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一下子僵在原地,愣着,心里还在怀疑,嘴上却已经先喊了出来:“娘——”
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娘娘吗,他没有傻到那个地步,但突然之间,他反应过来什么,生生吞了第二个字,但这时,周遭的嘈嘈杂杂声全都歇了。
众人全都注视他,且因骑马,都是俯视,压迫感甚,他一下子退了一步,瑟缩着见尽头处的青衣姑娘眼眸微眯,颇具威胁地看着他:“你找谁啊?”
他迟缓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找姑娘,姑娘您的,嘿嘿。”他憨笑着,挺着周围各色目光,近前去,低声说:“姑娘没受伤罢?皇——”
他灵光一现,“皇上说您表现极佳,宣您面圣。”
他见娘娘神色怪异起来,旁人不知道,还为她庆贺,嘀嘀咕咕说“皇上必然龙颜大悦,是要予以嘉奖”。
小顺子自己也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嘉奖,但“讲”肯定是有的,他冲着娘娘挤眉弄眼半天,终于听娘娘发了话:“这,好吧,我……”她咬了咬嘴唇,一脸遗恨模样,她身侧的兰成不知缘由,还笑眯眯地恭喜她。
喜么,是没有的……,她心中已有所预料,此时脸上乃是份赴死的决然。
但决然归决然,她由小顺子引着走了两步路后,又蓦然停下来,说:“慢着,等主理官宣布胜负再走——”
小顺子愣怔“啊”了一声,只好随她停下,两人远远地听着声音。
他方才瞧得明明白白,第二轮娘娘中了六处红心,得十二枝,但他却只听那个主理官宣布第一乃是兰成公主,两轮合计二十枝;娘娘却只有十四枝。
听完以后,不单小顺子有疑惑,场上其他人也都很不解,他们方才分明看到那位姑娘六箭六靶,怎么计算出来却不对?
小顺子有地理优势,靠近了问:“娘娘,这不对呀,他们是不是弄错了,奴婢明明——”
他却见面前美人惬意地笑了笑,说:“哦,这个结果也并非不对;因为我问兰成借了四支箭,那四支自然算作她的。”
小顺子不解:“娘娘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絮絮想起他差点暴露她身份的事,瞪他一眼,“过会儿散场了,你领几个人去林子里,……你就知道了。”
小顺子跃跃欲试:“哎哟喂我的娘娘,过会儿干嘛呀,咱们现在去呗,奴婢可好奇了——”
絮絮皮笑肉不笑冷哼了一声:“因为现在要去面圣,顺公公。”
她心里也不知应做个什么反应,懊悔么,谈不上懊悔,其实还挺快活——但她须在扶熙的面前做出懊悔模样,还得是痛彻心扉的懊悔,表示自己绝不再犯,下不为例的决心。
想法是这个想法,但随同小顺子悄摸摸上到了高台上,触到他平静无澜的目光,再被他淡淡一问:“玩得高兴么?”
她哪里还记得要表演她的懊悔、决然和大彻大悟,三两步到他跟前就准备凑过去坐下,告诉他她刚刚有多厉害——被他挑起眉,轻轻一瞥,她愣了愣,不知他的意思,难道是她衣服上太脏了?
扶熙轻咳一声,转看了眼台下,意味十足,她立马明白了,台下人还都在看着呢,她若不想身份识破,此时该恭谨着些。
暗里撇了撇嘴,只好又退开两步,竭力做出来恭谨的表象,才嘻嘻一笑:“高兴。”
想象中雷霆震怒没有来,她听到他淡淡地叹息:“胳膊怎么回事?受了伤?”
她看了看袖子,确实沾了殷红一片,老实说:“没有,这是老虎的血。”她眉目皱起,“也不知路上怎么窜出来一条吊睛白额大虫来,……”
“什么?!”他声调骤然提高,眉头一蹙,她还在说,“就是,老虎——”就见他仓促站起,拉过她的胳膊仔细看了看。她那句话未完:“毛色真好,一会儿扒下来,可以给三郎做件大衣,虎骨泡酒也——”
见是真的没有受伤,才舒展了些眉头,她的话音渐渐消弭,仰起头懵懵地望着他,他眼中似是深不见底的玄潭,但这时注视她,竟然流露出一丝后怕的情绪——他也会担心她么?
得此认知,她忽然感到一些,不真实的快乐。
“没事就好。”嗓音低沉,似盛夏长日蓦然而起的骤雨声。
骤雨说起就起,毫无征兆,分明上午还艳阳高照来着……泡在浴兰池中,水雾蒸腾,濛濛地沾湿了眼睫,她索性闭上眼,任殿外骤雨打檐,雨声混杂雷声,难得令人心中也宁静下来。
如愿以偿地参加骑射、赢了赛事、泡了温泉,此时浸在水中,须臾闭目,直感觉世间一切欢愉,也不过这样了。
大约也是因着下雨,殿里四处虽然点了灯,依旧显得暗淡,她倚在泉池壁角,暖意熏染下昏昏欲睡,蓦然一道闪电照亮天地,叫她从沉沉欲梦的境地乍醒,正对的漏花窗里,山间绿竹在雨中青翠欲滴。
关于狩鹿林里那场骑射赛事,亲眼目睹的人极多,也便随众人之口,流传了出来。
当是时,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从林子里猛扑出来,拦亘路中,众骑急嘶纷踏,乱成一片。
都是姑娘家,鲜少遇见如此凶猛的活物,有想退回的,也有想驾马越过去,然而这混乱没有持续多久,便听有人高喝:“不要慌——”
随此声,一道利箭破空直入,射中那大虫的咽喉;它呜咽两声,攒足了气力像要反扑,紧接着又是三箭连发,势贯金石,准准定到它双眼。
但听这大虫张牙舞爪,两行血从眼中淌出,直了身子快速一扑,发出嘶哑啸声,一众马儿吓得皆是一退,却又连看四箭并发,箭箭都在要害。
至此那大虫还在挣扎,似要奋起最后的力气,张开血盆大口,却在最后时刻猛然僵住,软软倒下死了。
兰成跟哥哥说这么一段时,摸了摸下巴,作高深状:“言语不可描摹沉容姐姐飒爽英姿,啧啧,哥哥,若你在当场,你也要佩服她。”
幽瑟在一边喝着茶,笑道:“这样说,她问你借了四支箭又是为什么?”
第33章
兰成道:“沉容姐姐说, 她得了第一也没有什么用处,若我得了,奖励里有一匹汗血宝马, 她说届时让她骑一骑。”
幽瑟愣了愣, 电光火石间,忽然闪过一丝记忆来;香诺目光稍移, 看向幽瑟,略疑问的语气道:“怎么记得咱们也有一匹纯种的汗血宝马?”
幽瑟不置可否地一笑:“是有, 用以上贡,只是来时病了,现下不知好未好全,索性没有上礼单。原来她是为着汗血宝马……。”
香诺没再问这个, 却问:“不过,你们三个怎么落后那么多?”另一个指的是张韵生。
兰成叹了口气:“四姐姐,当时你也瞧见了,那只大虫扑过来时,不知怎么的,似认得张小姐一般, 就逮着她扑去。沉容姐姐虽然机敏, 射出箭矢,但那时候已经惊了马。姐姐你大约没有看到吧,张小姐那时正在我的旁边, 她便狠狠摔下了马。”
香诺捂了捂嘴,很是惊讶, “那之后呢?我倒确实不在你们跟前, 人多,没注意到这件事。但你这么一说……”她回想了想, “怪不得到了终点后,张小姐的面色始终不好。”
兰成搅了搅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说:“是呀,她摔了马,这本不干沉容姐姐的事,沉容姐姐却爱管她,扶她上了她自己的坐骑,自己却安抚着那匹惊马,我在一边瞧着,所以我们几人都耽搁了些时间。”
香诺轻抚了抚嘴唇下的痣,若有所思:“还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兰成嘻嘻一笑:“沉容姐姐很好的。只是,她,她似乎身份不高。”
香诺挑了挑眉:“真的么,我观她形容举止,也不像什么小门小户的姑娘。”
幽瑟也道:“旁的不说,单她在那里一站,如柏如松的模样,便是旁的侍女所不及的。”
兰成忽然说:“诶,那哥哥你说,她会是什么身份?”
湛蓝眸光闪了一闪,幽瑟微微垂眼,摩挲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心里蓦然浮现出乌支王子的恳求来。他说要自己帮忙设计一场英雄救美,他先才应了,毕竟乌支许的好处,也甚合他的心意。
至于现下,他却要仔细考虑考虑,如何设计了。
——
这雨无休无止般打天上往下倒一样,噼啪不停。
絮絮从温泉池子里爬上来,穿好衣裳,寒声就在边上絮叨起来:“娘娘身上累不累,奴婢给娘娘按按?一会儿再睡睡,到了晚间,还要侍奉……”
絮絮扬了扬脖颈:“睡个屁,走,还有那样多烦心事要处理。你去要两壶酒来,……”
寒声愣了愣:“啊?”
絮絮还多问了句:“你打发人问问小顺子,虎皮弄下来没有?弄好了裁剪一半,送到碧垣听雨,给柔狐的七公主。此外,虎骨泡酒养身,叫他拿去给皇上——罢了,此事还是本宫自己来,叫他备好东西。唔,还有什么来着……”
她敲了敲额角,总觉有什么事情忘记了,转悠两圈,寒声道:“娘娘忘了,那个柳主事不让娘娘喝酒。”
絮絮一跺脚:“他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敢——哎,这事先放放,我终于想起来什么事了,上午那个倒霉的张小姐摔了马,不晓得情形怎样了,我还得去瞧瞧她。”
寒声呆了呆:“娘娘别着急,先歇歇,早间的事,大抵也累坏了。”
絮絮随意端了小几上一盏凉茶,喝了一口:“事多,分/身乏术,那能怎样。哎。”
雨倒愈下愈大,从温泉处出去,絮絮撑起紫竹伞,眺望了一番山路远处,这一条修葺上来的青砖石阶两侧掩着幽幽碧草,雨雾缠裹,一片绿意赏心悦目。
絮絮刚下了两级台阶,猛听天际一道轰隆雷声,雨更加急促地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直响着,她略蹙愁眉,忧愁道:“照这样来看,马球赛大约是要延期了。”
她心里莫名起了些奇怪的感觉,突突直跳,仿佛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但如今,又会有什么大事呢?
她是低调来浴兰池的,回去也是低调回去,身后仅跟着寒声并两个侍女,才沐浴过,骤雨却寒得很,她格外裹了一件薄绿绫罗的衫子,迢迢缓缓在山路之间行走,似都融在这满山滴翠的色泽里。
絮絮回了烟澜载水,换上衣裳的间隙,忽然又听夏萤道:“娘娘,刚刚二公子遣人送了份信件来。”
她道:“知道了,放那儿。”一面换好出门的装束,一条金缕缠枝莲纹裙子,又叫寒声挽了个富贵的发式,簪上凤皇钗,妥帖得宜,刚拾起桌上信件,夏萤已经取来了要带去看望张小姐的药材,遂又搁下来,起身道:“咱们走罢。”
到这个时辰,雨倒是短暂歇了歇,絮絮既然穿了华丽些的裙子,少不得要搭一双华丽些的鞋,而这些华而不实的鞋最不能浸水,只好唤人来抬辇轿。
大约的确是泡温泉过后,人易困倦,现在她坐在辇轿上,任它一摇一晃,便十分打瞌睡。到了秋鸿馆,门边一树梧桐在雨风里飒飒地响,她陡然被上头滴水滴进脖颈,凉得清醒过来,抚了抚眼睑,睁开眼睛,挤出笑意来。
若作为容絮絮,她才懒得管张忧家的女儿死还是活,她爹跟张老头一贯是不对付的;奈何容絮絮做了这个皇后,便得爱惜臣民,聊表关怀了。
这是责任,她也不能不管。
……也不晓得这个妆容是不是浓丽过头了,她又轻抚了抚唇上殷红口脂,可不要被这张大小姐认出来。
絮絮还在遐思着,已踏入了秋鸿馆的门,侍候的婢女恭敬行礼,细声细语禀道:“娘娘万安。大人前往十万琼英议事,小姐在睡着。”
她“哦”了一声,端庄优容地随她进了室内,转过回廊屏风,紫云纱帐里确实躺着位睡下了的美人。
也许是走动的动静惊醒了她,那位睡美人烦躁地翻了个身子,张嘴就训斥:“不知道轻点儿,好容易才睡下。”
那个侍女吓得不轻,瞄了眼皇后的反应,见她神色好整以暇,还淡淡笑着落座在一边,不知可有为小姐的无礼生了气,慌忙几步到了床边上推了推小姐,急迫唤她:“小姐,小姐醒醒,皇后娘娘来探望小姐……”
絮絮甚至还在椅背上靠了靠,露出一段修长雪白的脖颈,颈项上戴了一条石榴红珠链子,愈衬显冰肌玉骨,如雪白皙。她笑了笑,启声温和道:“张小姐,太医看过怎么样了?”
床上那个姑娘骤然清醒,连忙起身请罪:“娘娘恕罪,韵生不知是娘娘凤驾……”
说话间作势要下来,絮絮没有亲自去扶她,使意叫寒声过去按下了她,寒声道:“张姑娘别怕,娘娘听闻姑娘不小心摔马了,来瞧瞧姑娘。”
“是呢,倒是本宫来得不巧。”
隔着紫云纱帘,双方神色都不甚清晰,絮絮只隐约望到她低垂下头,不知是在想什么,但大抵有些心事,不由也蹙了蹙眉。逢场作戏的客套话她自然是要说一遍,问清了太医说是摔折了腿,又摔伤了胳膊,要将养半个月多,大抵才能动弹。
听到张韵生自述,她跟前的侍女还极配合地垂泪,啜泣了两声,细声细气:“呜呜小姐怎么就被那畜生惊着摔马了……”
寒声便知趣地将精心挑选的药材拿给了这侍女,絮絮撑着腮,笑道:“这是本宫一点心意,给你们家小姐好好补补罢。”
是一条老参。
不得不说她收集药材这个癖好是越来越厉害了,以至于翻开库房,多半值钱的宝贝都是各色药材。旁人私底下也说她不单喜欢自己收集,每逢送礼赏赐,也多是拿药材送人。
那些人的话,她一贯当做放屁,他们偏爱奇珍异宝,金玉珠宝,殊不知药之于病的大用,有时候可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她收集的好东西等闲还不会给人呢。
出了秋鸿馆,絮絮倒拧了拧眉头,问寒声:“怎么觉得这张小姐也没那么病重。”
寒声嘟了嘴:“还很不敬,娘娘不在乎,奴婢却觉得气愤。”
絮絮回头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叫太医仔细看着罢。”
但是张家、宋家、楚家,确实跟她容家不对头,他们家的姑娘不喜欢她,那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可不代表她要忍着她们,届时双方势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毕竟谁都想坐那第一把交椅,不是么?
絮絮回去便困怠至极,三下五除二换下衣裳躺到床上睡去了。雨打檐,淅淅沥沥地入了梦。
虚无,缥缈,像茫茫雨雾里生出来的幻境,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絮絮。”
那样的声音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语调,陌生的是嗓音。她循声去看,不知何时雾色散尽,尽头处立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形模样,她都认得,张开嘴,却很犹豫应该唤他什么。
阿铉,还是三郎?
这个梦短暂得如烟花的光,她便醒来,而面前的确躺着一个男人。从这个角度,能望见他跌宕有致的侧脸,那么锋利的眉眼,像寒山的骨,峻拔瘦石,一笔前朝大家镌刻石碑上的魏隶。
他未合眼,仅在凝视虚无,她动了一动,发觉手是被他握着的,心里惊喜了一下,紧接着他注意到她醒来,目光瞥过来,轻轻一笑:“你今日大约累了。晚上有什么想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