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好奇又着急,她们离开了第七层,向下来到了第六层。
结果令人惊讶,第六层中没有了那股甜腻的馨香,也没有了暖意熏人,金缕鞋还在,却是一只在东,一只在西,零落两处。
古朴清丽的画堂顶上落下了数条白绢,上面俱是猩红点点的血迹。
冰流与曲韶走进那重重帐幔,每深入几步便会在地上看到一件被撕扯得不像样的衣衫。
贵妃椅上没有那半阙艳诗,只有一件同样染了朱红的鹅黄亵衣。
她们尚在消化着周遭所见,熟悉的一声机关被启动的脆响,画堂中三面墙壁、书架的缝隙,纷纷开始流淌出殷红浓稠的液体。
曲韶也抖了一下,轻声道:“我、我们先下去好么?”
冰流点了点头,这里虽然没有危险,但血腥压抑得令人窒息。
下到第五层的半途,曲韶终于开口:“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冰流亦是下唇微颤,哑声问道:“你说呢?”
曲韶道:“难道当年的宫廷艳史,真相竟比传闻还要不堪 ”
冰流道:“谁知道呢?灵帝再弱,也是半边天下的主人,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皇后之妹再尊贵,也只是一个手中没有刀的少女。”
曲韶抚着胸口,方才的那些血腥气味让她有些干呕。
“也有可能这里演绎的只是祝皇后临死前宁愿相信的一个假象呢?我宁愿是这样。”
“走罢。”
下至第五层,她们亦有好奇,毕竟佛塔中的这一层险些要了她俩的小命。
依旧是那间房型石室,那孤零零的几案,书屉中的《女则》。
冰流向前两步,发现脚下有“哗哗”地声响。
地上四处散布着零散的书页纸张,观其文字,应该大都是《女则》中的记载。
曲韶惊奇道:“不是吧?这塔中和石像中会自燃的蜡烛、各种自动开启的机关已经够离谱了,这机关竟然神奇到能将我们在佛塔中撕毁的书都搬到这边来?”
冰流又拾起一片细细观看,“这不是我们撕毁的那些,整个石室都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我们没有撕那么多,而且这纸上 似乎有一层油。”
忽然角落“轰”地一声,一束火苗爆燃起来。
整座石室中铺满了沾着火油的碎纸屑,想想也知这是要做什么。
“不好,快走!”
冰流拉着曲韶飞速向石阶跑去。
沉重的石门在她们跌出来后渐渐阖上,隔绝了火光,却没有隔绝噼里啪啦的爆燃声响。
“这石像中也有木构,这火若一直烧下去,整座石像内部都会成为火海,我们必须快些离开这里!”
于是她们飞速的沿着石阶向下,沿途她们又瞥见了第四层中,两个人影一个坐着抚琴,另一个立在一旁细细品评;第三层里,两个身姿婉约的少女身影在翩然起舞。
第二层的闺房里,姊妹二人不再在兴头上为了争夺玩具而吵闹,女孩们在小木马旁笑闹,布娃娃安然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第一层,她们可算是脚踏实地了。
喘息之间,她们匆忙环顾四周,石像底端,没有佛塔中千树万丛的烛光,黑暗中,冰流沿着石壁摸索,走了小半圈后,寻到了一处紧闭的石门。
她侧耳到缝隙处,感受到了细微的风声。
看来这道石门便是出口了,只是如今还不是出去的时候。
冰流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这里一定有一扇门通往佛塔的地宫。她们走到了这里,慈惠皇后让她们见到了许多,如今只差那顶真正的凤冠了。
此时上头有一整间石室在燃烧,石像的中段受热发胀,石料互相挤压,整座石像都发出了悲鸣。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冰流赶忙继续寻找地宫的入口,只听又是一声巨响,一根被烧得通红的原木自高空落下,砸到了底层。
“啊!!”
曲韶一声尖叫,并不是被原木所吓,而是那火光照亮了底层,也照亮了中间安放的那尊修罗像。
冰流也是一路仰视着那阴森诡异的像,走到了曲韶面前。
“找到地宫入口了,快走。”
她们接着一路向下跑,周遭愈发阴冷,曲韶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修罗像,和这石像的面容,设计成这样,究竟是何用意?”
冰流不语,她也不知道。
起初她觉得皇后像的恶鬼面孔是用来恫吓来取凤冠之人的,直到她又看到慈惠皇后临死前的那截手臂。
于是她又觉得是慈惠皇后生的疾病有古怪,或许她在告诉她们,她死的冤枉。
经历了石像内的从上到下,她又开始怀疑,究竟是毒药、疾病,还是嫉恨,让慈惠皇后最终变成了这样?
很快,她的疑虑便被解答了。
石阶已到尽头,她们终于来到了此行最终的目的地,存放凤冠的佛塔地宫。
地宫不大,地面铺的是汉白玉,四角陈设着的琉璃灯中,夜明珠散发出清冷的白光。
正中显而易见的,一个长方形的石匣安置在那里,比冰流想象中的地宫宝函要大上许多。
难道其中还有别的宝物吗?
曲韶走在前方,此时已是心焦万分,冰流却脚步迟疑,不轻易上前。
短短一晚发生了太多,她救了曲韶,曲韶又救了她,如果没有彼此,她们不可能一同走到了这里。
可是她的任务从没有变过,杀了曲韶夺走凤冠,她才能回阴者司复命。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我推呀!”
她在踯躅之时,曲韶已经迫不及待去推那石匣的上盖了。
冰流一时无法,只能上前相助。
二人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终于打开了石匣,五彩荧光在闪烁,内里的一切豁然可见。
“天啊!这是 ”
“这不可能!”
纵然今夜已经经历了许多的不可置信,但都没有此刻的震撼多些。
这不是盛放凤冠的宝函,而是收殓了尸首的棺椁!
曲韶道:“慈惠皇后 不是应该葬在皇陵吗?!这是谁?”
冰流道:“这具尸体头上戴的,就是那顶凤冠,除了慈惠皇后,还能有谁?”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石匣边,一时忘了该做什么。
曲韶又道:“那么又是谁将她的尸身停放在这里的?这总不可能是是她自己的决定吧?”
冰流道:“你看她的头发,再看她的脸。”
只见那石匣中躺着一具身着大殓之服的女尸,石匣中没有放置任何的陪葬品,唯有女尸头顶那一顶金灿灿的宝石凤冠陪伴。
这便是她们的任务目标,传说中价值连城,天下仅此一顶,且意义非凡的那一顶凤冠!
可这具女尸的诡异令她们至今没有一个眼神落在凤冠上。
皇后像的鬼面,柔仪殿寝榻上伸出的那只怪手,原来都不是祝皇后心中嫉恨表现出的具象。
慈惠皇后真的变成了恶鬼,变成了怪物。
她的手,指甲青黑手臂筋肉嶙峋如同枯树枝。
更可怕的是她的面容,不似一个活人,更不似一个死人,若仔细端详,她银白的发丝都闪着淡淡的荧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慈惠皇后的尸身不曾腐烂,只是躺在这里,不死不活。
第18章 针锋对
目睹慈惠皇后那不同寻常的尸身,冰流只觉得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正常人死后,哪有变成这样的?
可哪种毒会让人死后连头发都发光呢?
与此同时,凤冠上的珍贵宝石也在熠熠生辉,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柔光,与“柔仪殿”中的那顶仿制品还是有些不同。
凤冠上的荧光、祝皇后头发上的荧光,冰流都觉得似曾相识,可是是在哪里呢?
她在思索这些时,曲韶却已经无谓了。
曲韶径直伸手取走了祝皇后头顶的凤冠,装入了防水皮袋中。
头顶又传来几声闷响,再不自一楼出去,恐怕就真出不去了。
可此时,冰流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把凤冠给我。”
“为什么?”曲韶挑眉,“让我猜猜,你不打算让我活着走出去,对吗?”
冰流不语,也不曾让路,只是僵在那里。
曲韶倒是沉着,缓缓踱步逼近她,冷笑道:“哼,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从前,右司副也让我做过一样的事情。”曲韶轻笑,“想不到吧?就是因为我知道她太多不能见光的秘密,所以她才会想要我的命,宁冰流,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冰流眉头深锁,眼中杀意越来越明显。她竟然还一直在要不要对曲韶动手上优柔寡断,可曲韶却只会这般讥讽她,仿佛她是求着右司副给她这鬼差事的似的。
恼怒之下,她便也干脆口不择了,“我至少不会像你这般愚蠢,为了一个男人就妄想逃出洛神屿。”
曲韶轻蔑地瞥她,就是在看阴者司中一条走狗一般。
“像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
冰流拳头硬了,你这种人,曲韶又一次用这种词形容她,“你这种人”到底是哪种人?
她低声道:“像我这种人,至少不至于被人嫌弃。”
“你再说一遍?!”
冰流吼得超大声:“我说你求而不得的人,每晚都在陪我睡!”
“你找死!”
曲韶眼眶通红,杀意满满,抽出利刃便向冰流袭去。如果今夜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那也必须是自己,只能是自己。
冰流在激怒曲韶之后,迅速举起了手中的短剑挡住她的第一击。
她们先前都是精疲力尽,如今做困兽之斗,还剩下最后一点意志力,也能将兵器都撞得火花四溅。
曲韶前几下的攻势很猛,冰流一心阻她出去,还要抢夺她手中的凤冠,曲韶只得逐渐转攻为守,绕着石匣,两人又过了几百招。
地宫不似之前森冷,是上方被火烤的热气已经传到下面了。
冰流心中焦急,忽然被曲韶手肘击中了方才被琴弦贯穿的伤口,筋脉一扯,手上松了力,短剑飞了出去。
曲韶终于得了机会,刀就这么横了下去,冰流的腰紧紧被石匣臂撑着,勉强用左手阻挡曲韶用力,身子已经被逼得快进石匣。
奋力阻挡时,她盯着曲韶的眼睛,她知道只要自己力竭,曲韶定会要她的命,而若曲韶一时露出破绽,她定也一样。
正巧,破绽便来了。曲韶双膝原本死死抵住她的双腿,此时力有不逮稍微松懈,冰流抬腿便向她腹部踢去。
曲韶放弃了置她于死地的这一回合,护着腰腹迅速后退躲开了这一下。
冰流来不及去取短剑,便又扑向了曲韶,两人在地砖上滚了好几圈,掐着脖子、抓着伤处、撕扯着头发地几个回合,冰流终于占了上风,膝盖顶着曲韶的胸口,手上掐着她的喉管下了杀手。
“咳、咳咳 ”
曲韶一只手挣扎的在她背上抓挠着,另一只手还护着自己的肚子。
冰流杀红了的眼睛忽然清明过来,她今夜竟然忽略了这么多重要的线索。
不施粉黛的曲韶,在本该最拿手的舞艺上也略逊了一筹,还三番四次最先护着肚子。
“你怀孕了?!”
冰流松了手上的力度,但依旧压着她,不敢放松。
曲韶剧烈的咳了一阵,才沙哑着声音道:“关你什么事?”
看来是默认了。
冰流一时间觉得索然,方才你死我活的劲头也没了。
“轰 ”
头顶又是一声闷响,震下了一些尘土石块。这火早晚会烧到地宫,也会烧毁佛塔。
冰流一时还不知到底该如何,但至少不能两个人都被烧死在这里吧?
“先出去再说。”
于是她奋力扯起了曲韶,重新回到石像底层,到处都是坠落的木构,燃得整座石室通红一片。
这样的温度,纵然不去接触火焰,连呼吸都会灼伤肺管。
幸而那石门已开,冰流和曲韶在大火中艰难寻找着可以走的路,耽误了一阵,才冲出了石门,二话不说投入水中降温。
回首望去,天边已经泛白,这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慈惠皇后像又恢复了往日慈眉善目的模样,此刻在外面还看不出,内里已经燃成一片。
“我是怀孕了,不到三个月。”
冰流望向同在水中的曲韶,亲耳听见她这么说,还是有些讶异。
曲韶这样的女人,竟然会怀孕生孩子。
曲韶继续道:“我的夫君还在等我回家,我必须活下去,让这个孩子也活下去。”
冰流还是不语。
最后连曲韶都虚了,幽幽道:“别说你扯我出来是因为对孕妇有怜悯之心,那我就要笑死了。”
冰流没理会她,一夜过后,她倦急了,双目都有些失神。
为什么刚才没有杀了曲韶?是因为对孕妇的怜悯吗?
冰流仔细想想,直视觉得有些好笑,祝氏姊妹因一个男人而死生相缠,她们在佛塔和石像内仿佛亲历了一般。想不到,到头来,在祝永安的尸首前,她们还是会失去理智,以命相搏。是为了右司副的命令吗?还是真的因为李藏?
都是不值得的。
曲韶沉默以对。
冰流盯着她,郑重问道:“你告诉我,右司副让我杀你,到底是阴者司要杀了你这个叛徒,还是右司副她自己要灭口?”
曲韶道:“我想要活命,自然想告诉你这是右司副在利用你铲除异己。但是 真实的情况是,我真的不知道。虽然我知道右司副一些秘密,她是最有可能想要杀我的人,但若是阴者司对我一个叛徒出尔反尔,却也不会意外。”
她伸手自水中解下了系在腰间的皮囊,递给了冰流。
冰流接过了那凤冠,心中早有了决断。
湖心上的热气灼得人脸上发疼,而湖水又是冰冷刺骨,她们没必要再在这待下去了。
“走吧,先回岸上。”
她们洑水向来时的岸边游去,耳边只有水声与远处火焰燃烧之声交替混响,很是怪异。
曲韶方才被烤的难受,如今又被冻得够呛,在水中仰起头换气时胡乱语:“祝永安发现灵帝欺负她妹妹时,应当找个机会,同妹妹合谋,将灵帝毒死才是。当个太后也是好的啊 ”
冰流只觉得周身的热量在一点点流失,只能勉力出声:“对。”
曲韶又道:“我们也该找个机会,将李藏打一顿才好。”
“对。”
终于临近岸边,冰流吸了一口气重新沉入水中,借着水流之力潜到了岸。
她真的不剩一丝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