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是眯着眼睛的,还是头一回看到自己醉酒后寒声是如何坐在床尾哀怨望着她的全过程,不禁扑哧一笑。
一笑就露了馅,寒声连忙站起来,满脸震惊:“娘娘你都、都醒了——”
她坐起半个身子,笑道:“早醒了。”
“原以为娘娘昨夜不回来了,”她掩着嘴角一笑,“娘娘也知晓回来呢。”
絮絮蹙了蹙眉头:“我自己回来的?”
寒声道:“是呢,娘娘乖乖站在门边叫门,奴婢亲手搀回来的,哪能有假。”
可她分明又觉得不是如此。倘使仔细回想,可以捕捉到茫茫黑夜里一分雪白衣角,再多却不能了。
怎知就是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惹得她心神不宁了很久。
这一日她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处理宫中事务亦浮躁非常,最终甩手不做,叫寒声全交给行宫部署司里的女官。
推开窗,窗外碧溪蜿蜒,雨后这满溪浮萍碧绿,几枝白荷花/径直地开着。
她在窗边摆了个棋局,同自己对弈。
拈着白子,托腮思考,雨水从檐头断线似的淌下来,窗外世界碧翠欲滴。没有挽发髻,也不曾施粉黛,穿一身宽松的雨过天青的薄罗衫子,整个人慵懒而随意倚在窗前。
她从前不喜欢下棋,没有耐心。皇祖母每每喊她对弈,她也只当个陪伴长辈的任务;却不知为什么,今日忽然了悟到下棋的好来。
寒声端茶进来,望见絮絮正执白子思索落哪里好,一时惊讶道:“娘娘怎么想起来下棋了?”
她懒懒道:“忽然心血来潮。”
寒声打趣儿道:“娘娘哪有什么心血来潮的事。娘娘哪回想做什么事,从来都要做得最好的。”她笑着凑过去看,“娘娘过一阵子怕就能媲美咱们朝中的棋博士了——”
她闲将棋子在桌案上敲了敲,眼扫了寒声一下,略是得意地歪了歪头:“就会贫嘴。”
“娘娘一个人下棋有什么意思?”
絮絮托着腮抬眼瞅她:“来?”
寒声摆手:“奴婢不要。娘娘不如跟……”
絮絮眉头一皱,将棋子落在某处,转开目光,淡淡道:“你是想说皇上?……”她心间一阵钝痛,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隔着一条碧凉溪,就是十万琼英。
“可我为什么今日在这里下棋——寒声,你知道的。”她轻轻开口,却依然惊走了栖息在近前树枝上的一双鸟雀儿。
寒声哑然,一夜间,娘娘似乎哪里变了。但是究竟哪里,她也说不上来。
寒声规劝失败,蓦然想到开年那会儿,那会儿不用她劝,娘娘自己就会找借口去了——殊不知短短半年,已经很不一样。
娘娘在烟澜载水闷了五六日,她不知娘娘如何按得下耐心的,她还记得禁足的时日里,娘娘可是每天都要在庭院里乱转。
好容易天放了晴,此前娘娘甚是期盼的马球赛便定在明日。寒声旁敲侧击地问:“娘娘,张小姐身子还没有好,您有什么想法?”
她自然很期盼娘娘再展英姿,——谁知专心下棋的娘娘觑她一眼,道:“那你让夏萤再去给她送些药材。”
寒声跺了跺脚:“娘娘!你明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她懒洋洋地理了理头发,说:“不想去。寒声,你若想去就去看看,回来告诉我一声谁赢了,嗯?”
寒声急道:“娘娘——”
外头夏萤忽然道:“娘娘,顺公公来了。”
小顺子进来,一眼瞥到慵懒倚在窗边的美人,被惊艳得愣了愣,美人垂眸,指间拈着一枚棋子,笑盈盈地,看起来心情还可以,问:“什么事?”
“娘娘明儿马球赛,……”
她蹙眉打断他:“本宫身子不适,不去了。”
小顺子却露出一个“我懂我都懂”的神情,忙地退下,甚至让絮絮怀疑他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但她却也懒得管那样多,这几日她确实只想呆在这里下棋睡觉,快活无比。
小顺子退出烟澜载水以后,在门口自顾自嘿嘿傻笑了一阵,娘娘那话的意思实在明显,跟上回的说辞都一模一样呢,娘娘势必是要大展身手,让他们全都仔细看一看娘娘的绝代风华……
他愈想愈乐,回十万琼英伺候时,将娘娘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了皇上,皇上神色如常,他便在心中不忿,瞧着娘娘的模样,早已不惦记那日的不欢而散,现在恣意得很,记挂在心里不断为难自己的,也仅仅皇上一人而已。
“还有别的没有?”
他禀报完隔了很久,皇上却忽然发问。
“回皇上,没、没了……”
他就觑见皇上的长眉蹙起来。
已经五六日,两人彼此冷淡,谁也不搭理谁。但是叫小顺子又觉得怪哉的是,仅有那一夜皇上去了含星燃色看望贵妃娘娘,这几日却再没有去。
也不准贵妃过来。
上意难测,以他的脑瓜子始终想不明白皇上究竟在想什么——若说娘娘矫情,恐怕皇上才是那个最矫情的。
皇上忽然站起来,吓他一大跳,步履匆匆,他也急忙跟上。
皇上步出十万琼英,来到临溪处乱石滩上站着,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看过去,是一扇半敞开的轩窗,一树凌云的玉兰花掩在窗边,窗里绰约地影出个美人的侧脸。再多,也看不清晰了。
“她在做什么?”
小顺子“啊”了一声,才讷讷道:“娘娘在下棋。”
皇上冷哼一声,甩袖离开。大约是看到冷战的对象竟然比自己豁达,所以备觉不爽,他猜想。
所以下午的时候,皇上命行宫部署司的女官过来陈事,冷淡批示:诸多事须由皇后亲力亲为。
便是让女官把很多杂事又送到了烟澜载水。
皇上还很坏心眼地让他跟着去——这不是找骂嘛,娘娘大抵又要骂骂咧咧——然而出奇地并没有。
他耷拉着脸站在郑女官的旁边,以转达这的确是皇上的意思时,娘娘很平静地说:“知道了。寒声,你放那儿,本宫一会儿就来处理。”
这平静得简直不像娘娘了。
美人明眸善睐,这时轻轻看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已好几日没有见他,仿佛在戒掉恋他的瘾,这时候就连多与他相关的人物说两句话,她都要怕功亏一篑,只匆忙打发小顺子走了。
棋局未终,黑子还在上风,白子岌岌可危,她信手把棋子搁在一边,顺便将窗子关上,挪去书案边处理事务。
竟然这样多琐事,她不过稍稍偷了几天懒,罢了,左右没有其他大事,趁今夜把这些都处理完,明日可以睡个懒觉。
雨后的夏夜,蝉鸣声又燥起来了,悠远地鸣应着,她提着笔已经坐在案前坐了两个时辰,肩颈疲惫,终于耐不住趴在了案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等乍一惊醒,摇曳的烛火里,她却看到一个人。
白衣银袍瘦削身,落座在临窗的竹垫上,修长手指拈着一枚白子,思索落子时,静得仿佛时光在此刻暂停。那衣角上龙纹熠熠。
她疑心是梦,不真实地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的笔,啪嗒一声响,似乎令他注意到。
然而他没有回头看她。
她身上披着的衣裳险些滑落,她微微一怔,是他给她披上的?她亦未上前。
甚至她看到他刻意转开了脸,又因为是背对着她,仅有阴影里依稀分辨出那样锋利的棱角,的的确确是他。
他背脊笔直如松柏,风仪更无可挑剔,那还能是谁。
她心间一窒,白日里隐藏得极好的情绪,夜晚却不受控制:“……皇上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第36章
那个人仍旧没有转过头来。陌生的香息似有似无的。只在她话音落后的片刻, 他静默,或者在思索棋局,嗓音轻若蝉翼:“我不是扶熙。”
絮絮瞳孔微缩, 急忙否定他:“怎么可能?你——你转过来?”
那个坐在烛火明灭处的身影, 他明明……絮絮还要上前,刚走了两步, 因为走得急眼前黑了一阵,咣当一声, 第二次碰倒了桌上的笔墨,那人忙地下意识一样站起来,却很快又僵硬地站在原地,始终不肯转过头来。
他像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秘密关乎他的容貌。
“那你是谁, 你为什么穿着这件衣裳——又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你想要做什么?”
絮絮撑了撑桌角,这时刻,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在那心尖上的位置,还有些许隐秘的刺痛。
“我不是坏人, 你放心。”他极轻地笑了笑, “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红烛的烛泪淌进金荷盘子,窗外夜风叩着窗牗,愈衬得这里的静。
絮絮方才的几分惺忪已经彻底清醒, 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终于慢吞吞地吐出个“你”字。
“是你!”她灵光骤现, 从记忆里辨认出这嗓音, 立即笑出声,心头警惕已散去了。
犹记得上回分别, 是在游山行廊,他纵身一跃,缥缈孤鸿似的没了踪影。
原来是他。
不知为什么,这个沉沉浮浮的尘世里,好像只有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让她感到一丝倾盖如故的滋味,以及澎湃的自由感。
好像见到他时,什么身份、什么姓名、什么家族、什么皇权,全都可以不在意似的。
她便不再上前,笑着转头给他沏了一盏茶,动作倏顿,想起这茶是冷的,便随意道:“茶冷了,你等我,我去外面——”
仓促间,那一个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忽然记得当初初相见时,她对他说她是宫中的女官——这个谎言,这时候不攻自破。
他该得知她真正的身份了,知道她是皇后、一具不得自由之身,知道她欺瞒了他;他现在,又是怎样看待她的?
这感觉犹如巨山颓崩于眼前。
意识至此,她肩头微颤,茶盏应声摔碎。
骤闻脆响,他往她的背影看去,不知是烛火飘摇的缘故,显出她影子的颤抖。那样的颤抖,令她素日的坚强伪装如此青瓷片一样破碎一地。
牡丹花经了风吹雨打,也是会觉得疼的。
他的嗓音似也被染得破碎:“其实,身份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
但是在她的心里,又是如何想他的呢?
他在烛光背后苦涩地一笑,她方才匆忙去拿茶盏给他沏茶,——这是待客之道,她拿他当萍水相逢的朋友,但绝不再是……
那两个字,只要想一想也会觉得生疼。他抬手,捂了捂心口处,不知是否因为命运早已安排的残酷天机,疼得这样厉害。
她听到他的话音,顿了好半天,说:“那你该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我……”她咬着嘴唇,头一次她为自己这个身份感到这样的难堪,这身份给她套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不,甚至可以说有形的。
有此枷锁,就连同兰成她们说笑,也要顾及太多太多了,有此枷锁,便要牵连诸多人的利益;承戴凤冠,便须为国之表率,那何止是一座凤冠的重量。
他缓缓叹息:“固宥在身份里的,不过是世人捏造的一个应符合身份的形象。那区区皮囊形具,如何算作真正之你?”
她蓦然回过头,映入眼帘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俊美而锋利,漆黑的眼睛好似一汪幽潭,嵌着明亮烛火的光点,薄红的唇弯出温和的笑意。
她怔在原地,失声叫他:“你的脸——”
她仿佛也看到他的微怔。
但顷刻间,她惊惶未定,却在看到他的衣服时,神思忽转,想明白一遭,自言自语道:“世上原来果真有秘术可以更易/容貌。”
他穿了扶熙的衣裳来,大抵也正是为了能畅通进来。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更换容颜又算不得什么——至此,她已平复,抿出笑意来,又看到他嘴角似也弯出了一笑。
他言语轻轻:“……嗯,不错。你说得对。”
她从容走到窗边对坐,垂眸逡巡了番棋盘,嘟囔着说:“时至今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同我道别?”她一顿,声调陡然高了些,欲哭无泪:“你还把我的黑子逼得快死了!”
对方迟疑着,说:“那我们换过来坐?”
她立马欢快地换过来,这样她执白子,棋局形势一片大好。
轮到她落子,方才他举棋未定,她骤然醒来打搅了他,现在她盯着棋盘,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似要搜寻任何一个好地方。
思索良久,最终重重落棋,啪塔一声脆响。
“你还没回答我?——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姓名,我却不知道你的,这怎么能算朋友呢?”她笑盈盈看着他。
“我不知你的姓名。”他抬眼,纠正道。
絮絮乍一抬头,正正对着他漆黑的眼睛,才看清楚这片烛影里他深邃的轮廓,棱角分明的容颜。
她忽然侧眼看了看窗,便立即起身把烛火吹熄灭了,做得行云流水,浓夜顷刻弥散开,无形流淌似的,她听到那男子的轻声:“不想被人看到?”
她沉闷地点了点头,“这窗正对十万琼英,烛火剪影,容易被看到。”
眼睛短暂地还没有适应黑暗,因此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也自然看不到坐在对面的男人,哪怕不可视物,凝视她的方向也凝视了许久。
她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她着实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那张脸。
她正在学会放下那个男人,学会不再眷恋他,她怕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她暗自吐出一口浊气,才再抬头,冷清的夜色里,这时已依稀能辨认模样。
她狡黠一笑,道:“你先说。”
“我没有名字。我此前说我是无名之辈,并非诳语。”他无奈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舍不得离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大而且亮,哪怕在暗夜里,也似闪烁水光般盈盈。
终于他还是别开目光,注视着棋盘,墨蓝的天光微弱昏沉,他拈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啊?哦,这样啊……”她好似在皱眉,“那别人怎么叫你呢?那我,——我怎么叫你呢?”
他蓦然抬眼,又正正好地与她对视,她就笑了,他看了好半天,嘴角悄然勾起一个弧度,半晌,却是猝不及防地说了句:“玄渊。”
“什么?”
“玄渊。我做道士的道号。师父这么叫我。别人看在我师父面上,一般叫我道长。”他顿了顿,目光又落于虚空。
“你——你是——原来你是梁王妃的师父……”
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我在离京不远的瑶关。听到有人打听我,我顺路看看。”他尾音带笑,意味深长,言语自是指向对坐之人。
絮絮后知后觉,却陡然明白过来一切。她以为是偶遇,其实不然,严格意义来说,该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思索着,缓缓道:“皇祖母病重,我让他们去找你,他们回禀说找不到。——啊!”她轻呼出声,“我那一夜在露落园见到你,你是去替皇祖母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