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没等来褚昉的答复,却等来了自家兄弟和妹妹的探视。
陆家兄妹被带进兰颐院时,陆鸢才知,她因不孕而郁结于心的事已经人尽皆知,父亲急得团团转,重金遍寻名医,搜罗了十来个大夫,却不好往褚家送,只能让兄长先来探病。
陆徹自受魏王案牵连被降职后,索性递了辞呈一心行商,天南地北的跑,前些日子刚回到京城便听说了妹妹的事。
在他印象里,妹妹不像是会轻易郁结于心的人,两年前,父亲以死相迫逼她嫁入褚家,旧情郎因此心疾突发差点丢了性命,她都挺过来了,如今只是子嗣缘薄而已,又不是无药可救,她何须如此郁郁寡欢?
但看着曾经珠圆玉润、朝气蓬勃的妹妹懒洋洋斜倚在暖榻上,身形清减,容色憔悴,陆徹仍是有些心疼。
陆鹭直接没忍住眼泪,抱着姐姐哭起来,陆鸢安抚着妹妹,笑着说:“快别哭了,传进别人耳朵里,该说褚家苛待我,叫你们心疼了。”
陆鹭见屋里都是自己人,小声泣道:“他们就是苛待你。”
陆徹提醒小妹道:“别胡说。”
陆鹭瞪兄长一眼,怏怏不语。
陆徹看着妹妹默了会儿,掩去目光中的疼惜,说道:“不如我跟安国公说说,接你回娘家住几天,让大夫为你好好诊诊?”
陆鸢摇头否道:“年关在即,我这时候回娘家,让褚家的面子往哪搁?再说我这不是疑难杂症,并不难治,让爹爹把家里的大夫都遣散了吧。”
陆徹思想片刻,忽然问:“你的药都是青棠亲自煎的吗?”
陆鸢知晓兄长在担心什么,谁都知道褚昉的旧情人住在府中,还具有掌家之权,而陆鸢不孕的最大受益者也是郑孟华,难免会猜疑到她身上。
陆鸢肯定地点头,又劝兄长:“你别胡思乱想,褚家家风严正,不会做出这种事。”
“你的药方给我,我让人制成药丸给你送过来,不经褚家人的手。”
陆鸢知道兄长向来谨慎,只好让青棠写了一份药方给他。兄妹又说了会儿话,褚昉回来了,邀兄长去了璋和院,只留陆鹭陪着姐姐。
陆鸢便问起她与贺震的事。
陆鹭说道:“姐姐你别管了,他已经答应我,婚期前若能默写下来《竹书纪》,我才嫁他,若不能,他就主动退婚。”
陆鸢一怔,霎时明白褚昉让她译书的用意所在,没想到褚昉也是受人所托,竟会帮属下做这种事。
陆鸢把译书一事说与陆鹭,“你这招行不通了,那《竹书纪》古今对照本怕是已经到了贺左卫手里,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背了一半了。”
陆鹭假意嗔怪道:“姐姐,你莫不是被那贺小将一句‘长姐’给收买了,故意帮他的。”
陆鸢点着她额头笑,“他若是品行端正,我还真要帮他,把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东西早点嫁出去!”
陆鹭按下姐姐的手,贴她更近了些,悄悄掏出一封信,小声道:“元诺哥哥知道你生病,很担心,托我带给你一封信。”
陆鸢面色大变,却是急忙接过信塞在暖榻褥子下,低声训斥道:“阿鹭,你怎么做这样的糊涂事!以后再不能如此!”
她知道这两年来他们都没有忘记彼此,可周元诺做事向来有分寸,从未再约见她或者私自递信,这次竟犯了糊涂,托妹妹带信到国公府,他就不怕……
陆鹭明白姐姐担心什么,委屈道:“元诺哥哥也是担心你啊,他去找我时看着很憔悴。”
“总之,以后不可再做这种事,一旦事发,陆家和周家都没有活路。”陆鸢厉声命令道。
姐妹俩又说了会儿话,陆徹在褚昉的陪同下折回兰颐院。
陆鹭向来不喜褚昉,自他进来就不怎么说话了,房中气氛顿时沉静下来。
陆徹与褚昉对视一眼,温声交待妹妹道:“你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等过了年关,我来接你回去住上一段日子。”
陆鸢讶异地看向褚昉,好奇二人说了什么,兄长竟当着褚昉面说出接她回家这种话。
陆徹补充道:“国公爷已经答应了。”
说完这些,兄妹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开,褚昉竟亲自送陆家兄妹出门。
陆鸢诧异地看着褚昉出门,抓起藏在褥子下的信,本是要直接丢进炉子里烧掉,想了想,终是没忍住拆开看了下,一目十行地看完,赶在褚昉回来前扔进了炉子,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
褚昉折返时,看到陆鸢站在暖炉前发呆。
“冷吗?”褚昉走近问,顺手扯过她小手握在手中,察觉一阵凉意。
陆鸢撤回手,给他倒茶喝,莞尔道:“不冷,我就是这体质,手脚总是要凉些。”
倒完茶,陆鸢在褚昉对面的榻上坐下,两人各捧一盏茶,中间隔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茶案,各自喝着茶,相对无话。
陆鸢看似没往褚昉那边看,却总能在他茶将见底时及时添满。
坐了会儿,陆鸢感激道:“多谢国公爷。”
她在谢什么,褚昉心里清清楚楚,谢他肯打破不与陆家打交道的原则,准许兄长上门看她,也谢他对兄长和妹妹还算以礼相待。
但这些值得她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么?
褚昉不想给以任何回应,像对待她往日千千万万次的恩谢一样。
他只是喝着茶,俊朗的五官勾勒出冷淡而高贵的线条,这样的容色名动京城,令无数人回眸侧目,但眼前女子好似从未多看一眼。
大约觉得喝茶太过单调,褚昉命书韵去璋和院拿了几卷书过来,他坐在旁侧翻看起来,竟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
陆鸢心中纳罕,却什么都没问,坐了会儿,移步到书案前核算账本。
她左手打算盘,右手执笔,几乎左右同时开弓,神情专注。
她指节修长灵巧,五指交替拨着算珠上上下下,干脆利落,灵活自如。
噼里啪啦的算珠响声萦绕在静谧的房间内。
青棠不由奇怪:往常夫人都是心算,今日怎么改用珠算了?不怕吵到姑爷么?
青棠小心去探褚昉的神色,见他神情自若,专注看书,竟似听不见算珠的响声。
倒是陆鸢打了会儿算盘后突然停下,满含歉意地看向褚昉说道:“国公爷,我可是吵到你了?是我疏忽,竟忘了你在看书,我这就别处去。”
她拿过算盘起身,欲出门去,听褚昉声音很淡地说了句:“你算你的,无须别处去。”
伴着话音,他翻了一页书,竟似真的不相干扰。
他既这样说,陆鸢没再出去,却也不好接着打算盘,只能改为心算,很快便核算完毕,实在无聊,只能没事找事修剪房中的红梅。
以往褚昉不在的时候,她心算完毕都会睡上一觉歇歇神思,或者拼补誊写破碎的《笑林广记》,但显然这两件事现下都不宜做。
用过晚饭,青棠照常端来药,当着褚昉的面,陆鸢只好喝了下去。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药如此苦涩,苦涩到掩盖了所有味道。
她无意识颦紧了眉,端过一盏花茶清口,却见褚昉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淡漠。
她不动声色舒展眉心,清口之后又小啜几口茶,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已经习惯了药的苦涩。
褚昉在这时突然开口,吩咐书韵:“明日拿些蜜饯过来。”
陆鸢掀眸朝他看了眼,柔声道谢,可这句道谢却似触怒了褚昉,他平静的目光变得有些烦躁,面色冷肃几分,拿了书坐去灯下自顾翻看。
陆鸢察觉褚昉在生气,只觉莫名其妙,以前他待她也很冷漠,但基本的修养还在,只要她规矩本分,没碍着他的眼,他不会无端冲她撒气。
而且他也不曾一连许多日宿在她房里,更不会像今日一般闲来无事在她房中看书,更不必说主动提出叫人给她送蜜饯。
一切都太反常了。
大概是看在她生病的份儿上?因为大夫说她肝气郁结,要她宽心,所以褚昉才会耐着性子给她更多陪伴?
这样想来,一切便说通了,他不是无端生气,而是明明不耐烦待在她房里,却偏偏发作不得,只能自己生闷气。
那她之前自请休弃一事,他可曾好好考虑了?
他心中可是已经有了决定?只要再忍过三个月,再对她布施一些恩义,便可名正言顺休妻。
陆鸢心中升起一丝希冀,好似看见了蔽在云后的日辉,只待一阵清风拔开浓重的阴云,一切森郁都可见日而销。
第15章 夫妻恩爱
◎她倒想方设法勾起我儿来◎
蘅芳院,郑孟华正与几个管事合计采买年货的事,听说书韵求见,立即放下手边事把人请了进来。
“表姑娘,主君让我取些蜜饯给夫人送去。”
郑孟华愣了下,不由问:“表哥说的?”
书韵知她真正介怀的是什么,轻轻点头,朝她身后几个管事婆子瞥了眼,用意很明显。
郑孟华暂时屏退几个婆子,对书韵道:“有话直说吧。”
“主君这几日下值回的早,经常到夫人院里喝茶看书,昨儿见夫人喝药皱眉,特意吩咐婢子拿些蜜饯过去。”
临近年关,诸般事务基本落定,褚昉一般只当半日值,后半晌闲暇在家,郑孟华也是知道这事的,但她近来忙着操持庶务,没留意褚昉动向,不想他竟去了兰颐院。
书韵见郑孟华沉默,想她毕竟出嫁五年,不知府里近况,便小声补充道:“以前主君若看书,都是在璋和院,不常去夫人院里的。”
郑孟华微微点头,想了会儿,对书韵道:“你先回去,等会儿去松鹤院找我,蜜饯到时候再拿。”
说着,她掏出一粒碎银塞到书韵手里,书韵急忙推辞:“表姑娘,您待我有恩,这些事不过举手之劳,哪值得您如此破费。”
郑孟华攥着她手收紧碎银,和善地笑着说:“从我还在府中时,就是你在照顾表哥,咱们的情分还长着呢,这些权当你的脂粉钱,你正是大好年华,该好好打扮,等时机合适,我替你筹谋,收进房里来。”
郑孟华虽未明说,书韵也知这个房里自是安国公的房里。褚昉出身世家,容仪俊美,允文允武,上马可统三军,下马可唱风雅,这样的主君,书韵自是仰慕已久,且他们这种婢子身在奴籍,将来就算嫁人也只能嫁入奴籍,哪有给主子做妾来得荣光,妾室虽无名分,若得主君宠爱,吃穿用度高人一等,也不算枉活一世。
书韵心中认定郑孟华是将来的主母,听她如此允诺,自是欢喜应下。
待郑孟华去了松鹤院,书韵便立即寻了过去。
郑氏听说书韵要见郑孟华,想是儿子有吩咐,把人传了进来。
书韵又说一遍来意,郑氏听罢,虽然奇怪儿子何时有心情过问这等小事,却没多问,叫书韵拿了蜜饯回去。
待房里只剩姑侄两人,郑孟华状似随口说道:“几年不见,表哥倒是懂得体贴人了,听书韵说,表哥这几日下值都在嫂嫂房里陪她。”
郑氏不知还有后面的事,看向郑孟华问:“几日都在?”
郑孟华点头:“是呀,不过表哥平日公务繁忙,只在此时有些闲暇,该多陪陪嫂嫂。”
郑氏脸色沉下,“那个狐媚子,我还当她安分了,叫她好好养病,她倒想方设法勾起我儿来!”
郑孟华忙替郑氏顺气,劝道:“姑母,您别生气,嫂嫂因为子嗣一事不顺心,表哥多陪陪她也是应当的。”
听她提到子嗣,郑氏脸色更冷,恨声说道:“将养了两个月,没有半点起色,明知照卿子嗣不宜再等,她竟连句敞亮话都没有,当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规矩没教养!”
“别人家的主母,晓得自己不好生养,总要早早为丈夫筹谋,她倒好,别说给丈夫纳妾了,还心安理得霸着丈夫,去,叫她过来,我问问她打算何时给褚家添丁。”
丫鬟领命便立即去了,郑孟华边给郑氏顺气,边柔声道:“姑母,早知你气成这样,我便不与你说了,表哥和嫂嫂夫妻恩爱不是好事么,您何必如此生气?”
郑氏冷笑一声,“夫妻恩爱?那陆氏配么!”
话虽这样说,郑氏心中却一阵不安。
陆氏貌美,便说艳冠京城也不为过,且这两年她柔婉恭顺,打理庶务也算井井有条,大有悔过之意,自家儿子毕竟是个男人,枕边风听久了,难免就陷了进去。
郑氏看一眼侄女,想到几次与儿子说起娶平妻的事他都一再拖延,不曾给个准话,本以为儿子只是顾及官位怕授人以柄,如今再想,怕是没这么简单。
这其中定有陆氏作梗。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不舒服,文有点儿短小,宝子们海涵~等我过去这两天,满血复活。
第17章 再请休书
◎让照卿予你一封放妻书◎
不消多时,陆鸢便到了松鹤院,待她见过礼,郑氏并没叫她入座,开门见山问:“大夫说你还须多久能调养好?”
陆鸢恭瑾回道:“说的是至少半年,但前两个月并无起色,怕是不好说了。”
见她还算诚实,郑氏面色稍缓,说:“照卿过了年就二十五了,放在旁人身上,早是两个娃娃的爹了,确实不宜再等,你可有为他打算过?”
见陆鸢沉默,郑氏直接说道:“你一心养病,没精力想这事,我也不怪你,只我今日叫你来,是要知会你一声,照卿已答允娶华儿做平妻,按我的意思,婚期便定在正月,婚典诸事也不须你操持,只一点,照卿身居高位,脸面最是紧要,你作为他妻子,自当维护于他,莫学那小门小户泼辣妇人,失了体面。”
一番敲打之后,郑氏盯着垂首恭立的陆鸢,等她的答复。
其实郑氏心里已有了答案,以陆鸢一贯的温顺,定会恭恭敬敬应声是,她要的就是这句温顺的“是”。
“母亲,平妻,于礼不合吧?”
陆鸢抬起头,目光平静,不卑不亢地说道。
郑氏姑侄俱是一愣,谁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未及他们反应,陆鸢继续说道:“儿媳明白母亲的顾虑,也知该为国公爷筹谋子嗣一事,但自古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平妻实在不合礼度,怕有损国公爷的名声。但儿媳染疾,不能替国公爷诞下子嗣,深感羞愧,自请休书一封,允我归家。”
陆鸢跪下去,音色平静无波,冲郑氏叩拜道。
屋内一片寂静,郑氏姑侄面面相觑片刻,再次看向陆鸢。
郑氏问:“你可想好了?”
陆鸢答:“儿媳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此事,已是深思熟虑。”
郑氏心内窃喜,面上却不显,想了想,示意郑孟华扶陆鸢起身,和善道:“你能这样想,也不枉照卿与你夫妻一场,算来过了年,你嫁进来便满三年了,但结发夫妻得讲求缘分,你和照卿三年无子,想来是无缘的,归家也是个好去处。”
“母亲说的是。”陆鸢柔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