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愣了,没想到他会这般质问。
但她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斥责,褚昉要的并不是她的解释,而她也不想逢场作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左右任他说两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看她的反应,褚昉便知道问不出什么话,在他面前,她总是如此,像个没捏嘴儿的泥人一样,任人揉捏不算,吭都不吭一声。
不知为何,褚昉更气了。
“我在问你话!”
他目中厉光如骤然聚在一起的阴云,沉沉压在陆鸢头顶,好似随时都可酝酿出一道霹雳惊雷。
陆鸢没有看向他,仍旧垂着眼,却是不卑不亢说道:“国公爷不知我为何自请休书么?”
褚昉不语,只是盯着她看,他怎会不知?
终究还是为了子嗣,她大抵心中惶惶,实在受不住了。
可他说过不会弃她,她为何仍旧不能安心?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怎会轻易休弃,你以后,莫要妄自菲薄。”褚昉高高在上,又把这话带出些训诫意味。
陆鸢笑了下,明媒正娶的夫人,妄自菲薄?
偌大一个褚家,何人真正将她看作国公府的嫡夫人?是她妄自菲薄,还是褚家轻贱于她?
褚昉站在云端,阖府中人莫不敬他畏他如神,他又怎会明白在泥沼里挣扎的滋味?
所以在他眼里,她的小心翼翼、忍气吞声便是妄自菲薄,没有一点作为主子的风骨。
他从来不明白,在褚家的屋檐之下,她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这屋檐于褚家人而言,于郑孟华而言,是庇护,于她而言,唯有闲言碎语、阳奉阴违和居高临下的压迫。
但这些,褚昉这位站在塔尖儿的主君,是永不可能知道、永不可能共情的。
陆鸢也从不希冀他会明白。
是以,她只能垂着眼,平静地说:“母亲有意要国公爷娶平妻,但平妻于礼不合,我既不能为褚家诞育子嗣,便不该尸位素餐,让母亲和国公爷为难。”
她神色淡漠,又低垂着头,落在褚昉眼里,便是委屈了。
原来她还是不愿接纳郑孟华做他的平妻,这事他早就知道,大约母亲单独找她说了此事,她耿耿于怀,一气之下才又说出自请休弃的话。
也只有在这件事上,她才会鲜活一些,有了血肉·精·灵,不再是个泥人。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凭哪个女子也不会将自己夫君拱手让人。
她其实可以明说的,无须装出毫不计较、温良恭顺的样子。
说到底,她所谓自请休弃,只是以退为进,表达她的抗议不满罢了,并非真的不愿做褚家妇。
想到这里,褚昉的心蓦然一定,心中的气也凭空消散。
他语气缓和了些,说道:“平妻之事,我与母亲自会商量,一切尚未成定局,你不要胡乱揣测,平添烦忧。”
陆鸢不解,抬眼看向他。
迎着她的目光,褚昉郑重道:“我不希望第三次听到你说自请休书的话,否则,我不会再留你。”
陆鸢一时怔住,意识到他想错了。
他以为她在以退为进,自请休书博取同情,才特意告诫她不要再用这种手段?
那和离一事……
“国公爷误会了,我是真心……”
“真心作何?陆氏,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我多说,我褚家若果真在此时休你,他会善罢甘休么?”
终究还是为了褚家的名声。
陆鸢轻轻叹了一息,“国公爷放心,是我自己无能,不能为你生儿育女,爹爹就是有心来闹,终究理亏,掀不起大风浪。”
褚昉冷哼一声,语气有些不耐烦:“什么是大风浪,下药,逼娶,算大么?”
陆鸢面色倏忽煞白,蓦地攥紧手,被父亲算计不得不娶她这件事,褚昉大概会记一辈子。
“小人长戚戚,陆氏,不要学你父亲。”不要自作聪明,妄图耍手段留住他。
说罢这句,褚昉不欲再留,转身往外走,还未跨出门,听陆鸢冷幽幽地递来一句话。
“国公爷,若我能说服爹爹心甘情愿不来闹事,你可会同意和离?”
褚昉没料想她会说出这句话,听来竟是去意决然,没有半分挽留余地。
褚昉了解陆敏之,他费尽心机将女儿送进褚家,又怎会轻易容她离开,而且大夫说过陆鸢的病只需宽心静养便可,并非不治之症,陆敏之怎会被这种借口打发?
陆鸢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提出此议不过就是逞强,好向他证明她退位让贤、自请休书的真心与决心。
想借此堵他的嘴罢了。
褚昉轻慢地微哼了声,“陆氏,当初若非你父亲卑劣,这个位置不会是你的。”
言外之意,只要陆父不没皮没脸地过来纠缠,他不会留她这位妻子。
褚昉迈出兰颐院,心中不由想,陆氏一向恭顺,怎么在和离这桩事上如此……尖锐,甚至显露出刺人的锋芒来。
但仔细想想,亦是人之常情,人总要为自己在意的东西搏上一搏,有些东西能让,有些东西却是让不得。
就是不知,在陆氏心里,是这个国公夫人的位置更重要,还是他这个夫君更重要?
褚昉尚未走远,见自家侄儿褚六郎虎头虎脑地向这边跑来。
自上次陆鸢替褚六郎解围,这小人儿经常往兰颐院跑,见到褚昉在,也不多留,讨两块蜜饯就跑。
“三叔,你要去哪儿?”
临近除夕,褚六郎早早换上了喜庆的大红袍子,脖颈上挂着丁儿郎当响的长命银锁,跑起来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到褚昉近前却是立即规规矩矩站定,眼珠子溜溜一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褚昉轻笑了下,问他:“又捣蛋了?”
褚六郎连连摇头,追问:“三叔,你到底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褚昉猜想侄儿定在打鬼主意,故意避而不答。
褚六郎悻悻一撇嘴,想了想,说:“三叔,你去陪果儿玩吧,她在前院里踢毽子呢。”
褚昉心想侄儿才五岁,都会调虎离山了,越发好奇他要作甚,遂假意答应,往前院走去。
褚六郎见他离开,兴冲冲跑进兰颐院,喊着:“婶娘,三叔不在,你教我打弹弓,我也要射鸟窝!”
折返的褚昉:“……打弹弓?”
陆鸢竟然教他侄儿打弹弓?
不多时,兰颐院内传来一阵稚子的朗笑,褚昉看见院内老树枯枝上搭着的鸟窝在砰砰响了几声后歪歪扭扭,摇摇欲坠,终于在最后一击下坠落下去。
而后便听到褚六郎兴奋地呼喊:“打掉了打掉了!婶娘真厉害!教我教我!”
所以,在他不在的时候,他们竟玩的如此开怀么?
褚昉神色有些沉。
他朝院内走去,抬脚要进门,脚才拎起来,却犹豫着,迟迟没有迈进门槛。
他刚刚斥责了陆氏,告诫她不要自作聪明,不消片刻却又折回,岂不是让她恃宠生骄?
罢了,让她静思己过,好好长长记性吧。
褚昉收脚,转身离开兰颐院门口,不过走了两步便又驻足不前。
听院里咯咯朗笑声,哪有静思己过的样子?有褚六郎那个捣蛋鬼在,陆氏如何能静思己过?
褚昉再次折返,欲进去把褚六郎撵走,却在拎脚跨门时再次顿住。
褚六郎若问起他缘何不去陪果儿玩耍,他该如何回答?
思前想后,褚昉最终回了自己的璋和院,直到夜中才过来歇息。
但陆鸢与他行过礼后仍旧坐在书案旁,像是在看账本。她自卸下管家之责,反而更忙碌了,不是看账本,就是奋笔疾书圈圈点点,偶尔揉揉眉心,竟似运筹帷幄的将军一般。
往常褚昉会说句“歇吧”,然今日他不想主动开口。
自陆氏养病以来,他对她诸多容忍,才惯得她对夫君生了怠慢之心。
兵法云,张弛有度,是该紧一紧了。
褚昉手执书卷坐去灯下,夫妻二人各看各的,互不相扰。
房内寂寂无声,能听见寒夜里的风和偶尔唧啾的鸟鸣。
夜色已深,褚昉举着书挡在面前,却用余光扫向陆鸢的位置,见她专心致志于笔下舆图,并无歇息之意。
他之前不小心瞥见过,是一幅丝道沿线市聚的图纸,从京都长安向西一直到碎叶城,皆有她大大小小不同符形的标记,不知是何用意,但大约仍是生意上的事。
褚昉不耐地收回目光,忽对书韵吩咐:“备水。”
陆鸢便是再愚笨也该知道他何意了。
但陆鸢只是抬头看他一眼,柔声说:“国公爷先休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待会儿我让青棠掩上帷帐,不会让灯烛影响到你。”
褚昉没有说话,再用余光去看陆鸢时,她已经又专注于手下事了。
默了片刻后,褚昉状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今日在院外见六郎来找你,何事?”
陆鸢笔下未停,亦不曾抬头,温声回答:“无事,嘴馋了,嫂嫂不肯给他蜜饯吃,特意来我这里讨。”
褚昉又问:“他没捣蛋?”
陆鸢道没有,褚昉微微一顿,接着说:“院里的老槐树上,我记得有两个鸟窝,怎么不见了,莫不是六郎爬树摘走的?”
他看见陆鸢手下的笔终于停驻了下,但旋即又恢复如常。
陆鸢声音浅浅地说道:“没留意,大概,被风刮走了吧,六郎没有爬树。”
褚昉骤然气闷。她竟然骗他,不过带稚童打弹弓而已,何须瞒他?
作者有话说:
褚六郎:狗三叔,你快走,婶娘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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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珍视之书
◎著写原书之人应是个男子◎
褚昉骤然气闷。她竟然骗他,不过带稚童打弹弓而已,何须瞒他?
恰在此时,书韵回说水备好了,褚昉便大步去了盥洗室,衣袂扫起一阵冷风。
褚昉很快便沐浴完毕,回到房中见陆鸢仍在书案前写写画画,不由蹙紧了眉,却什么也没说,率先坐去卧榻。
青棠依陆鸢吩咐落下了帷帐。内寝瞬间落入一片漆黑,只能通过微微晃动的帷帐接缝看到外室的光亮。
褚昉仰面躺在卧榻之上,眼睛却盯着帷帐处透过来的一线烛光,外面很安静,静到可以分辨炭火燃烧的声音。
已近子时中了,熟悉的脚步声还未传来。
褚昉盯着黑茫茫一片,心绪复杂起来。
陆鸢从不会如此不顾他的意愿,今夜却迟迟不肯入寝,是在同他耍气?
因为他说她父亲卑劣的那些话?因为他告诫她不要自作聪明、效仿其父?
这就是她静思己过之后的结果?让他独守空房,孤枕难眠?
褚昉默默无声冷笑了下,闭上眼睛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陆鸢以为褚昉早已入睡时,帷帐忽然被掀开。
青棠和书韵都未在房内伺候,他掀帷帐的动静又十分大,陆鸢忙迎过来问:“国公爷,怎么了?”
“无事。”褚昉冷道一声,也不叫丫鬟进来伺候,亲自秉烛掌灯,而后开始在内寝翻箱倒柜。
他这段日子在兰颐院住的久,很多衣裳都放在此处,方才沐浴完毕,他让书韵把脏衣裳收去洗了,只穿了一套寻常睡袍,但现在他想找一套净衣换上。
往常都是陆鸢伺候他更衣,他并不知道自己衣裳放在哪里,只能各个箱笼都翻找一遍。
“国公爷,你的衣裳不在那里。”
他披着睡袍翻箱倒柜,陆鸢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忙从另一扇衣柜里拿出一套绛锦冬袍,还未转身,便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陆鸢回转身,见到地上的布袋子,微微一愣,正要去捡,褚昉已先她一步捡起来。
陆鸢轻抿了下唇,托着衣裳递给褚昉,柔声说:“国公爷,你的衣裳。”
褚昉没接,反而扫了陆鸢一眼,解开布袋,掏出里面的东西后,眼中的光明显暗了下,好似某种希冀陡然落空。
原来不是他以为的东西。
袋子里装的是残碎破裂的《笑林广记》,还有一卷新的抄写本。
原本被撕碎的部分夹在还算完整的书页之间,揉搓褶皱的书页也被重新铺展熨平,虽褶痕显著,也有撕裂的缝隙,但字迹尚可辨认,不妨碍誊写。
褚昉翻看了下,见已经折成两截的银质书签也夹在其中。
他以为这书早已被毁,却没料到她竟珍视至此,不止留着完全不堪拼凑的碎片,还费尽心力誊写了新本。
这书有何珍贵之处?
褚昉轻扫了陆鸢一眼,目光再次落在手中的书上。
褚昉不问,陆鸢也不主动交待书的来处,只是说:“这书合我眼缘,看着实在有趣,偶尔誊写几篇打发时间。”
褚昉审视着陆鸢,片刻后,也饶有兴致地翻着书,说:“既如此有趣,借我看几日。”
陆鸢应好,又道:“国公爷看我的誊写本吧,这旧本实在不堪入眼了。”
褚昉将新旧两本一道收回袋子,“无妨,对照着看,或许还可帮你纠出一二错处。”
陆鸢抿抿唇,知他心中大约已生了疑虑,没再多说,只微微点头。
“国公爷快更衣吧。”陆鸢近身欲替褚昉宽下睡袍,却被他抬手阻止。
“怎么了?”陆鸢不解地问,他火急火燎翻箱倒柜,不就是要更衣离开吗?
褚昉微不可查动了动唇角,眉心亦是微微旋紧了些,却终是欲言又止,把话咽了回去。
他冷着一张脸,在陆鸢的伺候下换好衣裳,穿得齐齐整整,踏着万籁俱寂的萧萧夜色,孤身回了璋和院。
其实他不是非要回来的,但一脚已迈出去,他的妻不止未作半点挽留,还殷勤更衣推他出去,他如何能再留?
褚昉依旧睡不着,百无聊赖地翻开已经残破不堪地旧本《笑林广记》,耐着性子读了一页,渐渐提起兴致来,不觉又翻了一页。
仔细读来,竟颇有许多童真童趣,并不似外头卖的市井俗物,且书文博通古今,涵括四方,足见书中这个妙语连珠、被唤作康凌子的小姑娘不止读了万卷书,还行了万里路,周游过不少地方,连远在西海之西的拂林国都去过。
再看书法字迹,行云流水,鸾飘凤泊,与陆鸢字迹竟有九分肖像,唯一分不像之处,便是原书字迹于飘逸中带着一股遒劲方正,兼具山之巍峨、水之灵秀,越看越赏心悦目。
褚昉猜想,著写原书之人应该是个男子。
与陆鸢字迹肖像,必与她十分亲近,莫非是她兄长陆徹所著?书中的康凌子大概是她嫂嫂?
但她嫂嫂是中原女子,怎会有康凌子这样一个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