起。
“秦檀!”他怒气冲冲地步入飞雁居,道,“你为何不等我一起归家?”
秦檀正坐着整理绣绷上的线结,见贺桢闯入,她露出莫名其妙的面色:“大人几时来接我了?”
“我花了银子请内侍去椒越宫去请你,你竟敢说你不知道?!”贺桢越说越怒,手指在指腹上掐出一片月牙,气道,“世间岂有你这样的妻子!”
“大人怕是不知道,”秦檀露出好笑神情,“今日贵妃娘娘的椒越宫倒了霉,左配殿塌了,我自然不能在贵妃娘娘那儿坐着,早早就回去了,不曾遇见什么内侍。”
贺桢一听,气头微消了一点,问:“此话当真?”
“大人不信,便去问问呗。”秦檀搁下绣绷,道,“更何况,我嫁过来的第一日,大人就说过不会对我动情。那我又怎么知道,对我无情的大人您,会特地去南宫门去接我?”
秦檀的话,说的贺桢面孔一阵红一阵白。他一甩袖子,板出正经神色,道:“我当然是没有对你动情,只是碍着面子,不得不去接你罢了。”
“那大人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秦檀问,“没接到我,不需要与我二人相处,岂不是好事?”
“……你!”贺桢说不过他,只觉得浑身都难受。他冷着一张俊脸,道,“你这么能说会道,还不如多读几句诗!”
秦檀闻言,面带讥讽地看他一眼,道:“会读诗有什么用?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
秦檀这句话似乎别有弦外之音,贺桢听了,懵了一下,问道:“你是何意?”
“随口一说罢了。”秦檀答。
“……你不愿说就罢了。”贺桢说着,忽想起谢均的事儿来,叮嘱道,“明日谢均谢大人要来,你是我贺家主母,自得出门待客。我知道你亦不欢喜我,可此事终究上不得台面,不能让外人知晓。”
说这句话时,贺桢的脸皮有些发烫。他向来以君子自诩,但此时此刻的要求却太过小人。无奈谢均实在是他崇慕之人,他不愿在谢均面前展露出不好的地方。
“谢大人?”秦檀诧了一下,绣针竟扎入了手心。她倒抽一口,轻轻地“嘶”了一声,低头查看,果见得指尖上涌出了一滴血珠子。
“没事吧?!”贺桢一惊,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夺过她的手指,皱眉道,“怎的这么不小心?好端端的手就给扎痛了。”
秦檀的指尖白嫩青葱,但却莫名有些茧。贺桢本以为她是个自小金娇玉贵的千金,但这手指上的茧子却在昭示着秦檀身上也许另有秘密。
“无妨。”不等贺桢再看,秦檀已飞速将手指缩了回去,还将圆凳往后挪了一下。看见她唐突的行为,贺桢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做了什么,顿时面上讪讪不已。
“谢大人怎么来了?”秦檀嘀咕道,“算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定会好好和你做一对明面上的恩爱夫妻,免得叫那相爷看出端倪来。”说罢,秦檀重新拿起了绣线,道,“大人,绣活是个细致活,你若在此,我难免不能安心。”
她竟然是在赶贺桢出去。
贺桢的面色一凝,心里的傲意被打击个粉碎。遥想秦檀嫁入贺家前,差人往贺家送了无数礼物,殷勤恋慕之意,溢于言表。而如今的秦檀,却是一点儿都不想见他。
不知为何,贺桢的心底有了些微的懊丧。
他向来要强,不愿在秦檀面前露弱,便冷冷地哼了一身,独自离去了。
踏出飞雁居后,秦檀那句“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却总是徘徊在贺桢的耳畔。秋日里夜风含露,吹得人通天发冷。他想着这句话,忍不住回忆起了当年遇到劫匪的那件事。
莫非……
莫非“认错人”与方素怜有关?
不,这绝无可能。方素怜能将当日救他的情形倒背如流,熟悉至此,又岂会是他人冒名顶替?
饶是如此肯定,贺桢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朝怜香院走去。
***
怜香院中,方素怜正在调配玉颜香肌膏。听闻贺桢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小秤,外出迎接。
“大人,忙了一日,定然累了吧?”方素怜笑颜温软,素手捧起一盏茶,“秋日天冷,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贺桢坐着,她站着,纤纤细腰不盈一握,柔弱眉目带着温存之光,素白净丽的脸蛋便如含露的莲花似的。
贺桢看着她,瞧见她眼底的欢喜与恋慕,心里竟萌生出一丝愧疚。他斟酌一会儿,问:“素怜,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救我的时候,到底是个怎样情形?”
“自然记得。”方素怜道,“素怜为您说过许多回了,今日大人是想听哪一段?”
“……不、不必再重复了。”贺桢有些狼狈,挡开方素怜锤肩的手,道,“只不过是檀儿……是秦氏偶尔提起,我心有所念罢了。她说我‘认错了人’,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方素怜的手微微一滞,眸光愈发温柔似水。她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夫人的心,素怜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夫人想必是在关心此事的。前几日,夫人又差院子里的丫鬟来问了一回当日我救下大人的事儿,事无巨细,条条件件都要问得清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方素怜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说起了其他的话:“大人,我家有个弟弟,虽出身医者之家,却一心向学。只是我家素来贫寒,父亲如今又抱病在床,素怜遍寻学馆而不得。不知大人可否……垂怜素怜一二?”
“自是可以的。”贺桢点点头,心思却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秦檀问方素怜那件事做什么?难道,她还能李代桃僵,将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不成?
他这一辈子,绝不会对不起方素怜。
贺桢兀自出神,未注意到身旁方素怜的眸光已骤然一变。她垂在袖下的手指,狠狠地刺入了掌心。一旁的丫鬟芝儿见了,不由心惊肉跳。她知道,自家姨娘这是动了狠心。这贺家里,必然会有个人倒大霉了,非死即伤。
***
次日,秦檀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仔细收拾了一番。谢均到府里来做客,可是一件大事,连老夫人都面有喜色,直说贺桢出息了,竟能请到这样的大人物来。
过了午后,谢均的轿子才姗姗在贺家门前停下。
贺桢领着秦檀到门口亲迎,只见谢家的轿子向前一斜,水红色的帘子打起,谢均从里头跨了出来。他穿了身老竹青地的衣衫,下摆缂出了四团白鹤,用的线料俱为上好,一打眼望去便是一片清贵雅致;袖子里余出条红络子,结了串碧玺,原是谢均又换了新造的数珠。
“贺中散和我客气什么?”贺桢见谢均行礼,笑吟吟道,“朝中人都知道,我是最不讲究规矩的那个。”
贺桢不敢从,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上下官之礼,又为谢均引见秦檀,道:“这位是拙荆。”依照大楚风俗,女主人理应陪男主人出门见客。有男主人在场,这不算“不合规矩”,秦檀自然不能以此为由逃脱。
“原来是贺夫人。”谢均笑着扫过去,口中的语气好似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秦檀低身福着,一副守礼的样子,并无任何热切。但谢均却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阵,细细瞧了一下她今日的穿着,也不管这合不合规矩——
今日是待客,所以她穿得沉稳了些,挑的是老成的灰鼠色,上头浮着蝶戏水并缠枝莲的暗纹,胸坎儿里系了条月白的帕巾;手臂悬三幅镶边袖子、白藕也似的腕上挂一对银镯,叮咚作响。这身打扮富贵且端庄,使得她像个老成的妇人。
谢均心底道:这打扮不太合适。
秦檀还是穿的艳丽嚣张些好,杏红的湖绿的,再掐出细细腰肢、勾出纤纤身量,那才不算是埋没了。嫁给贺桢之后,她就得在见客时穿成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秦檀微仰起脖子,冷不防接触到谢均直白的视线,当即又垂下了头,耳畔的坠子叮当微响。
“某听闻贺夫人对贺中散你是情深已久,你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谢均跟着贺桢朝门槛里跨去,一路笑眯眯道,“看来,果真如此,你与夫人着实是相配。”
秦檀配合地露出微微羞涩模样,艳丽面颊浮出轻浅微红,连白嫩脖颈上都有了淡淡绯色。这般模样,少了几分平日凌厉,更添温柔动人。贺桢偶尔移目,竟有些痴了。
他知道秦檀美,可他不知道秦檀为一个人害羞动情时,会是这样的美。他有些遗憾,自己身为秦檀名正言顺的夫君,竟从未见过秦檀这一面,只得她无数的冷言冷语。
贺桢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秦檀身上移回来,引谢均去前厅坐。
前厅的茶不算上好,但待客尚可以。谢均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不品,笑吟吟问道:“敢问贺夫人,贺中散平日都爱些侍弄些什么?某愿投贺中散所好。”
秦檀在前厅布茶,闻言扬头,露出轻浅笑容,笑靥里似藏着眷眷浓情,瞧着贺桢的眸光也如带了蜜似的温柔:“我夫君平日最爱伺弄笔墨,是个扎进书里就出不来的人,最爱读《左》、《春》,总说得益匪浅。此外,也爱赏画,自个儿也常提笔,就是画技算不上精湛,夫君常常望洋兴叹。”
她说罢,偷偷剜一眼谢均。她知道,谢均这是趁机为难自己,想要她剥下那张贤惠的画皮。很可惜,上辈子的她将这张画皮戴得出神入化,如今细说起贺桢的喜恶那便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想看她出糗,没门!
贺桢听她对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一时有些发愣。他本以为秦檀对自己毫无了解,未料到事实恰恰相反。当下,他对秦檀的感情愈发复杂了。
“怪不得贺中散慧眼识珠,购得了《苍鹰卷》这样的名作。”谢均不动声色,掴掌而叹,“看来,贺中散对画情有独钟。”
得谢均如此赞誉,贺桢心下微喜。饶是他从来告诫自己,勿要为外物所动,但谢均却并非旁人,乃是一等一的贤能之臣,他又如何能不欣喜?
“谢大人,我这就命人将那《苍鹰卷》取来。”贺桢拱手道。
“不必特地劳人跑一趟。”谢均起了身,散漫踱步,“既然都来了,那不如去书房一观。不知贺中散可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贺桢愈发彬彬有礼,“谢大人这边请。”
几人沿着廊子朝书房走去。贺家不大,那廊子左右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眨眼便到了书房。贺桢捧出那副《苍鹰卷》,呈到谢均面前,请谢均细查。
但见画轴上停着一只鹰,翅膀将展未展,目光锐利,盯视着远方的草原,大片大片的留白显得画轴极为肃穆空旷。这鹰栩栩如生,极有王者之风;然画技虽佳,这副画作却不算最上品,离“惊艳”也差得很。
“不错。”谢均的眼神在画卷上扫了一番,语气淡淡,无有什么起伏。贺桢听了,不由有些奇怪:先前如此渴求看这幅画的谢大人,怎么在真的看到了这幅画的时候,显得如此冷淡呢?莫非是这幅画乃是赝品?
但见谢均淡然移开目光,指缝里佛珠子慢慢向下一溜,口中闲适问:“贺夫人,这副《苍鹰卷》乃是你夫君的珍爱,你可知道这画卷上有何妙处?”
秦檀以帕掩面,舒眉冶艳一笑,道:“这我倒是不清楚的。夫君爱重这些画卷,不尝让我见他们。我到这书房里来,至多也只是磨磨墨、打打扇,免得夫君不爽利。”
她这话说的自然,仿佛是真的一般。贺桢听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样的一副画面来——
夏夜微炎,虫鸣不休。秦檀搬了凉椅,坐在书桌旁打扇。美人脖颈雪腻、笑容冶艳甘甜,手中小团扇一扑一闪,带起凉凉微风;或是夜半灯影绵长,秦檀立在桌旁,婀娜身影粉腻生香。她轻撩缎边袖口,嫩芽似手腕轻磨墨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