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大太监刘春满面焦色地走了过来,贴到李源宏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李源宏的神色便微微一变。
“怎么回事?”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杯,很是烦怒的模样,“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袭击殷二小姐?她又是怎么去的御花园!”
刘春肩膀一颤,小声道:“殷二小姐向来性子不拘,您和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她不喜欢宫宴这样的场合,便去御花园吹吹风。刚走到那湖边,便有个人意图行刺,招招都冲着二小姐的脸去,真是阴毒呐。”
李源宏闻言,连忙问道:“那摇光小姐她人怎么样?”
“没事儿,没事儿。二小姐武功高强,将人给打跑啦。”刘春答。
李源宏这才舒了一口气。
殷摇光和四弟若能成婚,四弟便会答应离开京城,再不踏入。如此,他便又少了个可能为敌之人。万一殷摇光毁容,四弟反悔了,那岂不是白耗费了如数多的头脑?
一旁的武安长公主听见了,柔弱道:“殷二小姐为人率真爽直,怎么会与人结仇呢?便是那袭击者混入了宫宴,可群臣百官皆在此处,又有谁会去袭击她呢?”
李源宏摇摇头,道:“既然没出事,那便罢了,不必在今日细查。那刺客招招都要抓花二小姐的脸,可见十有八|九,此事只是女子之间的矛盾,不值当在中秋这样的日子拿出来说。”
长公主摇着绛纱地的团扇,忧心忡忡道:“可是二小姐她,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呀……”
她这样说罢,李源宏愣了愣,望向了妻子殷流珠的面容。
果真,殷流珠满是焦虑之色。只是殷流珠向来温顺,又识大体,知道自己身在御前,还恰逢中秋节这样的大日子,她不好多提,因此一直按捺着。
李源宏对殷流珠,多少是有几分心疼的。见妻子如此忧虑,他再不忍坐视不管。于是,他挥了挥手,对刘春道:“去查方才有谁离了席,去了御花园那边儿。”
大太监领了旨意,便下去了。
乐曲声虽未停,但群臣间已有了骚动。很快,便有两个人被带到了御前——宰辅谢均新婚的夫人,与朝中三品的常散郎。
看到秦檀跪在御前,李源宏的心底已升起了一丝为难。
若是这事与秦檀搭上了边,便是为了殷皇后,他也该重重惩罚秦檀;可他心底还是有几分秦檀面容的,且秦檀又是均哥的妻子。这面子上,颇有些抹不开……
就在此时,武安长公主微微诧异地喊了起来:“皇后娘娘,您瞧,这个不是皇兄从前打算封为丽妃的秦氏吗?那时我听皇兄夸赞她美貌无双,还说了声‘丽’字封号十分合适呢。”
殷皇后扬起头,道:“确实是……曾有这么回事。”
长公主笑眯眯地,夸赞道:“本公主和这秦氏,也算是有数面之缘了。如今仔细近看,她果真是容色惊人。若是进了宫,指不准皇兄要如何宠爱呢。也许呀,比恪妃娘娘还要受宠都说不定呢!”
李源宏瞥了长公主一眼,道:“武安,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心底有些烦躁。
——武安这样说话,岂不是在皇后心口上撒盐?
若是殷皇后原本就在猜疑秦檀,猜疑她意欲行刺殷摇光,这事儿本就难办;恰好武安又在此刻提及秦檀可能会入宫,分走他的宠爱——这多番矛盾落下来,便是皇后原本性子柔顺,此刻也不得不恨上秦檀了。
武安这是在挑拨离间吗?
李源宏揉了揉太阳穴,甩去了心头的疑问。
——不,不可能。武安的性子已经好转了,她如今乖顺体贴,连一直执着不已的均哥都已放下了,何必再来与秦檀为难?
李源宏想罢,问秦檀道:“秦……谢夫人,你刚才去了何处?”
秦檀正想答话,一个宫女便率先道:“回禀皇上,方才谢夫人说她胸闷,要奴婢带她去通透处走走。因此,夫人与奴婢一道去了御花园的池子边上。”
她说罢,便一副紧张模样,偷偷望着天子的神色。
李源宏闻言,不悦斥道:“谁准你开口的?!不懂规矩!”旋即,他止不住暴戾之意,摆手道,“拖出去,杖毙了。”
旁边的刘春心惊胆战,知道是皇上的老毛病又犯了,控制不住残虐的个性了。
没办法,谁让这宫女没眼力见,撞到了枪口上。
这秦檀便是嫁了人,也是皇上心上的人呐!
那宫女听得“杖毙”二字,面孔瞬时泛白。她止不住地在地上磕头,大呼“冤枉”,口口声声道:“皇上饶命呀!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并无虚假……”
可她说的,也仅止于此,并不敢牵扯旁人。
武安长公主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这宫女被拖出去了,容色和平常在李源宏跟前一样,温顺且体贴。
“皇兄,何必生这么大火呢?便是秦氏当真去了二小姐受袭的池子边,那也未必是她做的坏事儿。”武安长公主替秦檀开脱着,转头问道,“秦三娘,可有人能为你作证呀?”
武安长公主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并无慌乱。
秦檀跪在御前,目光慢慢地转向了身边的贺桢。这位前夫也是咬牙切齿的——他心性高傲,肯定是受不了这等栽赃陷害之事的,此刻是一副蒙受大辱的样子。
秦檀的人证嘛,自然是有的,那便是贺桢。
可这个人证,却是说不得的。若是说了,指不准便是个幽会私通的罪名,还会让旁人非议谢均。便是为了谢家的颜面,她也不会这样说。
御前一片寂静。
李源宏的面色,越来越压抑。他的眸间,仿佛盛着风暴一般的旋涡。
武安长公主垂下宫扇,玳瑁嵌花的长指甲套子,轻缓地搭在袖上,一颗颗的红宝泛着冰冷之意。
她歪了头,慢悠悠又问一遍:“秦三娘,你…可有人证?”
秦檀依旧不言不语地跪着。
见四下无人回答,长公主托着腮,沉思道:“呀,殷二小姐从前似乎是与宰辅大人定过婚。若此事当真是秦三娘所为……你未免也太小心眼了!都是过去的婚约了,何必再耿耿于怀呢?”
秦檀低声道:“长公主请慎言,臣妇并未承认此事与臣妇有关。”
武安长公主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她好似一个要摘下面具的人一般,表情扭曲不定。但很快,她就恢复了羸弱温柔的表情,道:“本公主也只是随嘴那么一说,是你太激动了。那本公主再问一遍吧,你可有人证?”
一旁的贺桢看看她,再看看天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面色。终于,贺桢再也无法作壁上观。他艰难地抬起头,从唇齿间挤出了几个字。
“她……方才…”
话未说出口,谢均的声音自席下徐徐传来:“长公主殿下,不必焦急,臣有证。”
贺桢的声音打住了。
“哦?”武安长公主抬头,很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宰辅大人,你奉太后娘娘之命娶她为妻。虽你不见得有多喜爱她,可为了你谢家的颜面,难保你不会护内。以你为人证,并不可取。”
谢均慢慢踏上了御前,身姿清隽如玉。他垂下广袖,斯文道:“长公主,微臣需得纠正两件事。”
“嗯?”长公主疑惑。
“其一,臣只说,臣有证,却并未说臣乃人证。”谢均朗朗道。
武安长公主以扇掩面,轻轻地笑了起来:“莫非你是说,你有物证?这去了一趟湖边,还能有什么物证?难道是宰辅大人你,有什么大罗金仙的法器,能够叫人看到这秦三娘去了何处不成?”
“那倒不是。”谢均勾唇,温雅一笑,道,“物证,便在拙荆的鞋底上。”
众人闻言,微微一愣。长公主亦是抬头,朝秦檀的足见望去。秦檀本是跪着,这鞋跟朝外,众人想要看清,还得绕个方向。
“臣常入宫,对这宫中颇为熟悉。若是臣不曾记错,那御花园里的土色,乃是黑棕色。”谢均踱至了秦檀身旁,道,“可檀儿的鞋尖上,却是新鲜的红色土。整片宫中,只有西宫的梧桐林里有这样的土色。且这土沾的均匀,可见是才粘到鞋跟上的。”
众人望去,果然如此。刘春公公率先惊喜道:“哟!可不是嘛,宰辅夫人真是好兴致,方才是去梧桐林里散心了?梧桐栖凤凰,真是好意境呐。”
武安长公主的面色,陡然一变。
——梧桐林里的土?!她的鞋子上,怎么会有梧桐林的泥土?!
——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李源宏,面色已经转阴为晴。他哈哈大笑起来,道:“朕就知道,此事当与谢夫人无关。谢夫人,叫你受委屈了,赶紧起来,免得均哥怪罪我。”
武安长公主微微失色,不甘心道:“皇兄,便是为了皇后娘娘,您也该彻查此事,不可漏过万一……”
“哪儿来的万一?便是万分之一都没有可能。”李源宏却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朕早就知道,谢夫人是不可能去袭击摇光小姐的。”
秦檀与谢均感情深厚,他从来都清楚。秦檀没必要为了一时之快,去犯那样的险。
可武安长公主哪里愿意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她站了起来,对李源宏坚决道:“皇兄,你可不能糊涂呀。摇光小姐何等重要,万万不能委屈了她!您若是为美色所惑,是非不分,那可不能算是一位明君!”
李源宏听着,心底微微一寒。
妹妹的用词,令他多少有些难受。一口一个“糊涂”、“美色所惑”、“是非不分”,让李源宏的心底有一股小小的无名火。
他一向疼爱的妹妹,难道就是这样看待他的?
“武安,你也适可而止。”李源宏不由严厉了神色,训斥道,“今日可是中秋团圆的大日子,不要再生出事端了!”
见兄长表情凶厉,长公主喉间的话噎住了。她一时没忍住,露出了几分本性,低声怒道:“皇兄,你当真是只知美色,不知亲姊妹了!”
她这句话虽然轻,但李源宏还是听到了。
瞬时,李源宏的恼意便上来了。原本便不是和善性子的他,几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暴戾。与此同时,他的心底还满是失望。
“行了,不必多说了。”他挥挥手,转向秦檀,“谢夫人,你先起来。”
秦檀低着头,谢了圣恩。她试着站起来,可却始终是一副脚软的样子。好不容易,她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面色苍白道:“臣妇生性胆小,方才实在是吓破了胆。又听闻那摇光小姐受了袭击,这才久久说不出话来,无法自辨。”说罢,她便歪向了殷皇后那一头,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可有什么安神的东西……?”
这句话落在旁人耳里,只是寻常。可落在殷皇后与温姑姑的耳朵里,却如惊雷。
——安神的东西……?
——那自然是那个长公主所赠的、塞满了香料的玉枕!
温姑姑得意地笑了起来,道:“有的有的,不必担心。”
殷皇后亦是柔柔道:“本宫险些怪罪了你,心底实在是过意不去。凤仪宫里,有个可以安神宁眠的枕头,定能让你忘却今天的烦恼事儿。本宫这就让人将其取来,赏赐给你,以表歉意。”
一旁的武安长公主,并没有意识到她们在说什么。她还在兀自抓着方才的话头不放:“什么红土,依照本公主看,都是诡计……”
说罢,她转向谢均,问道:“均哥,你何必护着她!”
谢均咳了咳,道:“方才,臣说长公主说错了两件事。其一,是拙荆不曾去过御花园的池子边。其二,则是……”
长公主疑惑道:“是什么?”
“其二则是,长公主说臣并不见得有多喜爱妻子。……这也错了。”谢均温柔地笑起来,“臣对妻子,自然是珍爱的紧。臣与檀儿,感情甚好,是长公主误会了。”
第76章 兄妹嫌隙
“臣与檀儿, 感情甚好, 是长公主误会了。”
谢均简单而温和的一句话, 却仿佛是什么千钧重的武器, 让长公主的面色, 一下便垮了。她微微哆嗦了一下, 道:“均哥, 你真是糊涂。”
他真是太糊涂了。这秦檀,如何配的上他?
家世不好,亦无才名, 不过是个空有美貌皮囊的蠢货罢了!
武安还欲再言,李源宏却不悦地打断了她:“武安,你对均哥的家事这么斤斤计较做什么。你得记着, 你是长公主, 是李家的女儿!”
堂堂长公主,岂能把一颗心全都放在臣子的家事上?
武安长公主咽下了喉中不甘的言语, 慢慢坐了回去。她攥紧手, 眼光如刀锋一般掠过秦檀的面容, 似乎要将秦檀给抽骨剥皮一般。
松雪怕长公主气着自己, 立刻宽慰道:“长公主殿下, 您莫要为了旁人气着自己。来日方长, 您又是大楚最为尊贵的女子,还怕拿捏不了她吗?”
听了松雪的话,武安稍稍有了几分底气。
也对, 来日方长。今日没有按死这个秦檀, 不代表来日秦檀还能这么幸运。她偏偏不信了,这秦檀还有能耐与她斗!
武安长公主这样想着,嘴角浮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一旁的温姑姑与殷皇后,将武安的神态都收在了眼中,沉默不语。
未多时,殷皇后派去的宫女便从凤仪宫回来了。那宫女端着一个锦盘,呈到秦檀面前,道:“宰辅夫人,这是娘娘平日最为爱用的玉枕,里头的香料乃是擅香的武安长公主亲手调制,可以宁神静心,驱散噩梦。”
李源宏见状,夸奖道:“还是皇后想的周到,咱们确实得弥补一下宰辅夫人。”
殷皇后柔柔一笑,大方道:“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那宫女弯下腰去,将锦盘递的更前了些。这一幕,落在一旁的武安长公主眼里,令长公主渐渐地紧张起来。
“竟然拿本公主的东西赏赐别人?”武安皱眉,有些不解,“皇后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弃本公主做的东西不好?”
殷皇后见状,腼腆道:“长公主误会了,是这枕头十分有效,能够安神助眠,本宫才会忍痛割爱。既然长公主将这个枕头送给了本宫,本宫自然有权利决定怎么处置它。”
武安长公主的面色有些不好。
殷皇后说的确实在理,可她的行为,未免有些反常。殷皇后其人,平日从来都是温柔端庄、逆来顺受,也绝不会做出这样落长公主脸面的事。
莫非,是殷皇后发现了这个枕头之中的端倪?
“且慢!”武安长公主倏然站了起来,道,“以旧物赠人,难免有些寒酸,落了我们皇家的脸面。这样吧,不如本公主重新调制一个香枕,赏赐给宰辅夫人也就是了。”
此言一出,周围人的面色都有些莫名其妙——武安长公主何时如此好心了?
方才她还口口声声要皇上惩处宰辅夫人,如今话锋一转,竟要帮宰辅夫人做一个可以安神的玉枕。这前后相差的,可不是一点二点。有疑心重的,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