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确被问得懵了懵,想吃的,唔,这时还答不出个所以然,但她脑子却缓缓浮现出那个梦境里的前生,记起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她生了病,他蹲在炉子前给她煨小米绿豆粥的情景。
柔和的光晕布满狭窄斗室,那橘黄色的火光映照他的容颜,他的漆黑眼睛不近不远地笑着注视她,似乎少看一眼,能让他掉一块肉似的。她说想喝粥,他便给她熬粥,其实她在想,若她说想要天上星星,是不是他也会想法子给她弄一颗来?
炉火温暖,光芒柔和,火烧着柴枝噼啪声也让人觉得开心,他们以前,是那么……
沧海桑田,那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就像她近日,已经不常做那个梦了,如果不再回忆,或许就要忘记,从前他是什么模样了。
现在他这么温柔地问她,让她一个恍然,唇齿轻颤了颤,囫囵两个字出来:“喝粥。”
她不知她所有神情悉数落在身侧男子的眼中,他的眼亮了又暗,暗后愈加幽深,那样看她,甚至有几许盯着的意味;但她目光却是涣散的,眼眸里若闪若灭的光告诉他,她是在回忆什么。
回忆什么呢?
他盯着她的唇瓣,与早间那个淡然素雅的妆容大不相同,这时候的口脂,浓丽如一朵烂漫枝头的经雨芍药,饱满诱人,色泽明艳,仿佛诱惑他一般翕张,吐出两个字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这是真实的触感。
他心跳停了一拍。四目相对,眼睛离得这样近,近到可以看清自己的模样,映在对方眸子里,她呆愣着望他,他也在她的眼睛里望见自己这时的样子——这张从来保持冷漠威严的脸,仿佛撕开一点裂痕,让里头包裹的七情六欲快要决堤泻出来一样。
他的唇和她比起来还是太凉了,他想,旋即轻轻离开她的嘴唇。
她清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单手撑在她的枕边,方才被忽视的雨声,这时候极清晰地入耳,他淡淡道:“好,朕吩咐人去做。”
她笑得极其甜腻,甜腻得能让人溺毙于如此的光色之中,他俯视她,一臂的距离,她的秋水般的眼眸不知可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一并泛着濛濛水雾似的,漂亮极了,她模模糊糊说:“从前……”
可这两个字方出口,她便住了口,像什么也没有说过,脸上却流露出一抹羞涩甜蜜的笑意。
她向来是个明艳潇洒的性格,这样的神情鲜少出现在她这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上,她从来不知道她做出这样小女儿家的情态时,是多么让人贪婪渴盼地想把她的胳膊按住,狠狠地欺负她,——但正因为鲜少见到,才会去想,她是为了谁而这样笑?
雨声太急,天色亦已晚了,唯一一盏拿来照明的烛灯已不够用,在案头空明灭。
“刚刚,你猜我梦到了谁?”她笑起来,伸手去拉他衣襟上系得整齐的衣带,他垂眸盯上那只细瘦的手,真难想象,看似柔软雪白的手,却有操弓射虎的本事,他顺着问:“谁?”
蕉窗原来开了一小条缝隙,窗外的雨的清新气息从那里漫了进来,她说:“梦到了三郎。”
他闻言,一直紧绷的眉目仿佛松开了一些,眼底仿佛也多了点笑意似的,依然端详她,刚醒来的睡足了的美人,像慵懒绽开的芍药花,“哦?朕怎么样?”
她眸光迷离了一些:“梦到一片白茫茫的地方,三郎在轻声唤我。”
他任由她的手在他衣裳上作乱,系带将松将落之际,他轻按住她的手背:“唤你什么?”
她仔细回想一样,情景不甚清晰,但声音却是清晰极了的,她描摹着他的语调,缓缓道:“絮、絮。你还唤了好几声呢——”
她兀自笑得开心,手腕忽然被捉住,接着一阵衣料摩挲声,她不知怎么他突然起身,挡住那盏烛光,影子仓促洒在她面前,他声音仿佛冷了一点,不知可是她的错觉。
“这样。”
他眉头又那样紧蹙起来:“……朕吩咐人去熬粥。”
她总觉得他好像突然生气了。
但她也不是个猜人心思的高手,不知是不是生气,还是什么。
哎,她心中叹息,猜心思的事,还是交给旁人吧。
她懒洋洋地翻过身来,趴在床上,仰起下巴望到桌子上那只机关小鸟,拿到手里把玩了一番。
谁知道这机关小鸟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今儿怎么拨弄机关也不会叫了,她噘着嘴很不高兴地拍了好几下,依然没有好。
她唤道:“寒声!”
寒声匆匆忙忙进来,说:“娘娘怎么了?”
她沮丧地举着机关小鸟给她瞧:“它不叫了,你会不会修?”
寒声皱着眉,左看看右看看,也没有捣鼓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她出主意说拿去给扶熙看看,她表示皇上见多识广一定会修理这些东西;事实上她猜得也不错。
等扶熙回来时,他已换了一身玄袍玉带,束整齐了冠戴,乌黑的发梢泛着雨水的寒意。她还在鼓弄这机关小鸟,见他进来,极热切地凑过去,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三郎,你会修吗,它原本会唱歌,还能叫人,今天好像坏掉了。”
扶熙瞥了一眼她看得很是重要的这只机关鸟,没有什么特别的,接过来,沉默着仔细查看里面的机关。原来是锈蚀了,他正要开口说怎么修好,但随意问了一句:“这是哪儿来的?”
絮絮一下子绷紧起来。理由都是现成的,那自然是叫采买的姑姑去山下市集里淘买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回来,譬如木刻小人,核雕小船,她格外喜欢这个机关小鸟,便放在身边——
但这时她结巴了一下,他敏锐的目光便捕捉到这一丝不自然,容色更加冷了一些。
“这个是别……”她也不知怎么眼前突然冒出那个人的模样,那个白衣白靴,飘飘欲化的男人,——她差点把他说了出来。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说:“是二哥哥送的。”
她心虚地低下头,暗暗忖度不晓得抬哥哥出来有没有用,又牢记小时候哥哥的教导,那就是你要撒一个谎,首先自己要相信它是真的,旁人才会相信它的真实。
索性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是二哥说在外面的市集里买来送予我逗乐的。”
她还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着说着,她抱上他的胳膊,低声说:“上次……三郎说等我病好了,带我出去玩;什么时候出去呀?”
他心中一时复杂,眼光也复杂地看向她的发顶,她柔软的脸颊蹭过他手臂,他淡淡道:“改日,最近事情繁忙,……你知道。”
他顿了一顿,将机关小鸟塞回她手里,“这个修不好了。”
她顿时很是失望,抱着它,神色郁郁,又很期盼地抬头看他:“真的修不好了吗,……”她低声喃喃了一句,“它原本还会唱歌。”
他静了一阵,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尽量放柔缓了声音,道:“饿了吗,下楼用膳罢。”
尽管他已很克制,但见到她的失落,心上依然燃起一丝摇曳的火苗,转瞬燎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率先转身。
絮絮还在为自己那只机关小鸟之死而片刻伤神——其实她不大爱为什么失落哀伤,过一会儿也许就好了,毕竟是她的爱物,陪了她也有这样多时日了——虽然扶熙说修不好了,她不知是不是真的,但多半已经相信,可看他莫名而来的冷意,她觉得怪异。
她连忙放下机关鸟追上去,他放缓了脚步,她才追上,挽着他的胳膊,抿嘴笑说:“不知道是什么粥呢?”这个笑,其实有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
她转变得这样快,快到连扶熙都怔了一怔,敛尽了刚刚那些不由控制的不悦。
粥是碧梗粥,搭了几道北地风味的菜色,佳肴美馔陈列在她面前,她又茫然回忆起那个已经渐渐不清晰的梦境,那时候,与现在的日子,当然称得上天壤之别。
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一隅空落落的,——她是太矫情了吗?全都已经变了,她执着的人或事,林林总总也算是让她得偿所愿,为什么还要希冀能跟从前一模一样呢?换言之,就算让当初的他们未经过什么轮回,到这般的富贵中来,又真的能一成不变么?
所以,她应该珍惜这样的时日,最贪心的最后总归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在这么电光火石间思绪万千。
她总觉得今天这场雨来得很不凑巧,雨线这样长——今天也是这样长。
扶熙说事情忙,那就是真的忙,所以难得今夜他便没有歇在烟澜载水,说是召了好几位臣工连夜商榷急事。
大约是这段时间太过浓情蜜意,以至于稍微远离,她都要不适应了,独自支着金丝枕,明明白天疲累了,现下却睡不着,又拿过机关小鸟来把玩。
机关小鸟自然还是坏的,她沮丧地拿在手心翻来翻去,最后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躺下后更加睡不着,不知是因为他不在身边,还是因为机关小鸟。
“寒声,明天你再拿去问问其他人,看看有没有人会修的——就说本宫有重赏。”
寒声领命离去,絮絮听着这一夜的怒雷急雨睡去。
雨天,没法进行武赏,大家显而易见地都比较闲,除了敬陵帝和他倒霉催的臣子们。
各位大人当然也不知昨夜里,这雨打芭蕉恰听愁的宜酒宜睡眠的良夜,皇上作甚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叫起来干活。
容深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点名他,让他出去巡察周围州县官吏,别无他法,他只好领了这苦差,心里却在想自己言行举止哪里出了问题,——最后还是思索了一遍是不是妹妹又惹了皇上。
他叹息一声,大抵是了。昨儿他递的信,还不知妹妹做什么反应,但待他回来,至少又得一个月。
寒声一早捧着娘娘的宝贝小鸟出去,原是打算去问问二公子能不能修,却得知二公子外派公事出行宫了,少说得一个月,瘪了瘪嘴,只好转问小顺子会不会。
小顺子哪里懂这样高深的机关术,只得说:“不如奴婢问问采买司,再给娘娘买一件一模一样的回来?”
买固然要买一只,这只也是娘娘爱物,能修当然最好,寒声点点头,自己则又去问随同来行宫的其他人。在各府司局里问了一遍,却都没有人会,这时连她都要相信,这小鸟是完全地坏掉了。
回去时,她把结果告诉娘娘时,娘娘那张脸顿时垮了下来,她郁郁道:“怎么会这样,一只机关鸟而已。”
雨暂时停了停,天色仍旧阴郁,不见晴光,但也是盛夏里难得的凉快。
昨日她们商议着一道喝酒,絮絮那时笑说自己身份低微,估计组织不了什么雅集小会,兰成公主便很主动担下了这件事,说到时候便去白玉湖畔设个野会,谁来都行。
坐在镜前,她托着腮,发着愣任由寒声摆弄她的头发,最后在寒声费尽气力梳了个五凤朝仙髻后,轻轻说了一句:“寒声,还是梳个姑娘发式罢。”
寒声:“……”
絮絮瞧见她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眼气呼呼的模样,扑哧笑出声来,一只手搅了搅散落在跟前的发丝,说:“寒声姑娘行行好,看我都痛失爱鸟了,可怜可怜我罢。”
寒声自然拿她没办法。
她摇身一变就从雍容华贵的娘娘变成平平无奇的姑娘,穿上那身碧色宫装,还挺新鲜地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圈。每当她散发不挽髻时,就会恍然生出她尚未为人妇,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的错觉。
这感觉令她眷恋。
寒声瞧着自家的娘娘,心里划过一丝不忍,瘪着嘴,想说却很不敢说。既然娘娘这么不喜欢宫中的束缚……当初何苦,何苦要那么快出嫁呢,否则,娘娘还可以在家多待些时日,还可以快活好多年。
寒声不能理解她,不是没有缘由的。
个中原因,她却一个字也不能与人说出。她从前找他,翻遍山河地找他,突然有一天让她找到了,换成谁,谁又能等得及,若继续等下去,又会发生多少变数呢?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她在韶京待着的日子虽不多,也不短,多少知道正值婚龄的各位皇子殿下,都是很多人虎视眈眈的角色。
她打听过,他没有什么心上人,也没有什么指腹为婚的婚约,那时她很庆幸。这样,遇到就不算迟。
她前世活也不过二十多年,没有活到一个看破红尘的年纪,这一生又是从头的繁花似锦,想要什么,就争取什么。
得到了,就会有代价,代价是这样宫闱深深的束缚,她那时不知不懂,如今切实感到,才悟到从前快活的日子,以后都不能过了;可是这就是她那时付出的代价,她可以后悔,但能够重来么?
她不愿意耗费心神在这些已经无可改变的事情上,倒是能在当下取得欢愉,比起后悔更加重要。
絮絮独自出门,沿着白玉湖走了半天,因为是个侍女装扮,姿仪也挑不出毛病,加上“皇后娘娘”这身份几乎未在人前露面,各位大多识不出她,她也就大摇大摆前去。
果然远远就听到女子嬉闹声,她心想还是小姑娘活泼带劲,个别男人真的太闷了。
絮絮沿着水边栈道徐徐行去,湖风带寒,吹得她长发胡乱飘飞。这身浅碧纱裙上层层叠叠绣满荷叶,招展开恍如风荷举。
集会的姑娘们原本各自有各自的乐子,不知谁忽然叫了一声:“快看!”
姑娘们的目光便全都顺着看过去,只见湖水之滨,款款行来个仙女般的姑娘。碧如荷叶的宽袖衣袂尽皆在浩荡湖风里飘摇着,大抵还是天色太暗淡,像行将有雨,乌云滚滚打天上过,如此天色,愈加显得她裸露出来的颈子的雪白来。
远远地望,她似从天宫玉殿里来。
昨日见她,她是艳烈不可方物,今日再见,竟成了远观不可亵渎。
像一支亭亭的荷,但荷并不够她的秾艳。
嬉闹声竟刹那静下来,仿佛不忍打破这般美丽的景色。
还是兰成率先迎出去,向她挥手:“沉容姐姐!”
闻声,原是在一路观赏湖光山色的絮絮转头,就见到那边小跑过来的粉衣小姑娘,果然是兰成。她立马也加快脚步,兰成直往她身上扑过来,笑成一团儿,在她怀里,说:“还以为姐姐不来了。哼,姐姐若是不来,我就算去上门,也要把姐姐逮过来的。”
絮絮道:“你们几时到了,这么早?”
兰成说:“雨刚停就来了。姐姐,我这次搬了我们柔狐的烈酒,保准你一喝就上头。”
絮絮:“……这个烈酒么,姐姐我还是不太敢喝的。”她已被扶熙屡次管束不准再喝太烈的酒。
她若是又烂醉了回去,也不知他要怎么——兰成并不知道这么一层,心里却计较着,届时骗她饮一些瞧瞧,她怎么也不相信沉容姐姐不能喝酒。
到了席上,湖风吹得冷了,正好有个姑娘温好了酒端过来,笑盈盈说:“来,先喝这杯暖暖?”
絮絮留了个心眼,坐下来却未接,问:“这酒烈吗?”
那姑娘正准备说这可是柔狐名酿,有个意译过来的土名字叫一杯倒,兰成已先接过杯盏:“这酒性温吞,不甚烈不会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