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有些苦恼,撑起额头,夸她美的,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然而人总是贪心,她更希望别人看到的,不止是她这皮囊。
——话又说回来,对于一个陌生人,哪里又能轻易看到除了皮囊以外的东西。
雨横风狂,雷鸣电闪,分明还是下午,天色已暗到昏沉,山洞里幸好有篝火可以照明。
雨声浩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群山荒野,林木森森摇落,在这里观雨,有不同于在宫殿楼阁里观雨的豪情。这雨来势汹汹,荡涤尘世一般,雾色缥缈,叫人间恍如仙境。
他静静看着雨,絮絮也静静烤着火,篝火偶尔发出噼啪声,与外头雨声相映,显得此处格外静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耶律王子。”
什么叫做,容家的人不听劝?他又知道什么,又想暗示她什么?还是有其他的意思?
莫非与几个月前的那场战役有关?
她直直盯着他看,耶律升年纪轻轻,玄袍上仅在胸口处绣上鹰的图案,雄鹰展翅,跃然将飞一般,戎狄人的图腾,她此前常常见到。
他道:“没什么意思。”他浅浅一笑,清峻容颜微微侧过来,远远与她对视。蓦然雷声炸响,他问:“你怕打雷么?”
“我怎么可能怕打雷。”
絮絮哈哈笑了起来,却看到他皱起眉头:“我怕。”
声音很轻,絮絮听到,愣了愣:“啊?”
但看到他的神色,晦暗里依稀可辨认他眉头微微蹙着,同噙在嘴角的笑意相映,竟显得很哀伤。这样的神情,她心里不知哪里就被触动到,目光移开,说:“那你要不要进来坐……”
他道:“多谢。”
说着起身,向洞中走来。
之前不觉得,但现在看他略有艰难地弯腰低头在低矮山洞里潜行,不禁有点好笑,好笑之余才又发觉,他生得还算挺拔高大,此前她觉得是个羸弱青年,不尽然对。
他既然进来,絮絮也正准备往洞口走去,他没有阻拦,只是轻轻道了一声:“我们戎狄断没有让女人守着男人的道理。”
絮絮道:“……事多。”
外头猛地又有雷声巨响,大抵因着山洞空寂,雷声尤其地响,她还真的看到耶律升在雷声响时,轻轻颤了一颤。
她内心有些哭笑不得,亏她刚刚还视他为戎狄的汉子,哪里有怕打雷的汉子。或许也正是在这样被困雨中的情景里,生出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她走了回来,继续坐在原处,离他不近不远,正有两臂距离。
“穿上吧。”他重又把那件外袍抱着递给她,絮絮转过头,心头忽然划过一阵失落。
冬天那会儿,她也巴巴儿地解开披风给扶熙披上。
然而他不曾那样对她的。
扶熙。
这个名字蓦然之间跨越过苍茫大雨,从一系列繁杂尘事里跃上她心头最尖尖的那个位置,那些记忆解封,关于他,不由就会想起今天遇到的赵桃书。
她唇边逐渐地浮上淡淡苦涩的笑意,笑着笑着,把脸埋在膝头,沉郁地任那些思绪风筝般乱飞,或沉或降,或断了线。
赵桃书出现在这里,天底下还会有谁,有这样的本事,让深宫之中的妃子,说来行宫就来行宫?那还能是谁?
自然是扶熙派人接她来的。
可他从来没有同她提过这件事——倘使早就想叫赵桃书伴驾,那么当时拟定名单时,何必又要同她说什么,只想要与她同行的话。
还是他突发奇想,想念她了?
想念……她从膝头抬起头,怔怔地发呆看着山洞顶滴滴答答滴着水,这时候,她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身上骤然一暖,尚带体温的外袍披了上来,她从胡思乱想里回了神,看到身侧耶律升神色平静微微含笑望她。
“算我的……谢礼。”
她别开眼,就要取下还给他,他道:“也算共患难了,何必这样客气。令尊令兄,都不是什么扭捏的人。”
抬出她爹和哥哥,好吧,她住了手,道:“谢了。”
“你刚刚吹哨声,就能叫汗血宝马听你的话,这是什么本事?”太沉默了,就会想到些伤心往事,她扬起笑脸,找了个话题问他。
他淡淡垂眼,拨弄了两下柴火,火猛地一窜,一瞬亮了许多,他静静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想学,可以找个戎狄的师父学一学。”
絮絮直起肩膀:“诶,那你不能教我么?”
他瞥她一眼,随意地向后仰了仰身子:“你防我跟防狼一样。”
絮絮哑然。“那你为什么刚刚把我的马,叫过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同他也没有什么交集,他刚刚太贸然了。
耶律升却没有说话,只嘴角勾了若有若无的一个笑。
“顺手而已,淋雨未免太伤身了。”他叹息了一声,“倘使我不叫你过来躲雨,你知道躲么?我听说,上个月皇后娘娘大病一场,正是因为淋雨。”
听到他提及她的那个身份,她身子忽然一凛,可从进这个山洞,就没见这男人把她当成皇后娘娘来看,但那个身份,始终是存在的。
絮絮垂下头,她一直觉得,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那一日因祸得福,扶熙从那日以后待她就愈加上心,她觉得是福;可如今看来,是否也有祸,藏在其后不得而知呢?
耶律升轻声说:“你座下这匹汗血宝马,乃是柔狐的马。”
“这怎么啦?”她抬起头,略有不解。
耶律升哂笑,“若我说,柔狐有鬼呢?”
絮絮皱了皱眉:“你才有鬼。”
他不置可否,说道:“我说过,你们容家人都不听劝。”
“那你倒是说说,具体怎么回事?什么也不说,只这样故弄玄虚神神秘秘的,也不怪人不相信罢?”她默默翻了个白眼。
耶律升却没有继续说,眸光闪了闪。她当然不会知道乌支和柔狐那几个蠢货还没有看出她的身份,还设想着要做一场英雄救美的局,届时惹出祸事来,才是真的为时已晚。
“我是真心相劝,但不便说。你若有心,”他轻笑,絮絮侧过头看他,他微阖上眼,倒一副惬意模样,“我若有心又待怎样?”
“一会儿雨停了,你我换一下坐骑如何?”
她眉头拧了拧又松开,颇是好笑地说:“怎么,耶律王子一匹马还不够骑?”
他睁开眼,漆黑眸子里仿佛映出个人影,“你应该很喜欢它罢,我们戎狄也养了汗血宝马。”
絮絮表情逐渐怪异,心中想着,怎么这些周边小国都有,只她们大衡没有?还有这男的几个意思,炫耀他有宝马?
越想越觉得恼火,有又怎么样,一匹马也嘚瑟。
耶律升看着她神情变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自己会错意了?只是这样逆着光线近距离看着她,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如一剪悬瀑,三千青丝便顺着她的背脊淌下来似的,落在石头上蜿蜿蜒蜒。
他此前在北境见过她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与寻常男子不同的俊美,他们家的姑娘,果然当得大衡第一美人的名号。
但光是美人又怎么够,戎狄部落里的美人,他在父亲宫中也见过许多,还有汉人女子,哪个不是美人——然而大多不过是个花瓶架子,美则美矣,只有美,便仅是个臭皮囊罢了。
只是这个美人,同她们似有些不同。
单这样看着她,都觉得有些淡淡欢喜。
欢喜……他蹙了蹙眉,原来看一个人也能看得欢喜。以前觉得欢喜不易,现下,太轻易,反而不太真实。
絮絮见他静静看着自己淡淡笑着,更坐实了刚刚那个想法,深吸了一口气。一匹马,全都怪那一匹马,她——她要求也不是很过分,她只是很想骑一骑罢了,然而赵桃书却可以。从来没听说赵桃书也喜欢骑马射箭,那么一定是扶熙主动叫她去试马……
不能再想那件事了,她不能再想,若是再想,她怕会回忆起许多许多,苦似黄连的往事来。
她闭了闭眼,又呼出一口浊气。
耶律升说:“我们戎狄的王后王妃,不单有自己的马,还有自己的马场。”
絮絮恼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耶律王子炫耀得有些过分了罢。”何止是炫耀,简直是精准对她炫耀。
耶律升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刚刚那都是他的心里话,若依照正常的思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做我的妻子有种种好处,难道不是向对方示好的意思么,怎么她完全没有向这个方向去想。
耶律升转就想着,他或许还是操之过急了,毕竟她已经嫁人,又如何会想再嫁。
只是这个刹那,他忽然觉得胸膛上纹着的那只雄鹰隐隐发烫,一些不可名状的心绪在胸口波涛汹涌起伏跌宕,叫他偏过头去,对着山洞更深处一团漆黑。
他确实不应该说,毕竟说又怎样,说不是什么难事,做到才是。
雨势仍很大,絮絮坐着愈来愈焦急,眼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若是雨不停,他们现下一定在找她,寒声必然是首当其冲的,说不准还会一边哭一边被绊得摔跤。
那么,扶熙呢,他会为她着急么?
她明明告诉自己别在这个时候再想他了,可是思绪哪里是那么容易就禁住的,她眼前就浮现出他一贯清寒的模样,便是面对十万火急的国事,他也不曾有什么焦急的神态。
他一直那么冰冷,冰冷得像是永不会化的雪,像被抽走了七情六欲。哪怕近日与他亲近了些,感知到他的一些或喜或怒,却也依然觉得他的骨子里就是冷的。
见多他杀伐果断,处事刚硬,见多他冷厉漠然,一时回想不起他为谁着急为谁忧心的样子了。
她发着呆的时候,又茫然想到,从前寒声同她八卦朝中官员的秘事时,说过几桩事。
大理寺前任少卿钟大人当年探花郎登科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与从前糟糠之妻真真恩爱非常。二十年来,生了两个孩子,从未纳妾,隔三差五领出去玩,为她题诗描眉下厨,买首饰衣裳,叫多少官员夫人都艳羡极了。
怎知钟大人因病去世,办丧事时,却来了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上门,说是他的孩子,要回钟家认祖归宗。大家才知道,钟少卿在外头养了十来年的外室,而之所以对他的夫人好,不过是因为自己良心不安,便愈加地补偿她。
寒声还点评过一句话:“一时也不知究竟是夫人可怜,还是那个外室可怜,但虚假的爱,到底是不是爱呢?”
这句话就这样回荡在她的耳边。
她不知道,关于爱情的事,她一直都是个傻子,她只知道她爱谁,就拼命对谁好。在爱的人眼里,那一定是蜜糖;但在不爱的人眼中,是不是格外滑稽?
她猛地想起初到行宫那个夜晚,夜色清凉,龙榆山上蝉鸣此起彼伏,她沿着长长的青苔阶爬上了游山行廊,醉了六七分的扶熙从背后抱住她,他说,你终于来了。
原来,原来!
她面色骤然苍白,手指不禁扶在身旁的石头上,心尖那一点茫然终于在这个时刻拨云见日。
从一开始,他那些温柔就不是对她的,原来如此,如今一切都可以说得通。
那个时候,大抵赵桃书就到北陵行宫了,他们两人约定在龙榆山上私会,但不期然被她误打误撞的碰到,他便假装是在等她。
事实,原是这样。
她捂住脸,所以,这些时日,他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可这个男人,他做戏也会做这样真,他在她病了的时候,也曾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容忍她那么的放肆。她以为是情动。
倘使在今年以前,他突然这样待她,她一定要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但如今,她不知道。
她不善于揣摩他的心思,不知他那双眼眸背后,究竟匿藏什么,倘若是做戏,未免太真,真到让她回想起来,都依然会为之恍然。
半晌,她轻轻抬起头,叹出一口气。
这也仅是她的臆测。等回去时,她再问一问他,看看他到底……是怎样想的。
没来由的,她觉得身上好冷。
淡淡嗓音响在这一片静寂里:“你想到的,未必是真的,也未必是假的,但未知真假,何必急着为它伤心?”
“伤心?”她睁大了眼睛,一时茫然,“我伤心了么?”
耶律升偏过头,眼眸里火光明灭,“不然,饿了?”他轻笑,“饿了的话,也许有什么野鸡野兔子,我可以捕两只来。”
絮絮皱眉:“我自己也行。”
耶律升倒没反驳她,只是笑起来,说:“你这样,倒让男人想给你示好,都没有办法。”
她一呆,“什么意思?什么叫,……”
耶律升漫不经心地又去拨弄那堆篝火,笑了:“字面意思。”他说,“所以,你饿不饿?”
絮絮垂眼,也抽来一根树枝,拨了拨灰,低声说:“怪不得他喜欢弱柳扶风的美人。”
她算是明白过来,从前那几个得宠的妃子,都是这样弱质纤纤的模样,赵桃书是纤弱美人里个中翘楚。
她这话,多少有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了,耶律升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他”指的正是当今大衡朝皇帝扶熙。
他嘴角勾了勾笑,说:“喜欢哪有什么非黑即白。这就像,你也不会只喜欢一道菜,每天只吃那一道菜。你也不要以为他就不喜欢你,——”
“是吗。于我而言,喜欢吃什么菜,确实不是非黑即白;但喜欢一个人,确确实实是非黑即白。喜欢,就喜欢他的全部,就只喜欢他一个。……我知道我是个死脑筋,我爹爹骂过我,我不开窍的,你也不用在这上面劝我什么。”
“我没有想要劝你。”他静静注视她的侧颜,刚刚在膝头压出来泛红的印子,这时看着,还有几分惫懒的可爱来。火光温暖,他轻哂:“只是想说,那或许就不是喜欢——”
“胡说,你,——”
“也许你爱上他了。”
她刚准备好的反驳的话,悉数都咽了下去。她睁着秋水泛澜的眼眸,簌簌的火光在其间斑驳缀点,若不细看,还要以为那是盈满了泪。
“也许……”她这句话极轻极轻,几不可闻。
她重把头埋到膝间。
耶律升站起身,说:“我去去就回。”
絮絮也站起来:“打野兔子?我也去。”
耶律升说:“刚刚说的话,都白说了。”
絮絮别开眼:“我已嫁人了,别的男人示好,我不能接受。这无关道德,只是选择而已。”
耶律升没有勉强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有的男人喜欢弱柳扶风,有的男人却喜欢……”末尾的四字隐入雨声中。
但运气似乎不错,刚踏出山洞,就发觉雨渐渐小了,那么自然不必去打兔子,快些赶回去才是最要紧的。
达成共识,絮絮正要上马,记起来耶律升之前说的那番话,挑眉说:“那我们交换一下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