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见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十分纠结地看着她,最后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地委婉提示道:
“……姐姐,你的妆卡粉了。”
饱受美妆技术十级的与谢野晶子熏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鹤见川委实有点嫌弃,就是不知道这个卡粉是技术问题,还是化妆品的问题。
“——卡粉???!”刚刚还一脸端庄的女子不知为何顿时尖叫了起来,她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出了面小镜子,仔细地对着月光检查起自己的妆容来,“怎么会这样!我精心画好的的妆——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去见那位大人!我可是用了最好最贵的脂粉!”
“你的粉底色号也至少太白了两个度。”鹤见川站在墙角默默补刀。
“口红的色号也不对,太红了,像血盆大口。”
“眉型不搭,显得脸方。”
“眼线画的快糊成一团了。”
“鼻梁的高光打得有点过头。”
“……”
鹤见川一口气说了个爽,挑三拣四得就像面对晚饭的江户川乱步。等到她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吧,想要喝口水,才突然发现几步外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尖叫,拿开了她的小镜子,阴沉沉地看着鹤见川,活像是个女鬼。
鹤见川感觉背后好像突然有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底哔哔哔地大声响起了警报。
“有、有话好好说……”
鹤见川咽了口唾沫,看着对面的女子咧开颜色血淋淋的嘴,露出了一个森冷可怖的笑容。
“既然没办法打扮得漂亮一点去见那位大人,那就只能给那位大人送上漂亮一点的礼物了……”
女子咔嚓一声,掰断了手里的镜子,口中那不属于人类的尖利牙齿在月光里反射着寒光。
不是“像个女鬼”,她……她就是女鬼啊!!!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啊啊!!!!!!!!!”鹤见川抱头就跑。
她一下子蹿到了大路上,又蒙头冲进了错综复杂的小路里,凭着本能七拐八拐,想要甩掉身后紧追不舍的女鬼。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你卡粉的!!!你没卡!没卡!——不就是随便说了几句吗做鬼不要这么小气啊!呜哇哇哇————!!”
被时透无一郎折磨了两个月,鹤见川逃跑的本事见长,就算面前是别人家一米多高的篱笆,她也一下没停地直接翻了过去。整座村子都回荡着鹤见川的惊叫声,有些人家里窸窸窣窣了响起了些许动静,但却也没有人出屋子。
她在大街小巷间窜来窜去,一路上打翻了不少东西,一时之间后头的女鬼竟然也没追上,但不管她怎么躲,好像也甩不掉对方,不管有多少个分叉口,后头的鬼都能准确地知道她是从哪条路跑的。
是因为对方听力好吗?可即使鹤见川一过岔路口就闭嘴停步屏住呼吸,按照无一郎教的隐匿方法躲起来,对方也能立刻找到她。虽然说鹤见川刚入门,确实学的也不太好,但后头的这鬼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亚子,要真是厉害的鬼,这会儿早追上鹤见川了。
可是——
等下,无一郎哪去了?
鹤见川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抱上的金大腿,她的思绪一顿,连带着逃跑的动作也慢了半拍,拐弯时的脚一扭,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要不是反应快翻身滚出去两圈,差点就要满嘴沙子和血吞。
但即使躲过了吃沙的命运,她还是弯道惨遭超车,还没起身就看见地上一团影子压了下来。
被暴打出的条件反射让她立刻抽出了腰间的打刀,视线还未抬起,手中的利刃就已经半分力气都没有保留的直直向斜上方砍去。
双手紧紧握住了刀柄,鹤见川横刀挡住了女鬼挥下来利爪。手掌的大小仍和普通的女性相当,但手背上却暴起了数根青筋,指甲凸出了两三公分长,顶端尖利,甲刃锋利如刀。
女鬼的力气已经超出了正常女人的大小,但却远不及时透无一郎的力气大,鹤见川应付得稍微有点吃力,但也还在能解决的程度之内。
毕竟无一郎的力气,根本是一拳一个鹤见川……不,多半一拳三个也没问题。
“臭丫头——”女鬼全然没有了刚出现时的从容矜贵,扑着白粉的面容扭曲,嗓音也是尖利又刺耳,倒是更接近鹤见川傍晚听见的女子叫骂声了。
但是这一想法在她脑中不过是一瞬便被丢到了一边,现在她更在意的事情是——
“你怎么这么胖啊!!”
被女鬼的体重压得快要喘不过气的鹤见川哭丧着脸大叫道。
“该死的丫头你居然说我胖——???!”
女鬼尖叫着要想要挠花她的小脸。
第36章
半蹲在屋脊后,时透无一郎看着从屋中出来的女鬼追着鹤见川离开了,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一个跃身跳进了院子里。
那个女鬼的气息很弱,即使是放在藤袭山那群用来进行选拔考试的鬼里,这个女鬼也是属于很弱的那一批。
鹤见川确实弱得难以置信,但想要从这么一个同样很弱的鬼手中保住自己的命,也并不什么难事。两相权衡之下,时透无一郎觉得显然还是对这个村子里的异常进行调查,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他避开了院子里地面上那厚厚的沙粒,在落下的时候踩在了角落里堆着的石料上,又纵深一跃,足尖踮住窄窄的窗框,一手拉着屋檐下的木梁稳住了身子,另一只手在窗缝处略一用力,就打开了窗子。
屋子里亮着不太明亮的灯,昏黄的色调将物件的影子拉长,影影绰绰地映在表面已经斑驳不平的土墙上。有人的呼吸声从室内传来,只有一个人,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
屋内的地面上没有沙粒,于是时透无一郎直接跳了进去,扶着腰间的刀站定,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摆设。
普通人家的桌椅箱柜,墙角堆积的渔具麻绳,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时透无一郎朝屋内走去,厨房是用快要掉色的布帘分隔开的,时透无一郎仅仅是撩开帘子,很快地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目标明确地推开了边上几步远的木门。
破旧的木门并没有关上,在时透无一郎的手中吱呀一声便毫无阻拦地大开,露出了屋里的景象来。
卧室里的情形与外头简直是天壤之别,只除了同样粗陋的墙面和地板,其他的东西却尽数都是奢侈之物。
绣着美丽花纹的丝绸被褥,特别建起的精致床案,雕花复杂精美的梳妆台,镶着宝石、描着金线的首饰匣……还有许多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水晶盒,零零散散地摆在桌案柜面。
时透无一郎拿起了离他最近的那个水晶匣子,打开了匣盖,匣子里面铺着的是上好的绸缎,绸缎下垫着柔软的绒羽。而在匣子的正中,那昂贵的丝绸面料上,躺着的是一颗接近血红色的珍珠,圆润而饱满,光泽艳丽。
血色珍珠似乎是用香料精心熏过,但时透无一郎的鼻尖靠近了匣子,还是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他将匣子盖上,随手放到了桌上,又看向了屋里唯一的一个人,对方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蜷缩在角落里,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透无一郎的到来,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时透无一郎笔直地朝那个人走去,动作简单粗暴地扯开了那个人抱着膝盖的手,抽刀割开了包裹住对方手臂的衣服。
粗劣的布料呲啦破开,那人忽然猛烈地挣扎了起来,手脚并用地踢打起了时透无一郎,想要将被钳住的手臂收回来捂住,但时透无一郎看也没看那人,只一招就用刀背将其敲晕。
抽搐了几下,这个人还是直接晕死了过去。
时透无一郎没有在意对方的状态,只是盯着那截露出的手臂,手臂上有两道极深的划伤,血肉些微外翻绽开,但却几乎没有血渗到皮肤上。
无一郎用指尖掰开了一道伤口,本就有些外翻的血肉直接露出了最里头的血肉。在那斑驳的血肉里,一颗已经有些胜过粉红、将近玫红的珍珠,正缠在纠缠着的肌肉纹理之中。
再次用刀隔开了另一只手臂上的衣服,同样的伤口、同样的珍珠再现,只是这颗珍珠颜色要更深一些,快到了血红的程度了。
不必继续检查,时透无一郎知道,这个人全身上下必然都是这样的伤口、这样的血珍珠。
——就和三日前接到的情报中,那个突然暴毙在离这个村子三里多远的小镇上的死者一样,浑身上下的血肉,都已经成为了这些血珍珠的“养料”。
就是因为喂养这些血珍珠的疼痛,这个人傍晚走路去隔壁拿东西的时候,才会像是身体不适一样,一瘸一拐的。
他起身,再次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那些盛着血珍珠的水晶匣子,大约有四十个之多。这个渔村本有近百户人家,但如今却少了三分之一,如果仅以三十户人家、每家三口人计算,村子里已经少了九十人了。
但这里却只有四十个水晶匣子。
数量对不上。
他想起了那个鬼对鹤见川说的那句话——“既然没办法打扮得漂亮一点去见那位大人,那就只能给那位大人送上漂亮一点的礼物了。”
那位大人。
礼物。
最重要的是……“打扮得漂亮一点去见”。
鹤见川说,那个鬼用了一种叫什么什么来着的脂粉。
时透无一郎又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那突如其来的讯息,他的记忆一直都不是很好,很多事情对他来说就像是流云一般,从他的脑中一浮过就散了,就好像鹤见川不管告诉了他多少遍名字,他对鹤见川的印象都仅限于“很弱的那个”、“主公让我教剑术的那个”、“好像是个女孩子”。
但是一个月多月前,鎹鸦送来的那条消息,却让时透无一郎一直记到了现在,也没有忘记。
——炎柱炼狱杏寿郎在与上弦之三的战斗中,战死。
今夜的月色清朗如水,皎洁而明亮,但除了那一轮明月,夜空之中却皆是漆黑如墨。
时透无一郎破窗而出,顺着村子里唯一发出巨大声响的方位寻去,飞身跳跃在高高低低的屋顶间,疾步如驰。
*******
鹤见川喘着气,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片刻前还尖叫着朝她叫骂的鬼,此时已经从颈部一分为二,燃烧一般的焦痕从伤口处转瞬席卷全身,不过短短两个呼吸间,那与她身量相当的女鬼,便已经化作了一坯焦黑的灰烬,落在那套崭新干净的渔女服之间。
她的鼻间闻到了一缕腥臭的气味,不算很浓,但离得她很近。鹤见川感觉到了脸上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她一抬手擦了一下,放下手时便看见沾在手背上那黑红色的血,那缕腥臭就是从这血中散发出来的。
她还不能很清醒地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只大约记得自己和女鬼吵了起来,挣扎间对方抓住了她的头发,她咬住了对方的胳膊,僵持中她的头皮被扯得很疼,疼得她直掉眼泪,于是她就抬脚去踢对方,挥着手里的刀想要砍鬼的胳膊,但是她好像砍歪了。
她砍到了女鬼的脖子,只一下,就如同削葱一般,直接把女鬼的脑袋砍了下来。
女鬼脖颈间喷出的血溅在了鹤见川的脸上,她从鹤见川的身上倒向了旁侧,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但最后却又变成了某种类似于不甘的神色,鹤见川还没能分辨得清,她的头和身躯,就已经尽数化为灰烬了。
鹤见川愣愣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还没从第一次杀鬼的认知里清醒过来,视野里就出现了一双穿着黑色足袋、踩着草鞋的脚。
“鬼被你杀死了吗?”
时透无一郎微微歪着脑袋,稍微有些意外地问道。这是他在这两个月里少有的情绪波动。
“我……”鹤见川还有些怔愣,她干巴巴的、磕磕绊绊的回答道,“我不知道……”
时透无一郎踢了踢地上的那套渔女服,一串缀着血红色珍珠的坠子被他踢了出来。他蹲下身,用指尖摆弄了两下坠子上的血珍珠,分辨出了这确实是和他在屋里那人血肉里见到的血珍珠是一样的。
他又翻了翻,很快便在衣物间又找到了一个水晶匣子,匣子里装着的是两颗达到了血色的珍珠。
这个鬼今夜是出来见某个人的,她用人的血肉养出来的血珍珠,就是用来送给今夜她要见的那个人……或者是鬼的。
“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时透无一郎转头对鹤见川说道。
“我、我……”
鹤见川盯着他身前的地面上那套被翻乱的衣服,像是结巴了一样,口中嗫喏了几声,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明明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会要杀鬼的,但在今夜之前,“亲手杀鬼”这件事在她的脑中一直都只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而已,就好像是“未来”这个词一样,她知道未来总有一天会到达,但是她却从没有想过“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拿起刀剑、跟着无一郎学习剑术,都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只不过是她怕死而已。
她只是想要能在恶鬼们挥来的利爪前,能够用手里的刀挡一挡、保护住自己,然后像一直以来一样,等着有谁来救她。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她杀了鬼呢?
她杀死了一个鬼,不是人类,只是鬼,就好像踩死一只蟑螂、拍死一只鱼一样,她不过是杀死了一个鬼,不是犯罪,好像也并没有违背社会普遍道德之类的价值观,但她好像就是……
就是有点……
鹤见川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好像是很吃力一样,抓了两下才抓住了时透无一郎的衣角。
有什么事情似乎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被她弄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只是本能的觉得不安又害怕,想要向身边的人寻求安抚。
“无、无一郎,我、我……”鹤见川攥紧了无一郎的一角,她想要把自己混乱的心情传达给他,但却说不出来,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
“你想要死吗?”
无一郎突然问道,语气平淡地像是在问“你想要吃包子吗”。
鹤见川几乎是立刻就下意识地用力摇了摇头,她一直都……一直都很怕死,所以她从来不敢一个人去稍微有些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学校不允许携带刀具,她恨不得上学的时候也一直带着不动。
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只要游戏有点冒险,她就会立刻拒绝参与,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同龄人嘲笑的对象,因为她那格格不入的过分胆小。
但是她生性就是这样啊,她就是很怕很怕死。她没有“死”过,但却总觉得,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难过、非常痛苦,又非常孤独的事情。
一个人孤零零地沉在黑暗里,封在狭小的骨灰盒或是棺木中,再也见不到太阳,说不出话,也吃不到她爱吃的糖果,离得家人和朋友们远远的,沉寂在地下,那得要多闷啊。
“只会躲的话,总有一天会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