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熙顿住,轻哂:“是去看她。毕竟是她先才救下你;怎么了,可是吃醋了?”
她流露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娇羞,垂下眼睛,和和婉婉地说:“臣妾哪有,姐姐救了臣妾性命,皇上可得代臣妾好好谢谢姐姐。能跟姐姐一起侍奉皇上,是臣妾的福分,臣妾怎么会吃醋,倒让皇上不高兴。”
他怔了一怔,想起容絮絮刚刚那番话——瞧,跟赵桃书比起来,她真是很不懂事,也不明事理——她说的那都是什么话,堂堂皇后,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且对他,也愈发没有了规矩。
然而他的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她那模样。
刚刚没有瞧见她的正脸,但想也知道,她势必要蹙着眉头,一双眼睛里仿佛泪汪汪的,还要咬嘴唇,偏生倔强得昂着脖颈。
……那都是她咎由自取,太不懂事,太骄横嫉妒。他想。
小顺子在后面郁郁地偷听,他的娘娘便断然说不出这般深明大义的话,换成他的娘娘,高低要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说两句话粗理不粗的话,最后……最后皇上便甩袖走了。
他心中叹气,娘娘何时能学得贵妃娘娘的乖巧,明明前些时日好好的,怎么就突然……
“皇上还未用膳罢?”贵妃娘娘一笑,“臣妾做了几样小菜,想着皇上用惯山珍海味,用些清淡风味也好。”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小顺子直伺候着皇上和贵妃娘娘在含星燃色用了晚膳,同外头那丛被雨打蔫儿了的芭蕉一样精神不济。
大抵被皇上看到这副神态,皇上平常也不会管他们,这会儿气性上来了,竟啪嗒搁下筷子,冷冷望他:“何时学了皇后的模样来伺候?如此懒怠,先去廊下跪两个时辰。”
堂里一片静寂,就连赵桃书也被他的态势吓得一颤;小顺子连忙跪伏在地求饶:“皇上,奴婢该死,奴婢领罚。……”
宋成和看了眼自己没什么眼力的徒弟,心里感叹一句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时日服侍皇后娘娘的多了,就也染上几分娘娘那个性;他斟酌着想向敬陵帝求情,张了张嘴,便闻外头通传:“皇上,皇后娘娘身边的夏萤求见。”
他准备在嘴边求情的话未能出口,看向正冷眼旁观的敬陵帝。
贵妃这时微笑着说:“想必是皇后姐姐有什么急事,皇上……”
小顺子刚刚那电光火石的瞬间想了许多事,比如想到真不愧是他站队的娘娘,知晓他有了危险,便及时雨一样地来相助了,有娘娘这么打个岔,皇上兴许就不会罚他——好端端的男人,怎么跟来了例假似的阴晴不定。
敬陵帝淡淡道:“让她进来。”
夏萤进来行了一礼,怯怯看到他们面前摆着还未收拾的饭菜,一下子愣了愣,话都忘了说。
敬陵帝有些不耐,旁边贵妃却是适时温柔开口:“夏萤姑娘有什么禀报的且说罢。”
夏萤跪在地上,语调沉得似场砸地的雨:“娘娘遣奴婢来问,问……问皇上可要去烟澜载水用晚膳。……还,还问问贵妃娘娘身子如何了……”
她想她真不该应承这差事。贵妃娘娘哪里会有什么事;这时打搅了,却显得她家娘娘多事。
她心里却又极伤心,娘娘跟失了魂儿一样,寒声姑姑哭着劝了半晌,才肯开口说话——说的正是叫她请皇上回来用膳这事,这便是低头和好的意思罢。
她去了十万琼英,皇上并不在,问了许多人才得知这个所在,巴巴儿地跑来,娘娘现在还在等着呢;可……可都已经不成了。
此刻又静了半晌。赵桃书微弱侧眼去打量身畔人的神情,却只触及那副冰寒迫人的容颜,寒潭似的眼睛。她斟酌着,这时她似并不适合开口,只是扶熙也不语,让底下的小丫头白白发抖。
“朕用过了。让她自己……”这话刚开口,连宋成和也觉察到这语气里愠怒责怪的意思,他才顿了一下,恢复成从容冷漠和高高在上:“让皇后自己用罢。贵妃身子无恙。”
夏萤肚子里还剩着一句话,这时也不知要不要说了。是寒声姑姑避着娘娘叮嘱她,要她跟皇上问一句,“那皇上今夜……”
然而面前帝王骤然激怒,冷笑了声:“皇后还管到朕的行踪上了?”
雨潺潺地下着,行宫道上点着零星的烛火都凄零地摇曳。落了满地的白玉兰花,洁白的像一瓣一瓣漂浮水面的小白船。雨声簌簌地打在伞面上。
行宫部署司就在前头,行宫一应大小事务,多是在这里准备的,寒声上回来问柳万泉讨酒也是在此。
北陵行宫的酒窖贮藏了百十年的好酒,听闻正在行宫部署司的后头山窖里。
这一片栽种了许多白玉兰,雨夜里蓬蓬地开,蓬蓬地落。
酒窖门口两名侍卫在这寒雨里守了半晌,左边一个就说道:“今夜八成也没有什么琐事,咱们到前头廊下玩玩?”右边一个心中也正焦闷,闻言就笑起来:“走啊哥们。顺便倒上一壶酒去。”两人相视一笑,不一会儿就从酒窖里偷摸抱了一坛子酒,忙不迭地走了。
絮絮浑浑噩噩走到这个地方时,一双鞋里已经浸满了寒水。
眼前还是不停浮现着夏萤回来禀报的情景。
冷冷的,同这雨一样。
她举着青竹伞,伞面压得很低。但这会儿却竟不知守门的人都去了哪里,酒窖的门倒虚掩了一条缝隙。
她收了伞,踏进去,里头漆黑一片。陈年老酒的醇香在这个潮湿的雨夜里纷纷扰扰地浸入她的鼻尖。
唯一的光线是酒窖墙壁上方的小小窗户,冰凉的寒光从那里微弱照进来,这里静得能听清外头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大衡朝立朝已逾一百三十年。
她径自往酒窖最深处走去,来到一排木架前,依稀有字迹标识,那正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元年陈酿的故国江碧。
她颤颤伸手,极轻抚上酒坛的边缘,积年的尘灰,似令她的记忆也蒙尘般模糊。可是触及的一刹,还是颤抖不已。
她再没有犹豫,抱下酒坛,坐在酒架旁边的小台阶上,拿簪子划开了酒封。
刹那间浓醇酒香飘忽着,如同给她织了一幅春光大好的画卷。她凝看坛里漆黑的酒水,心中模模糊糊地想,终究是皇祖母说得对。
她囫囵喝了好几大口,冰凉酒液入喉,辛辣得她呛出眼泪,零零挂在睫羽上,剔透晶莹如将坠的露水。
她喝酒一向很乖,不发酒疯,也不胡乱说话。这时抱着膝,格外乖巧地蜷缩在酒架旁。倚着散发腐朽气息的旧木架,半醉半醒之间,她在朦胧间恍惚听到一阵热闹人声。
部署司灯火通明的门前,几个小吏正在廊下设局赌钱。
她站在他们背后的阴影里,撑着柱子看了半晌。其中一个正晃着骰子,高兴叫喊:“哥们哥们快买,别愣着,买得多赢得多——”
接着是窸窸窣窣下注的声音,有押了铜钱的,有押了碎银子的。“你们在赌什么?”
那个摇骰子的没看到她,下意识答了一句:“赌皇上今晚去哪里歇息啊!来来来,没买的快些买了啊——”
她垂眼看着地上摆着的一溜儿的宫室位份,下注含星燃色的果真最多。其他的妃子或多或少也都有几个下注;唯独烟澜载水没有人下注。她扯出一分苦笑,宫中消息当真灵通,他们这样快就得知了。
故国江碧不是那些开始绵软后劲大的酒——它从一开头就那样烈,烈得让人一口就昏了头,让人面前浮现绚烂缤纷的江水图画,故国河山,看到连绵的春草与凋谢的乌桕树,看到战火烧死了故国的春,满眼就只是秋色荒芜了。
仅有回忆里的一隅,还泛着江水缥碧。
她笑了一声,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扶到下一支漆红柱旁,说:“我也下一注。”她在发髻上摸索了半晌,摸到一支冰手的钗,蹲下来,将那支钗押在了含星燃色的格子上。
瑟瑟寒雨,间或有电闪雷鸣,她又跌跌撞撞回到漆黑一团的酒窖里。喝下的冷酒已经逐渐在她身子里烧了起来,像一蓬崭新的火堆,以她的骨血做燃烧的柴料,咯咯燃了一把大火,要燎了她心上原野万里的草木。
她喃喃自语:“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一道惊雷在外头炸开。
山洞凿的酒窖,连说话都有回声,落下惊雷,于是轰隆得四面回荡,不绝于耳。
她捂着耳朵,肩身颤了颤。
她意识朦胧里,身侧缓缓坐下来一个人。
那人身上有好闻的清幽冷香,仿佛一道突兀照在黑暗里的光,叫她一个激灵。还未等她囫囵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感到整个身子向他那里歪去。
她试着直起身,奈何酒劲大,身子竟似烂泥般软,丝毫不受控制地倒下。忽而肩头一紧,她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揽到怀里。
怀里温热。
冷幽的香在潮湿的夜流淌着,令她眼前那幅火光焦燎的场景逐渐消弭成了白梅花次第盛开的山岭。
这样熟悉,这样陌生。
她不知是谁。
雨潺潺声里,她听到压抑极低的一句话,响在这静默时分:“世事无情莫要愁。”
又一个惊雷滚过,她吓得往那人的怀里直钻,对方的胳膊紧紧揽住她,她油然感到这里正似是她能躲避一切的港湾。
那只温暖的手轻抚她微湿的头发,一下接着一下,出奇地令她安心。
她含混不清地低声唤着什么,“……阿铉。你怎么能因为我喜欢你就欺负我。”是近乎哭腔一样开口。
雨声浩荡。
抚弄她头发的手顿了顿,似遇到一件棘手的难题一样,慢慢地攥紧。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雨声里,夹杂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江山多锦绣,何必情牵乎逝水。”
蒙蒙的天光从狭窄的窗漏进漆黑的酒窖,冰凉抚在身上。
只是静,无止境的静。大约他的安抚终于叫她松懈下来,身子不再紧绷,肩膀也逐渐松开;燕儿呢喃似的说:“可三千弱水,我只爱那一瓢。”
“若是爱能让你欢喜,才有爱下去的必要。若只让你痛苦,……不如放下罢。”
雷声连绵,她背脊微微发抖,他揽得又更紧了些。
她仰起头,额头却触到一分冰凉的物什。
啪塔一声,有什么滴落,温热的,沾到手背上。
世人生死轮回,多有定数。过奈何桥的时候,饮孟婆汤,忘却前尘,启开新世,从前不解,如今却蒙蒙然悟到几分道理。
倘使总是记得前尘,总是放不下,时间一久,就成了一道执念,更深刻者,便化为心上的桎梏。桎梏自己在无形天地,永永远远不得自由了。
缘分成为过往,今生亦有今生的各种新缘法,强行交织更改,结果不过是积年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山盟海誓,也都成为灰烬了。
“每一回见到你,有时你失意,有时你得意。看到你的得意,多是因为自己;而你的失意,总为了旁人。”
六月大赏,骑射那一日,他见到她最得意风光的时候。
此时此刻,他见到她最失意潦倒的时候。
她呜咽着躲在他的怀中,逐渐闭上眼睛,这里实在安稳,比哪里都要安稳,她只想在这里睡一觉,她想,睡一觉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骨瘦的手指轻抚过她的眼睑,揩去挂在上头的泪珠。
他替她细细理好凌乱的鬓发,发丝在他掌心里逐渐温热。
“我给你的平安符呢?你没有带在身上?——”
“事事都为了他,你把自己又忘到哪里去了。……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
天边雷声炸开来,睡得本就不安稳的青年在虚浮梦里被雷声惊醒。
他睁开眼,朦胧的雨光潋滟照进繁花绣幕的纱帘里。
闪电蜿蜒裂在天空,旋即更怒更深的雷声响了,他下意识把身侧的女子抱紧,轻拍她的背脊:“梓童莫怕,朕在。”意识迷蒙,只是蓦然浮现出傍晚那会,烟澜载水里,惊雷以后她微微颤抖的模样。
只是下一刻才想起来,此刻他身在含星燃色。
得此认知,他僵了僵。
赵桃书没有醒来——抑或是她醒来了,却并不敢动。他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才终于惊动身侧的女子,她揉了揉眼睛,惺忪问他:“皇上怎么了?”
“……没什么。”
但说着没什么,却迟迟没有躺下来,孤坐着仿佛沉浸在纷乱思绪里。
他心头莫名地一下刺痛,隔着纱帘望向窗牗,光线暗淡,仅有偶尔闪电划过引起满室骤然的一亮。
他复又躺下来,但这一夜再难以入睡。
这些日子,的确是他太纵容她了,本来她的个性就是得寸进尺,毫不知晓收敛,一旦放纵,更了不得。
他仰躺面对着帷帐顶绣的瓜瓞绵绵的图案,风在外头呜咽,这里却静,焚香的香息袅袅地飘散,他想,他这些时日该冷着她些,要让她知道,不论如何,他是堂堂帝王,绝不可以总迁就她。
第二日絮絮醒过来时,早已将昨夜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记得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数不清第几回梦到元铉了。她还在梦里呜呜地哭,哭他今生的凉薄,这样丢脸的事,梦境以外她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梦里他还是那么温柔,抱紧了她,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大抵正是前世太温柔,今生便极尽了冷漠。
那句话,也就如此映进脑海里,带着他的无可奈何的叹息:“江山多锦绣,何必情牵乎逝水。”
他正是那东流去不回头的逝水。
他要告诉她,世上还有那样多美好,不要追索已成云烟过往的执念,且任他……
流逝去。
烈酒易使头疼,今日却没有,鼻尖萦缠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气,很是醒神,神思也感觉舒畅。这是以往饮酒以后所没有过的感觉。
她怔怔支着身子,蕉窗开的一条缝隙吹入清爽的雨后凉风,她注意到近前竹案上那只机关小鸟。她撅了撅嘴,想到寒声在外面兜兜转转问了那样多人,都没有谁会修;小顺子给她说这机关小鸟买不到第二只,竟还是个限量版的玩意儿,她很不可置信。
她便想,或许世上的确有些东西很讲求缘法,缘至而相遇,缘尽而别离。
她戳了一下机关鸟的脑袋,——它却忽然哇哇大叫起来,吓她一跳:“别戳我、别戳我——”
她拨弄了一下机关,它便格外清脆地吐音:“卯时初刻、卯时初刻——”
絮絮呆了呆,莫非它通灵,会自己更新迭代?
但它竟能够失而复得,已令她心中无比欢喜满足。她高兴地捧着它拨弄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或许是有谁暗暗地帮她修好。
昨夜……昨夜的记忆一丁点儿也没有留下,只记得那瓢泼大雨和滚滚雷声。
这漫长的空白,刹那间令人怅然若失。
寒声进来时,发觉娘娘还在睡着,轻手轻脚给她掖了掖被子,便在床尾坐下。坐下以后,眼里逐渐流露出哀怨,不时地望着她,绞着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