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没再多说,停顿了很久,似在考量什么事,后又说:“平妻一事我会解决,你不要妄加揣测。”
他语气认真,似是允诺,想要安定陆鸢的心。
陆鸢莞尔应好,恭顺如常,让人辨不出她到底信了几分,她的话又有几分真假。
不知为何,褚昉忽想到贺震曾说,他的妻是个复杂的人。
褚昉不再说话,陆鸢也无意多言,叫人摆饭,夫妻二人安静地用过早饭,褚昉去安排西行一事,陆鸢稍稍松口气。
青棠照旧端了药来,低声问:“夫人,还喝吗?”
陆鸢轻轻摇头,示意她等药凉了就倒掉。
青棠会意,却说:“夫人,那您到底何时开始调养?一直拖着也不好,你也要为自己以后着想啊。”
自家姑娘这等人物,就算离了褚家,也还是不愁嫁的,一定能嫁个如意郎君,不该自暴自弃。
“等归家吧。”
归家之后,她嫌药苦,可以让人做成蜜丸,不会像现在难以下咽。
···
长安城北郭门外,贺震在点兵,褚昉盯着他穿的裘衣看了半晌,确定他身上这件和自己其中一件一模一样。
待他点兵完毕,同褚昉复命时,褚昉随口问了句:“怎么不穿盔甲?”
贺震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兴高采烈地说:“这个比盔甲轻便,还御寒,穿着舒服!”
他跃上马,朝后一扬手,命了句“出发”,边打马前行边与褚昉寒暄,问:“将军,你有吗?这是前天陆家小奴给我送去的,说是阿鹭知道我要远行,特意给我买的,我昨儿去见阿鹭,她还嘴硬不认,非说是长姐不想失了礼数才买的,你三套,我三套,公平的很,我不信,长姐怎么会知道我的穿衣尺寸,你说是不是?肯定是阿鹭自己买给我的!”
长姐买的,一人三套,不失礼数,公平公正。褚昉听着这些话,脸色莫名难看。
贺震还在不懈追问:“将军,你的和我的一样吗,怎么不穿?”
褚昉转头瞪他一眼,命道:“换上盔甲!”
又命一句:“以后都不准穿!”快马疾驰而去。
寒风萧瑟,越往西去越是人烟荒凉,褚昉一行几乎马不停蹄、夙兴夜寐地赶路,却在停驻敦煌驿休整时碰上了从西边过来的五六个商胡。
商胡皆穿着厚重的绒帽裘衣,说的也是粟特话,其中一人肩上搭着一个褡裢,垂下的两端鼓鼓囊囊,将上面的宝相花刺绣撑得越发饱满。
几人甫一进门就引起了褚昉等人的注意。
打量过后,贺震压低声音道:“将军,西边商路不是阻了么?他们从哪里来的?”
褚昉也已观察良久,但听不懂他们交谈,遂看向身边的译语人。
此去碎叶城,胡汉杂融,尤以昭武姓族为众,褚昉特意从大鸿胪寺借调了几个懂粟特文的译语人。
译语人凝神听了半晌,面露难色,他们平常以书译为多,口译并不在行,且这几个商胡口音重,说得还快,听来很是费劲。
褚昉并没苛责,看向康延植,他出自康氏商队,负责协调军资一事。
康延植说道:“听他们说来,应是碎叶城来的,加急往长安送东西。”
“碎叶城?”贺震警觉地看向褚昉,“将军,要不拿下问问?”
碎叶城被围困,这些商胡如何逃出来的,去往长安又为何事?如今关键时刻马虎不得,褚昉颔首默许贺震提议。
贺震遂命人围了商胡,肃色盘问。
不待康延植翻译,其中一个领头的商胡忙自报家门:“我们是康氏商队的,受少主之命往长安送药。”
褚昉听闻康氏商队,又将几人打量一番,问:“可有关谍?”
“赶的急,关谍尚在办理。”
有的商队确实会在入京之后才办理一应关谍文书,褚昉略一思忖,又问:“如何证明你们出自康氏商队?”
领头的商胡为难地皱皱眉,忽想起什么,自褡裢中掏出一封信,指着信封上的朱印,说道:“这是少主的印。”
他指指康延植,“我看你也是商人,应该知道康氏商队的规矩,少主印是独一无二的,无人敢仿冒。”
朱印圆形,内缘为一周锯齿形的圣火图案,主纹作日升月上,圆日两侧以汉文和粟特文双语写着一个名字。
褚昉不认识粟特文,却认识汉文,那是“康凌子印”。
康延植接过细看之后,向褚昉点了点头,表示不假。
贺震奇怪地看着领头商胡:“你如何进去的碎叶城,又如何出来的?什么药材这么紧要?”
商胡遂将自疏勒潜入碎叶城的新商道简单说了下,而后说道:“少主信中交待,药材之事十万火急,务必在月底送到。”
褚昉朝褡裢看去,心中已有所忖。
他们运送的药材不多,也不似以往浩浩荡荡动辄数百人的东行,显是为了救急,急到等不起朝廷发兵营救商贾。
“你们少主可有说,这药材何人所用?”褚昉问。
商胡摇头,“这倒没有,只说八百里加急,送到妙生堂。”
妙生堂,褚昉微颔,倒也没有多做为难,命人查看过药材,确认并未夹带其他东西,给几人放行了。
康延植看褚昉神色,不由问:“将军知道我们少主是谁?”
陆鸢的少主身份比较隐晦,尤其她嫁人之后,商队事务几乎交由其表兄主理,连面都不怎么露了,商队里见过少主真容的人都很少,莫说褚昉这个对康氏商队并不甚了解的人,他怎会知晓他的夫人就是康凌子其人?
褚昉道不知,命军将休整之后抓紧赶路。
他确实不知他的妻还有这层身份,他只知陆敏之外家行商,积财颇厚,连带着陆家也生活优渥。
却没想到,原来他所知道的陆家生意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他的妻是两姓之子,在陆家是寻常不过的闺阁女儿,在康氏,却早早扛起了一个商队的前程。
一路行来,风沙割面,然亦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胜景,褚昉不由想,他的妻是不是也曾看过这样的风景?
沙似雪,月似钩,她是不是也曾穿着灼灼似火的千褶胡裙,伴着欢快的羌笛与琵琶,踏着热闹的欢歌笑语,在篝火旁盈盈作舞?
“你们少主,以前是什么样子?”褚昉赶路时偶尔会这样问康延植。
“丝道之上,最璀璨的明珠。”康延植目中有光,笑着说。
须臾,他眼中的光暗下去,怅然叹了一句:“可惜……”
褚昉没等他说完后半截话,打马疾行,远远撇开了康延植。
可惜,明珠暗投,以至蒙尘。
作者有话说:
明天0点不更,但傍晚前后会有两更~宝子们别熬夜等~
第29章 定亲旧物 ◇
◎她竟想过为那人生一双儿女◎
仲春时节, 长安已是草木萌生、燕飞旧垒,西疆也传来捷报,碎叶城战火平息, 被困商贾已陆陆续续踏上返程, 褚昉正与安西节度使重新布防,不日也将凯旋回京。
褚家上下自是欢欣异常,郑氏已连着几日合不拢嘴。
这日,松鹤院内正说笑得热闹,陆鸢来了。
自郑孟华一事后, 郑氏不知出于何种考虑, 对陆鸢宽容很多,不仅严令告诫郑孟华莫要轻举妄动,对陆鸢也不似以前疾言厉色,见她来,和善地询问何事。
陆鸢道:“明日是我爹爹生辰, 递了帖子来, 我想回家为他庆生。”
郑氏颔首:“应该的。”转而吩咐郑孟华准备生辰礼。
王嫮瞥郑孟华一眼,笑着看回陆鸢,说:“嫂嫂,听说这次征西大胜,是陆伯父献的计策, 他们都说,圣上龙颜大悦,要给陆伯父升官呢, 你可真是双喜临门呐。”
说罢, 她故意咯咯朗笑了几声, 余光瞥向郑孟华, 见她面色灰败,只觉心中大快。
郑氏默了少顷,微微扯出些笑意,“是该欢喜,代我向令尊道贺。”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纷纷向陆鸢道贺,唯郑孟华攥着衣角,咬紧了唇,一言不发。
王嫮故意在此时说:“表姐,是不是得给嫂嫂准备两份礼,一份贺生辰,一份贺升迁?”
郑孟华看向王嫮,强自平静,正要开口说话,听陆鸢说道:“弟妹慎言,圣上尚未做出决断,贺的哪门子升迁,再说爹爹为人臣子,尽忠尽职乃是本分,怎能居功邀赏?弟妹贺生辰的好意我领了,其他的不敢领受。”
陆鸢说罢这些,柔声向婆母和诸位伯娘、婶娘道过恩谢,离了松鹤院。
回到兰颐院,青棠压低声音,却是笑着说:“真解气!夫人你没看见小郑氏的脸色,哼,让她做坏事,气死她!”
陆鸢只是笑笑。
王嫮虽然有意挑拨离间,但确实让郑孟华吃瘪了。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婆母的态度。婆母竟然要她向父亲转达恭贺之意,若非婆母发话,就算王嫮首先道贺,其他人也是不敢附和的。
且自褚昉出征至今,婆母再没为难过她,转变之快,让人摸不着头脑。
“夫人,明日回家要另备些寿礼么?”
褚家准备的寿礼定是按照寻常规矩来的,不会多用心,是以青棠才会有此一问。
陆鸢想了想,摇头:“不必了,褚家的寿礼再轻,爹爹也会欢喜的。”
忽想到一事,又说:“小弟快要参加书院的考试了,想必读书辛苦,给他带些安神补脑的东西吧。”
青棠应好,说道:“我说最近怎么见五公子总吃核桃,原是为了补脑,马上就要殿试了,五公子还真是个刻苦的。”
陆鸢顿了一息,马上就要殿试了啊。
“安神补脑的东西,备上两份。”陆鸢吩咐道。
···
西疆,疏勒城。
褚昉率军回程,途径此地,听康延植说疏勒乃是丝道枢纽,商贾云集,奇货宝玩无所不有,繁华不输京都,遂驻留此地,稍作休整,也让军将们消遣一番。
褚昉、贺震也着了便衣,在康延植的陪同下到市聚上闲逛。
贺震想给陆鹭买个礼物,看到有卖女儿家物件的就凑过去挑拣一番,但又不知买哪个好,看顺眼了便都买下,不过须臾功夫,已买了一堆。
褚昉仍是两手空空。
贺震好心提醒道:“将军,你不给长姐买个小礼物吗?”
褚昉淡然道:“陆家行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贺震想想也是,但见过归见过,自己买来总归是自己心意,刚想劝褚昉也买一些,却听他道:“子云,送礼物得投其所好,你买这么多,不一定合阿鹭的眼。”
“道理我也懂,可我不知道阿鹭喜欢什么,只能这么办。”贺震说。
褚昉小声问:“你可知康氏商队的少主是谁?”
大约是军中养成的习惯,每当褚昉小声说话,贺震就觉得是秘事,下意识压低声音,回说:“不知道啊。”
褚昉声音更低,“好像是阿鹭,你去问问康公子,他家少主喜欢什么,然后再买。”
贺震不疑有他,道了句“谢将军”,去问康延植:“康大哥,我想给你家少主买个小礼物,你可知她喜欢什么?”
康延植以为贺震有意讨好陆鸢这位长姐,大方说道:“少主以前最爱吃这里的板栗,还有蒸糕,但这两样都不易保存,带回去怕就馊了,贺左卫若想买,可买一把骨匕,就在前面,那老工匠手艺奇精,制作的骨匕殊为别致,但价格高昂,受众又小,在长安并不多见,少主以前每每路过,都会挑一把。”
贺震谢过康延植,再没心思闲逛,直奔老工匠处,正挑拣骨匕呢,察觉褚昉拍他肩膀。
“我想起来了,阿鹭好像不是他们少主,要不你再问问?”褚昉作不确定的沉思状。
贺震疑惑地“啊”了声,立即去问:“康大哥,你们少主是陆家二姑娘吗?”
“不是啊。”康延植这才意识到他弄错了。
“那你们少主是谁?”
康延植待要回答,见褚昉目不转睛盯着他,似很感兴趣的样子,想到陆鸢毕竟是褚家妇,她故意瞒下这事,应是有所考虑,遂只是笑笑,未正面回答贺震的问题,只是说:“阿鹭喜欢前面那家的绢花,以前总托我给她买。”
贺震也不深究,拔腿就要去买绢花。
褚昉说道:“你们去吧,我四处看看,晚上驿栈碰面。”
贺震应好,带着康延植往前走去。
褚昉折回老工匠处,将所有骨匕摸了一遍,竟挑不出最合心意的。
这些骨匕匕身皆镂有或简或繁、或明或暗的图案,有些是花,有些是兽,有些辨不出形象,却如秘境引人入胜。
确如康延植所说,殊为别致。
“近三年新镂的骨匕我都要,装起来吧。”褚昉说道。
那老工匠浓密的络腮胡颤了颤,笑出声:“贵客可知我这骨匕价值几何?”
褚昉看向老工匠,“多贵我都要。”
老工匠打量褚昉一眼,并没立即将骨匕装匣,而是一番计算后,说:“一共三百五十六两银子,贵客想好了吗?”
褚昉目光不受控制地闪烁了下。
三百五十六两银子,比他一年的俸银还多出几许。这倒还是其次,关键他出征在外,没有随身带这么多银子。
褚昉留下十两银子,“这是定金,先装起来,我一会儿来拿。”
离了老工匠的摊子,褚昉直奔卖绢花的地方,幸而贺震与康延植并没离去,仍在那里挑挑拣拣。
“将军,你逛完了?”贺震见褚昉跟来,随口问了句。
“嗯,逛差不多了。”褚昉淡然说了句,看向贺震挑好的绢花,明知他也没有随身带很多钱的习惯,却仍是问:“买这么多,你带的钱够么?”
贺震说:“自然不够,康大哥说先借我点。”
褚昉状似随意地“嗯”了声,看向康延植。
康延植遂客套地说了句:“将军可是也未带钱?若有急需,康某可先行垫付。”
褚昉没再推拒,顺水推舟说道:“也可,先借我五百两银子,我与你打借条。”
“五百两银子!?”贺震惊讶地扭头去看褚昉,“将军,你要买什么?让康大哥帮你看看,可别被人骗了啊!”
康延植也道:“若需康某帮忙,将军只管开口。”
褚昉道:“还未看好,只是家中人多,买的东西多罢了,倒也不贵。”
他如此说,康延植便没再多言,痛快写了一张五百两的票据,在几处关键位置盖上康氏商队的印章,交给褚昉:“将军且拿去用。”
褚昉接了票据细看,这票据材质类似软绢,摸着更结实一些,不易断裂腐坏,不知具体是什么做的。
看出褚昉疑虑,康延植说道:“将军放心,这票据是康氏商队的信誉,在疏勒城,可以抵银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