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再无计可施了,轰鸣声已在耳边,她闭上眼睛,只希望自己死得不要太难看。
与万千水雾一同坠落时,李衡垫在了她的身下,二人蜷在一处,坠入一个水潭。
上岸后,冰流艰难活动已经冻木的手指,折腾了好一阵,终于点燃了枯枝,燃起一团小小的火光。
两个被冻得半死的人,靠着这一簇小小火苗取暖,良久后才能哆哆嗦嗦说出话来。
“这下可、可好了,连马和干粮都丢了。阿 阿嚏!”
李衡挑着一根长长的树枝,上面挂着二人湿漉的外衣。衣摆在火苗上方来回晃动,他小心地变化着角度,免得烘衣不成,反倒烧毁了。
那精致合体又簇新的骑装如今都变得滑稽万分,似乎在嘲笑两个不自量力的少年人。
少年少女中衣相见虽然不合礼数,但总比冻死好。
冰流又往火堆中投了一些枯枝,满脸的不开心,“不管找不找得到那匹该死的御马,到明日午后我们回不到大帐那边,羽林卫肯定会来搜救我们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想象一下那画面,曾经意气昂扬的天之骄子被羽林卫从密林中蓬头垢面的救出来,出来后还有大批的皇亲国戚围着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想想就令人窒息。
李衡咬牙切齿地计划,“找马,必须找到紫叱拨,我们必须联手驯服它,然后臂缠金归你,马归我,怎么样?”
冰流不置可否,不想说话。
“给,干了。”衣衫已干,李衡取下了她的递过来。
他又取下了自己的,自衣角处一用力,扯下了一整条锦缎。
冰流不知他这是又想出了什么离谱的捉马招数,只是一面穿衣一面小心觑着他行动。
想不到他的下一步竟是将她的手拉过来,掌心朝上,那里有几道血痕,是方才在水中去拽岸上的树枝划伤的,一直麻木着,她自己竟觉不到痛。
“你的手受伤了,又没有药,还是先包上吧。”
他又将自己那件下摆撕坏了的袍子丢过来,“这衣服你也先裹着,虽然破了,还能取暖。”
不久前他们还在互相讥讽,想不到一同落了水,李衡竟然也知道关照她了?
冰流向来冷心,可她那时只有十五岁,脸颊被火烤得热,所以心里才生出热来。
不过她还是撇撇嘴,推拒道:“还是不要了,若回去你因此生了病,我就麻烦了。”
想不到李藏帮她包好了手,不仅没穿上外袍,反倒连中衣都开始解了,“那你帮我看看,自瀑布那掉下来,我背上好痛,是不是骨头断了?”
冰流心中一紧,连忙翻过他的衣领去看,只见背上果然有一大片紫红的痕迹,正在由红转青。
“只是被水拍了一下,淤青了,你还能坐着,不会骨折的。”
李衡闻笑道:“是么?那还好,给你惹些小麻烦,不会有大麻烦。”
冰流亦笑了。
接下来的一夜,他们沿着溪流寻找紫叱拨活动的痕迹,顺手猎了只野兔填了肚子,途中又发散思维想出了一百种办法去驯服紫叱拨,只是没一种是靠谱的。
终于,在蹄印甚多的溪水边蹲守到了翌日晌午,他们终于又见到了紫叱拨。
驯服紫叱拨的场面与他们臆想的大相径庭。
紫叱拨在野外独自过了两日,骤然见了两个活人,竟是亲切得很,尤其是对一身绯红袍服的李衡,它认得这颜色,多是平日见到的宫中人穿着的。
趁着紫叱拨不住地嗅李衡身上的味道,冰流一个转身探到了它脖子上挂着的背囊,取到了内里的锦盒。
待她确认里面装的东西便是自己想要的后,再回过头,却见李衡已经骑上了温驯可人的紫叱拨。
“快上来,我们一道回去了。”
李衡的表情在志得意满和呲牙咧嘴间反复变换。
冰流跨上马去,紫叱拨有些抗拒,还要李衡拍拍它的鬃毛才肯老实。她坐了上来,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紫叱拨是通人性的马,它伴随皇帝最久,自然也就识得李衡这个宝贝皇孙了!
怒上心头,她对着身后的人就是一通爆锤,一面锤还一面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陛下给你作弊!你早就知道紫叱拨会任你驯服了对不对?!”
“嘶 疼疼疼!”
李衡背上有伤,如今又被人迎面痛击,可谓是腹背受敌,他一面大声喊疼,唤醒了冰流的部分良知,一面才解释道:“紫叱拨是通人性,但它也不会说话不是?我又怎知它认不认得我?”
“哼。”握紧了手中的臂缠金,她越想越气。
李衡又道:“哎,其实这也怪我,若不是我太不听话了,皇爷爷堂堂天子,也不必想出这种阴谋诡计。不过幸亏你比较厉害,不仅识破了他老人家的诡计,还拿到了臂缠金,之前你还会生火呢,不愧是将门虎女,厉害厉害。”
人在年少时,总是多点虚荣心。李衡一通自贬,又将她吹得天花乱坠,她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喂,你那么弱,之前有没有骑过快马?”
“嘁,看不起谁?好歹我的骑射也是皇爷爷亲手教的。”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傍晚的天边一片灿烂,大帐前有不少长辈都在急切地等待,终于有二人一骑,快马飞奔而来时,望见两个已是蓬头垢面的孩子,大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全然放心。
紫叱拨的马蹄终于停在了营帐前面,她看见了皇帝、珹王,祖父和爹娘都关切的围了上来,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御医也上前开始询问,一时间闹哄哄乱作一团。
这一昼夜,她见到了毕生未见的风光景色,此时手中还举着象征胜利的臂缠金,连李衡都要向众人诉说,是她赢了。
钗环早都丢在溪水中了,发髻也散了,脸上是脏兮兮的,可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泥沙掩不住神采奕奕,她这个胜者风光至极。
以至于从那之后很多年,她都觉得,同李衡一起骑着紫叱拨回到营帐那一日,是她此生最快乐的一日。
到底受冻一夜,回到京城,她便发作了风寒,听说珹王世子也是卧病,结果还是她这个将门虎女体格健壮些,先一步痊愈。
到底是落水时因为护着她才受了伤,冰流是个知恩图报的姑娘,于是第一次拜访珹王府,是为了探病。
李衡尚卧病在床,勉强歪着身子接待来客,冰流不会说客套的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他先开口,“你手上的伤 好了吗?”
“早都好了。”她抬起手晃了晃,终于受了启发,有了话题,“你后背的淤青还在么?”
“大概是好了吧,你帮我再看看。”李衡说着又开始解衫,冰流瞪他,他才笑着住手。
“对了,上次我们太过狼狈,被直接送回京,你博得头名的奖品被送来了王府呢。”
李衡唤人取来了奖品,冰流起初还有小小期待,见了那物却是全然的失望。
“只是一个香囊?”
“就是这个香囊,你可好好收着吧,我都没有。”
她拿起来闻了闻,又拆开看,确认只是个寻常香囊。
她不懂,只因不爱读诗,不曾懂得诗中所写。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第45章 海棠树
说到这里,冰流耳畔早已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
不知李藏睡了没有,但他定然是不大喜欢这个故事。
冰流仿佛此生都没有过一次讲这么多话,但天还未亮,她还想再说下去。
自那以后,她同李衡终于如大人们期盼的那样熟络了起来。
他们去骑马,虽然途中总是互相语顶撞,总是待夕阳西下,才尽兴而归。
李衡教她什么叫“何以致叩叩”,虽然她并不打算学。
珹王府花园中有一颗精心养护,生长数十年的海棠。
来年春日的一天,海棠终于开了花,就在这颗树下,他告诉她,赐婚的圣旨明日就要送至两府,然后趁着落英缤纷迷人眼时吻了她。
虽然她嘴硬说绝对要抗旨,但那是她的初吻,也是她十五岁的初恋。
翌日,她第一次在屋中端坐了整日,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从清晨至傍晚,赐婚的圣旨没有来,外面却是乱哄哄的,她的心渐渐沉了下来,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她想出去,祖父却阴沉着脸,严令仆从看好她,不许她出内院。
她不从,自后院矮墙翻了出去,径直跑向珹王府。
沿途的巷议令她惊心,说昨日在宫中,一向机敏有成算的珹王骤然发了疯,在太后的宫殿中扼死了自己的王妃。
此等荒唐之,她一个字也不信,她只是用尽全力,奔到了珹王府门前,叩门,无人应,她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李衡的名字,继续叩门。
大门终于敞开,唤作雍叔的王府管事肃立在门前,冰流不过向内一瞥,便瞧见内里每十步便有一士兵,整座王府都已经被严密看守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
“如您所见,虽然案子还在查,但您与世子已经不能再往来了。”
“让我见他!”
“世子如今没心情见任何人,况且如今这里面说话也不再方便了。”
她颓然跌坐在门前,失了神,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十五岁的她,尚未全然理解这样的情形意味着什么,眼角便先行湿润滴泪。
“事到如今,您还是应速速归家,保重自己,保重家人,这是世子留给您的话。”
雍叔说完这话,向她行了一礼,回到王府内,命人关门。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上,眼前的视野越来越窄,她分明看见内里的远处,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如今颓然落寞着,只是他们终是只得远远一望,再不能相见。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李衡。
珹王妃暴死于宫中,太后受惊病倒,贵妃吞金自尽,珹王杀妻案被大理寺草草审结,文宗悲痛万分,从此一病不起,临终前他留下两道圣旨,一道为立玙王为储君的遗诏,而另一道则说:珹王疯癫,终生圈禁。
新君登基一个月,平章知事赵辅国主理上柱国大将军宁延章通敌一案,宁府被抄,家人不是被斩首便是自尽,自此,冰流可以保重的,终于就只有自己了。
“后来,我总是梦见那棵海棠树。梦醒之后,我总会想,倘若那棵海棠树迟几日再开花,或者赐婚的圣旨提前几日就到了我家,是不是至少现在,我不会再被这段回忆束缚。”
天将破晓,她语似叹息,最终归于平静。
李藏此时翻了个身,侧过来紧紧贴着她,一臂挡在了她肩上,不知是睡累了换个姿势,还是有意在用怀抱安慰她。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呢喃道:“这还不简单,你既那么在意,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那颗海棠树炸了完事。”
这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好建议,冰流摇了摇头,“我偷偷爬上城王府的屋顶看过,那棵树已经不在了。”
她再去看时,那片土地平整,绿草茵茵,仿佛那棵树从未在那里生长过,海棠树骤然消失,就如同她年少时的欣乐一般,骤然无踪。
李藏轻笑道:“喔,那倒有可能,是你那个李衡先一步炸了呢,他也不想同你留下什么美好回忆了吧?”
冰流无奈,闭目道:“我累了,睡会。”
李藏先前一直都没怎么睡,哪怕耳边的故事在他听来冗长无味。如今万籁归于寂静,他却也没有随她一同入眠,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着。
因为他现在是真的想炸了那棵树。
天色朦朦亮的时候,冰流尚在沉睡,忽而远处一声沉如洪钟的声音直入脑海。
“宁冰流,你给我出来。”
榻上二人俱是一个激灵,便睁眼起身。
那声音,旁人不识得,他们二人再熟悉不过,虽然很少听到,也不敢忘记。
李藏一面穿衣,一面皱眉道:“完了完了,是司首亲自来了。”
冰流用温热的双手捂着脸,企图从宿醉中清醒过来。她的声音还是哑的,“你精心挑选的藏身之处,这次恐怕是要作废了。”
“他怎会知道这里?怎会知道我们的奸情?”
“你忘了他是哪里的头子了?”她开始穿衣,心里早也明白,司首大驾光临寻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要劝她去杀柳丝韧。
她抬头望向李藏,心中生出一丝歉疚,李藏好心帮她,她所做的却是让他听她絮叨一夜,如今还害他暴露了这处房子。
再有些旁的什么,她就想不到了。
“宁冰流,我且再等你一刻,再不出来,便要烧房子了。”
李藏板着一张脸,司首出面,应是不会再有转机了,她必须要去做那件令她抗拒的任务。
看她痛苦,他也心焦,听了这么一夜的往事倾诉,他又觉得,也许她该去,毕竟破镜重圆的故事,每个人都爱看。
那他自己呢,曾经隐隐约约触手可及,如今又被这一声声的喝令得烟消云散,缥缈虚无。
罢了,本也没开个好头,他也不算个好人,争这些做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的任务,她的决定,何时又轮得到他置喙。
“你 ”
冰流按住他的肩膀,“我出去,你不要动。”
冰流走出房门,四处好一通搜索,才发现东南方向那棵高耸的杉树上立着一个黑影。
真是没有点功夫在身,都没办法同司首对话。
她暗自运气,足尖轻点上了房顶,随后又四处借力,辗转登上了杉树那枝干。
司首一袭白色道袍,中年发福的微胖身形,却能轻巧立在杉树枝杈上,虽损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却也如足见功力深不可测。
“属下拜见司首大人。”话虽如此说,这样的境地,她还是不拜了,只是低低头。
司首都不正眼瞧她,只道:“听说你去了宜春院,怎么,是去追忆往事了么?”
冰流垂头,此时只要听训便好了。
“哼,本想着再去宜春院寻你一次,已经够是跌份的了,想不到竟还要到这里。知道我为什么站树上吗?我嫌地脏。”
“ ”
“罢了,前事不论,你也该清楚,我的来意。”
“我清楚。”冰流垂眸。
“你不愿去杀柳丝韧,你说阴者司中这么多高手,却点名要你去,是我们在借你的身份走捷径。你觉得我们想借你一腔怒火顺利完成这个任务?”
冰流反问道:“不是么?”
“这么说吧,能否提前杀死柳丝韧,解珹王世子的燃眉之困,对阴者司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然了,你们谋求的是更深更远的东西,你们是想搭上李衡这条线。冰流心中这样想着,面对司首,却不敢说出来。
司首又道:“为什么非要你去?有功利之心吗?当然,你最得力,就会选你。旁的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