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走了以后,絮絮摸了摸这沉甸甸的十锭黄金,感慨:“我们有钱了。”
玄渊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笑道:“去买糖葫芦吧。你刚刚看了半天了。”
她复又有些担忧:“你替他们算这算那,会不会对自己有损啊……刚刚我虽然是瞎编的,但,但……”
玄渊失笑:“并非泄露什么天机。他宦海沉浮多年,我刚刚稍微提点,他应知道了,二子缘何而死。朝中新旧更迭,摄政王正是当权,他们作为旧臣,若不想被清除,自要表明自己的衷心,抑或是再无威胁之力。衷心一途已不可取,此时自然只好自折翅翼了。只要没留下把柄,或者没有值得觊觎之处,自然安全。”
他看向轿子消失的街巷,顿了顿,续道:“我只是将这道理,说得玄之又玄而已。”
絮絮摸了摸这金子,忽然泛起一阵恶心:“看来也都是民脂民膏——天下纷乱,他们,他们丝毫不顾民生疾苦,而横征暴敛,否则,如何能轻易拿出这样多黄金……”
玄渊淡淡一叹:“正是。”
有了这么多钱,生存不成问题,絮絮成功买下那户人家的房子,同玄渊一起住进去。
她还买了一捆糖葫芦,仿佛要把糖葫芦当饭吃一样,看得玄渊摇了摇头:“纵欲伤身,……食欲同理。”
絮絮笑嘻嘻地凑过来,将一支糖葫芦不由分说地塞到他嘴边,说:“你尝尝——我觉得这里的糖葫芦非常甜。”
玄渊尝了一口,有些愣怔,絮絮眨了眨眼,不解他的神色,问:“你……你该不会没吃过糖葫芦吧?”
他无奈笑了笑,微微摇头:“没有。原来是这个味道。”
入了夜,絮絮睡在主屋,玄渊在侧房。雨停了以后,天若水洗,一弯月正盈盈相照。
絮絮不知为何,翻来覆去没睡着。爬起来时,听到有窸窣声,疑心是有贼。
第70章
她睁开眼, 望见这月光,隐隐觉得不对,三月底, 哪里来的月亮——她从床上弹起来, 循声到了院子里,窸窣声原是隔壁发出。
她的轻功当然还使用不了, 左右一看,只好在院子角落搬来一把看似年久失修的旧梯子, 贴在墙上,爬上墙头,探出脑袋看过去。
朦胧的月光下,是一片皎洁的白色。
絮絮聚精会神看着这穿白衣的女子, 搀着个穿黑衣的男子。她不禁想,是黑白无常出来索命了吗?那自己为什么能看到……?
想着想着抽了一口凉气,忽然,她望见地上铺着的青砖上,留了一连串乌黑液体,才惊觉恐怕是这两人中谁受了伤。
她脑子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莫非这就是少明师姐和扶崇?
絮絮正心情澎湃, 忽然脚下踏着的旧梯子,发出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咯吱两声,接着便如大厦将倾, 不可扶救地崩塌。
她瞪大了眼睛,没来得及呼喊救命——风中有破过空气的声音, 她心悬一线, 本能地闭眼,却稳稳落在一处怀抱当中。
睁眼, 对上一双深湛漆黑的眼睛,银面具上镂刻的野蔓纹流转着莹莹月光,他似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不叫我?”
尽管没有风,但此夜的月华,仿佛都碎在他眼中了。
她怔了怔,语气轻松地说:“我怕叫你来,就来不及——”但这样拙劣的借口,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下,无可遁逃似的。
那自然还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好了,她始终觉得,一切能靠自己的,还是靠自己的好。
窥察到人的心思也许不容易,也许很容易,玄渊注视了她一会儿,不容拒绝似的开口,静静道:“下次叫我。”
絮絮怀疑他有点儿生气了。
但这个气生得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玄渊带她攀上墙头,这回稳稳当当,絮絮一眼看到刚刚进去的白衣女子,正在院里煎药。
他低声道:“甘草,忍冬,绿豆……扶崇中了毒。”
絮絮惊讶说:“中、中毒?这不是还没起兵……就有人刺杀他了?”
玄渊微微摇头:“我也不知。史书记载,太/祖皇帝为人仗义,曾得罪过地方豪绅,他此前在竹林湖畔重伤,大约也是遭遇仇家寻仇。”
絮絮托着腮:“你觉得……我们直接把师姐掳走的成功率有多高?”
玄渊半是好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打得过她么?”
絮絮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此计划告吹。她叹气:“哎,我真搞不明白,这个梦吧,到底要我们做什么呢?”
她远远观察,那个白衣女子用白纱缚面,不能见其真容。依照话本子的套路,遮挡面容的白衣少女,往往都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白衣的少明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下,便显得像入世了的仙子。屋子里一灯如豆,隐约断断续续地响起剧烈咳嗽声,还能从窗户纸上,瞧见一道人影。
等煎好了药,少明匆匆送了进屋,那窗户纸上,便影出两个人的影子来了。
起先还是少明端着药碗,在一勺一勺喂给对方,到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就亲到一起了。
絮絮看着看着张大了嘴巴,委实没有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
俗话说非礼勿视,她深觉这个场面,已不适合玄渊这样修道者继续看下去了,于是她打了个哈欠,提议还是回去睡觉。
里头的人正吻得难舍难分,玄渊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静了静,似笑非笑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而为和。情至深处,自然之事。”
絮絮忽然歪头问他:“情至深处,可他们明明也没有认得很久……”
玄渊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絮絮抿了抿嘴,弯眼一笑:“你还读这些啊。”
他轻咳一声,别过了脸去。
絮絮兴致起来了,托着腮问他:“那你相信他们是一见钟情么?”
玄渊摇了摇手里摊开的折扇:“不信。……准确来说,我并不信世上有一见钟情的存在。”
絮絮才注意到他手里的扇子,乌木骨的折扇,上面一字未著,洁白扇面映着月光,尤其的明亮。
她不由说:“可他们两人这还不算一见钟情么?”她掰着手指数,“才几个月,……就亲上了……”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自发地。”
玄渊说:“不尽然,也许有一方有所图谋,这都说不定。”
玄渊转头瞧她,缎子似的长发淌着轻盈月光,一双秋水潋滟的眼睛,含了几分朦胧困意,将合未合,他笑道:“你去睡罢。”
她眼睛睁大了些,黑白分明地看他:“诶,你不困……?”
他道:“我不困。”这夜也不知会否有仇家上门找扶崇他们寻仇,他并不放心,还是守着她好。
絮絮是困得极了,近日奔波疲惫,益发地容易困倦,回到屋里睡觉,等再醒时,天光尚未大亮,小巷里卖花声隐隐传来。
她一推开门,就看到院中练剑的玄渊,寒剑一闪,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下意识地一退,旋听他静静含笑,道:“抱歉,吓到你了。”
剑如游龙,骤然入鞘,他将剑鞘搁在院中一方青石桌上。絮絮看了眼那柄细长的雪剑,心有余悸,听他道:“今日是末帝元年四月初六。他们二人一早出门去了。”
絮絮诧异重复:“都已经末帝元年了!?四月初六?我记得这个日子——好似是,有人组织去刺杀一位巡行南方的大官!”
玄渊点了点头,但没有继续就此问题发表他的观点,而是问她,他买了庐州城十分有名的点心要不要吃。
因为提前知道时间点,所以他们两人慢悠悠到了阜江庙时,连那位大官本人都没有到。
阜江庙供奉了阜江水神,每日阜江庙前都格外热闹,各色摆摊,絮絮走马观花地东看看,西看看,说:“这个地段不错。”
玄渊在她背后“哦”了一声,等待下文,她道:“是个行刺的好地方。”
玄渊摇了摇折扇,跟在她的身后,闲庭信步一般,道:“为何?”
絮絮回过头来,分析说:“你看这四周,人山人海,埋伏几个杀手刺客,着实难以辨认。再者,此地临水,杀手要逃走,也十分便宜。”
玄渊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絮絮瞧了他这扇子好久了,终于没忍住问:“你的扇子是哪里来的,我先前怎么没看到你用过。样式简单,还怪好看的。”
他低头看了看这扇子,笑道:“你说这个?其实是一把伪装成扇子的暗器,必要的时候,从它的十六扇骨中可发出八八六十四枚寒针。你喜欢的话,……”
絮絮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
他却轻笑了一声,眸子明亮,话锋一转:“嗯……你可拿一样东西跟我换。”他顿了顿,修长手指抚过乌黑发亮的扇骨,意有所指,唇角含笑,“这是我亲手做的,若要换我的扇子,你也要拿你亲手做的物件才算诚心罢?”
絮絮的表情顷刻变成不可置信。她第一反应,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除了一条手帕,身无分文。
她虽然脸皮比较厚,但还没有厚到那种程度,这条手帕当然是不能换的,只好眼巴巴说:“那你想要什么?说不准——明天就有了呢?”
玄渊轻飘飘瞥了一眼她卷巴卷巴收起来的手帕,暗示道:“我看你的帕子绣得挺好的——”
絮絮惊讶地说:“可这不是我绣的。”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绣得也挺好的。”
愈想愈觉得即将与好东西失之交臂。其实他大可以挑个她比较擅长的么,比如,射一只野兔子回来烤一烤——但令她十分沮丧的是,她会的,他也会。
他抿出了笑意,道:“这样啊,那就太可惜了。”
说着,刻意将雪白扇面展开,摇了摇。
絮絮眼馋得不行,但遥遥想起自己上回绣手帕,还是在寒声这样的女红高手指点之下,才绣得个像模像样,若让她自己来,无异于给她上酷刑。
玄渊忽道:“有人来了。”
絮絮循他目光一看,道:“那不是……”不正是上回来寻玄渊问卜的前任庐州郡守,那老头今儿穿得丝毫不显富贵,陪侍在一位穿了黑色绸缎袍子的男人身边,这男人虽其貌不扬,但举止看起来颇具几分贵气,若猜得不错,当就是那位来江南巡行的朝廷大官。
有那老头陪同,絮絮更笃定了他的身份。
她道:“他们是来祭拜阜江水神的?”
玄渊已将折扇收拢握在手心,道:“今年许多地方大旱,刚巧逢上天子登基,所以派了人下来安抚民心。但史书记载此人也是个横征暴敛之官,朝廷派遣他巡行也有赈灾之意,谁知他竟私吞银钱,……百姓因此生怨,终于择了亡命之途。因而有了今日的刺杀。”
絮絮对这些倒没他了解,只知道个大概,于是好奇问他:“然后呢,成功了么?”
他正要回答,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下,骤然有一枝冷箭擦过他们射向那黑衣的男人。
玄渊眼疾手快,护着絮絮往后退了一退,道:“死伤虽众,却是成功了,也是由此时,积累起了些发家的本钱。”
纷乱声中,骤然有人高喝:“除贪官,铲恶吏!除贪官,铲恶吏!”
群情激奋,人影错综复杂,埋伏市井当中的刺客们一呼百应,纷纷放出冷箭,而护住大官的官差们也反应过来,此起彼伏都是拔剑出鞘的锐鸣。
絮絮紧张看着这一幕,虽知道他们成功了,但过程却是极其凶险。
到底是过去重现,玄渊宽慰她说:“并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当我们在观看一场梦境,是个看客。强行介入他人因果,未必是件好事。”
絮絮点了点头,但怅然道:“天下的兴亡,必伴随有无数流血牺牲。道理再明白不过,可是我每每看到,仍觉得难受。”
她还有一样憾事,思来想去,大抵只有在此梦中完成。
她想去解决那个前世的遗憾。若前生他们两人也可以像扶崇和少明一样白头到老,她今生便不会为那桩遗憾再辗转反侧。
参悟很久,她参悟出这个道理,这也正是她的因果。
玄渊并不知道她心中此时想的是什么,只是看她神情恹恹,大约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他出声,打断了她的遐思:“你看,扶崇。”
众人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只见一玄衣少年从天而降,轻巧跃上了阜江庙的檐顶。接着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嗖的一声,一众官差虽护挡在了那位大官身前,箭矢却稳准狠地射中对方脖颈。
顷刻间血流如注,软软倒了下去。
若是个寻常杀手,这时成功了,第一要事自然是逃跑;但偏偏扶崇独立在阜江庙的金檐之上,振臂一呼。
这就是起义军首领跟杀手的不同了。
玄渊和絮絮立在不近不远的一处角落,玄渊道:“他受了箭伤,在左肩膀。不过他现在顾不上治伤。大约过一会儿,少明师姐就要来了。”
他猜得果然不错,不消片刻,在玄衣青年的身后,不近不远跟了个姑娘。众人忙于清点战果,扶崇自也忙得团团转,那白衣姑娘终于见缝插针,拉他在阜江庙门口的石狮子旁坐下。
也是旁若无人地解开了他衣袍,絮絮什么也没看到,眼前就挡上来一只手。
絮絮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他干巴巴地转述:“少明师姐解开他衣服,他左肩中了箭,箭上淬毒,因此她替他将伤口的毒吸吮出来,敷上药包扎。”
玄渊咳了咳:“血腥,不好看。”
絮絮:“……”
等今日这刺杀结束以后,已是夜色深沉,一切重归了寂静,絮絮道:“我们之前一直因为时间问题同他们错过,这回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
玄渊道:“我在想,此梦呈现给我们看的,应当正是每一个重要的节点。倘使如此,那么节点之外的时间,就会飞速流逝。”
他们此时已到了扶崇和少明居住的院落。因要积累权势,扶崇是采取了逼迫朝廷向他们低头的方法,简而言之就是,要朝廷封他一个官当当。
这厢话说得容易,但实行起来的难度着实非常。
玄渊疑心时间停驻在此,也是因为此时可能有什么大事,尚需在这个时间点里发生。
絮絮礼貌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姑娘一抬头,看见是她,顷刻呆了呆:“……师妹?”
絮絮笑起来,甜甜唤她:“师姐,别来无恙?”
少明仍然缚着面纱,但是露出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极其明亮,眉如新月,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来,白衣飘然,仍是刚出师门那会儿,不近凡尘的模样。
絮絮终于得以近距离和偶像相见,心情无比地激动,正准备上前二话不说握一握她的手,被身后玄渊拉了回来,才记得自己的目的,旋即讪笑两声:“师姐,实不相瞒,我也跟他私奔下山了,没想到师姐你在这里。好巧,好巧。”
少明温婉一笑:“进来说话吧,外头不太平。”
絮絮进去以后,问她:“师姐,你们成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