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弓张箭如松在立,这时候比拼的已不单是技术,还有各自心态,他眉头微蹙,身稳如山,发出一箭,箭破空而去,亦恰在红心处。
絮絮心跳得极其厉害,看到箭落,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张起来。
轮到了耶律升,絮絮的心还没等提到嗓子眼,只见他一箭已发出,轻松自如好似清风拂岗,絮絮愣了一愣,他是丝毫不紧张的么?
她还看到他嘴角一抹欠打的笑。
她身处的这个地方,周围多是杂七杂八的人,外族姑娘和汉人姑娘兼有,对方是什么身份她也不知,只知道叽里呱啦的,或许在夸赞这位戎狄王子好心态。
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那四个戎狄女子,脸上洋洋得意,在同两个柔狐女子说自家殿下的厉害之处,柔狐女子一脸不屑,“那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赢了才算数。”
戎狄女子道:“可我们家殿下已经进了三甲,你们家殿下呢?”
柔狐女子哑口无言,絮絮看不惯她们这趾高气扬的模样,恶狠狠说:“进三甲怎么样,我赌你们家殿下必输!我二……我们容大人,厉害得多。”
戎狄女子之一扬了扬眉:“你瞧好了吧,我们殿下从来不会输。”
絮絮撇了撇嘴,“大话谁不会说,等赢了再吹吧。”
但话是已经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她现在只能求神拜佛,就算让阿勒真赢了,也别让这个耶律升赢。
第31章
说话之间, 阿勒真又已射出一箭。絮絮抬眼盯紧场中的二哥,盛夏蝉声愈叫愈嘶哑,她心如擂鼓, 攥紧掌心。
容深端起长弓, 稳稳拉开,扎入靶子的声音钝钝传来, 她连忙去看,谁知这一箭未扎在红心, 只是险险擦着红心的边。
她猛吸了口气,但不容多想,耶律升已接着上前。
絮絮鼓着腮帮子,暗地里祈祷耶律升失手。谁知眼望他握弓搭起箭, 还格外垂眼笑了一笑,泰然自若有如饮茶闲话般,就发出一箭,竟又叫他稳中了红心。
絮絮快要气晕过去。现今唯一的法子就是二哥或者阿勒真没有任何失误,而耶律升射偏或者脱靶。
她现下也有几分佩服耶律升,单这副云淡风轻的从容心态, 就是她学不来的。
第三次上场, 便是决胜之局了。三人显然都是射术中的高手,谁只要出了一点差错,怕就无法挽回, 容深处于劣势,此时远望, 眉目凝重, 丝毫不敢放松。
絮絮已开始宽慰自己,总之除了步射, 还有第二轮骑射,届时哥哥仍有机会卷土重来。
愈到关键时刻,四下里愈是嘈杂,各处窃窃私语,异常叫人烦躁。
阿勒真挽起弓,咬了咬嘴唇,目光紧盯那处红心。拉弓之际,万里晴空之上,蓦地翱翔过一只鹰,发出振及长空的叫声,众人纷纷抬眼去望,黑鹰盘旋一圈后立即振翅飞入云端。
阿勒真失手了,那支羽箭,在大家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脱靶了。
絮絮看到他极其懊悔地重重呼出一口气,咬着牙般退让开,心里不由也替他可惜起来。这说明考试的时候没有外物干扰还是很重要的。
如今的希望全然都在哥哥身上,她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生怕多呼吸一口气会影响哥哥发挥似的。
正中靶心。她明显看到哥哥也松了口气,大抵是已经尽力,其余单看耶律升的本事如何了。
因此,所有目光全都聚集在耶律升的身上。絮絮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越看越皱眉,又想到先前他进献四个戎狄女子还污蔑她的事,更加觉得此人可恶至极,若他能赢,简直老天无眼。
耶律升此时依然一副淡淡的笑意,漆黑眼睛缓缓看向台下,絮絮听到背后几个戎狄女子纷纷道:“殿下在看我们!”
她翻了个白眼,哪知目光落回对方时,却正好与那双漆黑眼睛对视了一刹那。
晦气,晦气!她皱眉,别开目光。
这一回,耶律升竟没有像前两次一样立即张弓搭箭射出,而是缓慢地拿手指摩挲了一下弓弦。
唇角笑意让人看不明白他的想法,但絮絮心头一紧,接着他稳稳拉弓,四下里鸦雀无声,连蝉鸣声仿佛都静下来似的。
箭破空而去,瞧着架势,怕又要稳中红心,絮絮心里已经一片失落,甚至在这么九百生灭里都能想到接下来背后这四个女子会怎样笑话她——
就连立在原地的耶律升也这样想。
谁知箭刚离弦,蓦然间林风剧动,天地间猛起了阵西南风,刮得林涛阵阵,那支箭骤遇狂风,偏离方向,最后脱靶跌在地上,清脆一声响。
絮絮愣了一愣,方才兴高采烈的戎狄女子已僵在原处,还说:“这是哪里起的妖风!?”
倒是那里静默立着的耶律升唇边依然一抹淡淡笑意,缓缓开口,倒叫大家都听清了:“大抵是天意罢。”
主理官员精确计量了三位的成绩,评定出第一乃是容深,第二是阿勒真,第三是耶律升,依次授了花枝。
那阵风说也奇怪,似从龙榆山上吹来,只卷过那么一小会儿便消失不见了。絮絮搞不明白天文地理种种复杂道理,也更不知这大好的天哪里来的怪风,最后乐滋滋把这阵天助的西南风当做是自己诚心祈祷感动了山神,山神吹来的。
台上的宋成和也十分呼应地笑说:“皇上,这风一定是天佑我大衡呀,让容大人于劣势中犹能翻转局势!”
敬陵帝眉头却蹙着,目光紧盯不远处苍绿寂寥的龙榆山。方才,他分明看到有一道白影孤立在峭壁岩石之上,一眨眼却不见了。
他深信自己的眼力,绝未看错,甚至可以猜想,那道突如其来的风,说不准……与他有关。
宋成和只见皇上眉眼愈凝愈幽深,乃至冰寒一片,在这么个炎炎夏日,生生叫他打了个哆嗦。
接下来的第二轮骑射,絮絮别的感觉倒是没有,唯独就是群马奔腾起来,尘土过大,自己现在一定是灰头土脸一词的生动教材。
众人的坐骑不尽相同,柔狐王子所驾一匹枣红马乃是千里挑一的良马,自家哥哥坐骑自不用说,是爹爹从边地千里迢迢带回的一匹白马,而尤为瞩目的就是阿勒真王子座下那匹黑马,身姿矫健,一双眼睛乌黑发亮,率先跑完第一圈时,絮絮不由赞叹,这位阿勒真王子来参赛的装备全都是一流的,另一些王子远不能及。
乌支国之富可见一斑,阿勒真王子所受宠爱亦可得见。
相较之下,还得是耶律升显得寒酸一点,先才絮絮就注意到他的弓极其普通,如今他的坐骑,看起来也极其普通。只是耶律升这个人不普通,连带着就更显得他的弓马寒酸了。
说时迟那时快,三五匹马一齐冲过了主事官的那道线,众人在马上接了花枝后,纷纷取弓搭箭射往左边一排靶子。靶子仅有十个,却要由这样多人一齐争抢,因此速度、准头、力量和运气缺一不可。
嗖嗖嗖连声响起,刹那羽箭乱飞,虽然方向不是朝她,且离得有一定距离,但絮絮仍然下意识后退一步,深感此乃一处是非之地,说不准哪支不长眼的流箭就飞过来了。
一阵马蹄凌乱箭矢纷飞过后,良久,这阵踏出的沙雾才平息下去。主理官员检看靶子中箭情况,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絮絮方才没看清二哥射中多少,却在那阵乱沙飞尘里不经意瞥见耶律升从容镇静射出两箭,不单中了红心,还把旁人先射挂到红心的箭矢给射下来了。
她不禁感慨,这耶律王子还真是个狠人。
而最终的结果,阿勒真十九枝,容深二十枝,那个可恶的耶律升得了二十一枝花,名列第一,絮絮听到主理官宣读时,眼前一黑。
身后四个戎狄女子狂欢一般跳起来,她暗暗翻着白眼,这怎么回事,谁能想到十个靶子他全都中了,还中了五个红心,一时不知该夸他技艺超群,还是怀疑他作弊。
男子这两轮便以耶律升的得胜结束。
身后那个戎狄女子还在肆意地笑:“呐呐呐,我说的吧,殿下一定会赢的,哼,有些人瞧见了吗?”
还有里头素来领头的那个女子,名叫阿格雅的,还特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阿格雅便明媚笑道:“怎么样?”
絮絮气得直跺脚,但凡阿勒真王子或者她二哥赢了,现在能这么数落人的嘲笑她们的就是她了。
絮絮原来翘首以盼能上场只是为了自己过一把瘾,没有打算出什么风头,只是现下她们这么猖狂,她决心一定要让她们知道人心险恶。
于是她挤出来一个笑,嗓音竭力保持平缓,缓慢道:“哦,那我想,几位姑娘的赛马骑射,一定也是难逢敌手的了。”
阿格雅昂了昂脖颈,骄傲道:“那是自然。”
絮絮沉了沉心绪,淡淡一笑,“场上见真章罢。”
阿格雅寻思着,依照戎狄的风俗习惯,不论是男人向女人示爱还是女人向男人示爱,都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本事,她们姐妹四个是为了和亲来的,此前在采蘋洲,大衡皇帝拒绝收了她们,她们理所当然觉得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看到自己的本事,故而此次也铆足了劲,要好好展示一番。
她们都是戎狄百里挑一的女子,不单容貌出色,唱歌跳舞打马骑射也无一不精。
且不说这些,絮絮单看她们容貌,浓丽的眉眼,肤色比中原贵女们深一些,愈衬显眼眸明亮如朗星在水,艳而不娇,野性十足,若她是个男人,恐怕也很难把持住。
从方才那两轮来看,主理官把重要的人物安排在最瞩目的位置,因此这会子最瞩目处依次有左仆射张忧之女张韵生,太师楚擎侄女楚筝,右仆射宋竟外甥女孟巧绿,秀阳县主郑瑜,柔狐的四、七二位公主、戎狄四名贡女,以及若干闲杂人等。
这闲杂人等里有个容絮絮。
原本若依英国公孙女章湘的身份,必也能位列其中,然而一下子成了侍女,自然跌了五六七八等,排去角落,也无可厚非。
她仔细瞧着手里这副弓,翻来翻去的看了两遭,又试着拉了拉,果然还是比不得自己那副银蛇弓,但出自世家之手,也不算差。
待主理官发号施令,数十人齐发,又一阵箭雨纷沓。
宋成和刚刚一直紧巴巴小心打量敬陵帝神情,那边戎狄王子赢了赛事,皇上神色冷淡如冰,不知是个什么心思,没敢开口。
直到这众位姑娘上场以后,大伙儿谁不爱看美人,果然见皇上他似有似无盯着谁瞧,但姑娘众多,辨不出皇上瞧着谁,他看了半天:张大人家的小姐,今儿一袭绛紫箭衣,分外煊妍夺目;柔狐两位公主,美艳非凡;戎狄的四位贡女,又野又艳,张扬骄傲;……他一时不知看谁好了。
却看皇上眉峰若蹙,宋成和不禁想,难道是看惯了娘娘的美貌,眼光高了,其他人全都不能入眼了?不至于啊,各位姑娘还是各有各的美的。
他试着开口:“皇上,您看张小姐,这举弓的模样,还颇有几分前些年娘娘的风姿呢!”
那时候各国来朝,众芳竞艳。容大将军的长女容沉在骑射场上的潇洒风姿,叫韶京多少王孙公子都倾慕于她。奈何人家看上了三皇子殿下,早已订下婚盟,不多时三皇子授了太子印,正位东宫,容大小姐成为太子妃,更不是他们可以肖想的。
扶熙似陷入短暂回忆,目光却没有顺看那位张小姐,淡淡落在某个不起眼的人身上:“那个穿青衣的,更像。”
宋成和忙地顺着看过去,的确在这数十上百人的射箭场的东北角瞧见皇上口中的青衣姑娘,倒吸了一口气,这姿态,这拉弓的模样,可别太像了,都是那样不动如山,自有一股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风仪;接着一箭稳出,毫不出人预料地就中了靶,且正在红心。
宋成和忙地同身边侍立的小内监咬起耳朵,终于问清那人来历,原来是英国公家孙女受了伤,叫侍女代上,那侍女是不起眼的人物,因此不知名姓。
第一轮淘汰了半数的人,人数锐减以后,便能把场中人瞧得更清楚了些,退到五十步远时,难度远胜于十步远处,先才靠运气的人,这一轮基本上就没有办法再靠运气,主理官一声令下,各人箭矢猝发,好些姑娘脱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终究男子与女子在力量上有差,而五十步远能射中靶子,已是军中考核的标准,便是许多男子也未必能中靶,这是与先才男子组赛事所不同处。
所以第二轮再能中靶,除却运气,更还是实力的体现。
因此,絮絮轻轻松松再次中靶后,场下便也陆陆续续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姑娘。
当然,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她周围的人淘汰了,东北角仅她一个孤零零留在场上,颇有点遗世独立的意味,让人想注意不到都很难。
蝉鸣得紧,时间愈近中午,日头高照,阳光尤其晃眼。
絮絮抬起袖子随意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莫名感到有好些视线聚集在她身上。
回头一看——她自是不敢去往高台上看的,所以看往别处,见宾客席上,耶律升淡淡饮着酒,目光在场上逡巡,逡巡到她这里,她连忙转开目光。正当此时,她又瞧见相邻不远的乌支国王子正在远远看她,他旁边柔狐王子歪着头似同他密语什么,目光也是往她这里。
她心头一跳,难不成被认出来了?这可不妙。
远远见她回头小心翼翼四处张望,阿勒真俊朗容颜染上浓浓笑意:“可爱,三王子眼光不错。”
阿勒真跟前的使者道:“只是依照中原的规矩,站在那个角落的,恐怕身份并不贵重,与王子也不匹配。”
幽瑟道:“我们柔狐人,不讲究门当户对,看中了就是看中了;所以这个忙,王子肯帮么?”
阿勒真却顿了顿。不知为何,他总觉对方有些面善。他没有立即应承下来,拾起酒杯饮了一大口:“本殿考虑考虑。”
阿勒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谁让他大意了,没有带妹妹一起来,认识的姑娘数量为零,若想打听娘娘的事情,为今之计只能借别人的妹妹之手,不得不与幽瑟王子走得近些。
第二回又淘汰了一半的人,场中人逐渐减少,第三回退至百步,与箭靶的距离顿时拉开。
位处众人视线焦点的仍然是一袭紫衣的张大小姐,这时扬了扬下巴,同场外的老爹对看了一眼,张忧这老头仍旧一脸严肃,也对她点了点头。
大约是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一边柔狐的兰成公主也似不甘示弱一样冲着她哥哥笑了笑,口型似说“哥哥看我的”。
絮絮瞧见她们全都有人打气,自己碍于这个身份,没法儿跟谁眉来眼去,嘟起嘴暗暗翻了个白眼,目光瞥去一旁的龙榆山。
龙榆山顶云雾飘渺,便在盛夏时节,山上依旧清凉,她在这儿站了好些时辰,深感自己下一刻都快要热得蒸发,猛然想到来到北陵行宫避暑这么久,还没有去温泉泡一泡,心底终于找出个盼头,期盼着赛事结束后去泡温泉。
每每她在身处恶劣环境时,找一个盼头来作为心理的慰藉十分重要,譬如在学堂里熬着听夫子讲课时,就盼着下了学以后可以和同窗一起到学堂附近那条巷子里买支糖葫芦吃;又譬如在宫中成天处理各种焦头烂额的破事儿时,就盼着晚上可以去找皇祖母蹭到一顿羊肉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