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的鸟雀禽兽瞬间归于宁静,此地不知不觉间已经隔绝了人间。
梵音远扬,声声入耳,福地洞天。
带着子女孙儿蹒跚独行回到家中的老人远远朝远处看去,布满了皱纹如同皲裂的龟壳的手颤颤巍巍的指着远方。
“孩子们,你们快看这天边是不是泛着金光?”
子女为老人端上一口糖水,那人头猪耳的青面,獠牙的两个实在可怖又蛮不讲理,他们担心老人受收刺激。
见老人执着的指着远方并不接碗,子女往远处看去,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心下一凉,记得老人临去之前都会看到不属于此界的东西便沉着一口气忍着泪意,安抚说道:“看到了,看到了。”
老人这才满意的接过糖水,笑着说:“我就知道是地涌夫人显灵了,那两个畜牲一定会有报应的。”
子女有些踌躇:“可那二人虽说相貌丑陋,但实属法力高深,地涌夫人......他们都说是妖精。”
“妖精和神仙又有什么不同呢?今天咱们见到的那两个,他们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神仙,结果掀翻庙宇对咱们凶神恶煞,你们也见到了。”
“他们口口声声说地涌夫人是妖,可地涌夫人却实实在在的庇佑了咱们多年。”
老人浑浊的眼眸之中充满着清明,地涌夫人从来不只是一个传说。
外头妖孽横行霸道,多少人尸骨无存。
他幼时跟着父母一同出去,临近傍晚贪玩追着一只蝴蝶跑进了山林之中,那本来美丽脆弱的蝴蝶,转眼变得凶神恶煞。
他怕的喊着地涌夫人,那妖一听便开始害怕,放弃要吃了他。
这几十年地涌夫人越发厉害,连这种零零散散的小妖都遇不到,导致他的儿孙们竟然不相信地涌夫人的威名。
“若是妖精有好心,何必在意她是不是妖。”
“若是神明有坏心,难道还要听从不成?咱们如今能够平安顺遂的活在此处有粮食吃,不被妖怪捕杀,都是因为地涌夫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听信这种话。”
醇厚的嗓音。有看破世事的沉稳,一点一滴将自己的行事看法,交托给他的子孙辈,老人最后摸着自己孙儿的胎发:“只可惜不能让夫人见到小毛头了。”
他点了点放置在竹篮,因为被坍塌的庙宇所吓落在地上毁坏摔得四分五裂的香,又叮嘱说道:“再去你婶子家借几炷香来,就说是要奉给地涌夫人的,不会不借的。”
妖还是神,在他们的眼里,都不如地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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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只有猪八戒的一声声叫嚣。
孙悟空无言以对,并不知该要怎么回他。
沙悟净觉得自己已经洞悉了些许真相,后悔之前和猪八戒闹得太过庞大,让现在不好收场,只在一旁,用手掌捂住身上的伤口,不再说话。
没有想到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
观音菩萨身后的惠岸使者木叉早先便见过容白几面,知晓“半截观音”的声名,本还有些疑惑偷吃香花宝烛的妖如何能够惊动世尊还有观音菩萨,便见着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哪吒。
还有容白身上的混天绫。
顿时脑海之中乱了起来,求助的望向远处的大哥,想要获得什么答案,结果大哥也像是三魂失了七魄一般呆愣。
容白下意识看了一眼哪吒,而后这才收回视线,仰着头望着天边苍穹之上的世尊如来,恍惚之中自己从前还是从他衣袖钻出来的小老鼠。
她来到此届......也是真真正正的用原形过了300余年,才得以修成人形。
常人道体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及,更何况神佛。
如今500年过去,她用尽全力,总算是能够请得如来佛祖亲临来解决她这个麻烦。
她早已能够和诸天神佛并肩。
“阿弥陀佛。”佛祖面对着叫嚣只道了一声佛禅。
身为七佛之师的南海观世音菩萨,手中持着甘露瓶圣洁凛然,高高站在莲花台之上,却笑道:“小白,又顽皮了些。”
所说之话的熟悉,亦如从前在大雄宝殿之中对着在如来佛祖掌心之中的金鼻白毛老鼠精。
猪八戒瞬间嘘声不敢再言,捂住身上的伤口,想起刚才的求饶也未曾被疗伤。
难不成......难不成,是因为他真的得罪了不能得的?
心里凄凄然,涌起了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让他猪脸一下子溃败起来。
——该不会,这妖精该死的后台真是如来佛祖或是观音菩萨?
“小小鼠妖,何必执着于从前,不如早悟兰因,苦海回身,回头是岸。”
如来佛祖妙声轻道,半开的眼眸之中平静无波的看待着世间众人。
容白仰起头来看佛,看着佛祖身后的法相天光,这时候才敢叹一声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地。
不枉她这些年费差一点跌跌撞撞将自己碰的头破血流。
但,朝闻道夕死可矣,她绝不做别人手中蜉蝣,将命运交托给旁人。
所以此时此景,是她盼了数百年的。
“世尊,我......”
“见过师尊。”没有等容白开口,再一次开口回答的是布衣袈裟,依旧飘逸如仙的和尚。
猪八戒和沙悟净,不敢置信自己,那个师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叫起来如来佛祖师父了。
......毕竟,金蝉子才是如来佛祖弟子。
可玄奘身为金蝉子转世,哪里有胆子敢这么叫?
名不正也言不顺。
“金蝉子。”
佛眼低垂,不舍六道众生,不见众生苦难。
他唤了一声金蝉子的名姓,却未对于金蝉子能够出现在这有着从前的记忆,有任何评价。
佛知晓所有,世间万物,六道轮回。
佛眼最为明晰。
“世尊既然被请来当救兵来逮捕我,又何必牵连金蝉子呢。”
容白看了一眼金蝉子,只觉得平和的像是一阵风吹来都能够将他吹走。
与她奉献敬仰的佛子并不相同。
同样这件事情本就是她自己引来的,又何必让金蝉子来挡在面前。
她早就已经不是要靠故意示弱来获得片刻喘息的容白了。
她非昨日之她。
“我与从前金蝉子有情,金蝉子被罚懈怠礼佛,历经十世轮回之苦。”
“如今总算能够得以相见,我佛何不成全我?”
何不成全我,渡我修成正果?
猪八戒震惊,总算是明了了,这究竟是什么局面——得罪人得罪大发了。
还真是如来佛祖麾下的。
——从前他就觉得,金蝉子懈怠佛法被贬下凡间一世来的蹊跷,但一直觉得不过是西天灵山。为了西天取经,所以特地找的借口。
万万没有想到其中还有一个内情。
.......和佛子有私情,这小妖还能活这么久,哪里是他能够招惹的?
可她说些什么,成全她跟金蝉子?
那西天取经怎么办?
他的辛苦不能白费,况且他还就等着西天取经终成大业。
可一句这可万万不行,猪八戒在口中怎么也没胆子说出来。
“金蝉子,你觉得如何?”佛祖垂眸问道。
一旁的哪吒总觉得刚才佛祖看着金蝉子的时候也看了自己一眼。
手掌捏紧成拳,醋意翻涌,但这是计划,为了容白得道,金蝉子不过是一个过客。
被问的金蝉子,苍茫天地之中,他是最钟灵毓秀之辈。
金蝉子看向容白,容白肌肤白皙,红裙潋滟像一朵朵盛开到极致的花,矜贵非常。
脸颊上的血液都是她的勋章。
四下无声连鸟声都没有,也无人敢在此时候打扰。
这还是他隔了这数百年之后,第一次能够好好的看她。
她想做些什么,几百年前他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
但现在他却能够看得透彻、清晰。
金蝉子的存在,已经不是可以让她依靠的存在,而是她这修行路上最大补的补药。
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佛什么都知晓,却愿意将这件事情利益最大化。
只要金蝉子他想,揭开容白和哪吒三太子的私情,容白借机开悟得道一事再也不能够算数。
——早就已经放下,何谈如今执着?
只需他一句话,小白所有努力都会如同坍塌的庙宇一般。
金蝉子凝视着那双眼眸,如星的眼眸之中泛滥着水光。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一日吻她。
让他们唯一一次彼此知晓的吻,存在他此生最大的一次算计当中。
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意,看着容白从容,并未惧怕他神来一笔。
她信他。
够了。
他的小白,永远赤子之心,永远坚定不移。
他不如他。
“弟子觉得...过去已经成了过去,便不能够再贪看从前繁华景象。”
容白不可置信的听金蝉子说最后一句。
“小白......贫僧已非金蝉子,而是大唐玄奘。”
宁静之中,他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眸中万千柔情,他在废墟之前身着素衣,却已有成佛之像。
他轮回十世,所求,不过是想和她好好道别一场。
“愿小白,早日放下。”
第38章 西游
此时场中早就无人说话。
听着金蝉子沉稳、平和却掷地有声的声音落下,就连一直洞悉真相对金蝉子心生误会的君吒都觉得不可思议。
——金蝉子这是要保全小白,难不成是对几百年前的补偿?
想不通。
场面上听到这些话的人心思各异,唯有容白歪了歪头,明亮的眼睛之中,有着淡淡的疑惑,她贝齿咬住朱唇,隔着远远的距离,问道:“为什么?”
——如果金蝉子承认自己已经是玄奘和尚,那他保留神识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金蝉子......
她相信金蝉子从来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作出损害她的事情,但她不愿意相信金蝉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是转世之后的玄奘。
若光看她一人之见,容白会觉得玄奘一点儿也配不上金蝉子转世这个名声。
可所有事实的真相都是金蝉子的第十世转世就是玄奘。
一样的对佛法热切,年纪轻轻便对佛法登堂入室,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嗓音......
唯一不一样的只是那一种众生平等的感悟。
金蝉子眼中所有族类都一样,并未有什么高低之分,血脉之见。
而玄奘只是一个生的俊俏,对佛法有些许灵性的普通胆小人类。
用最直白的说法,金蝉子在她眼中一直都是站在高处发光发亮的存在。
而玄奘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类生灵,除了对于佛法的灵气和金蝉子如出一辙的容貌之外,在她眼中黯然失色。
玄奘对于她的恐惧,证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句话早已经深深刻入在她的身体之中。
这样微小却又不容忽视的差距,让容白怀疑怀疑转世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呢?
连灵魂上本应该牢牢记住的东西也会随着转世一点一点的被忘掉吗?
可这一种赤诚的大公无私不应该是佛祖乐见其成的吗?
——为什么会被磨灭呢。
容白问为什么,在场之中的人都有此一问,不明白金蝉到底所欲何为。
哪吒侧脸看了一眼金蝉子,眸色深沉如海,心下有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的升了起来,越扩越大,越扩越大。
恍然之中明白这西行取经之路是一个各方博弈的结果,西天灵山要的是利益最大。
而能够看得出来从前的灵山佛子金蝉子,这个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个佛的人,并非全神贯注的相信西天灵山的教意。
向来越聪慧的人越有自己的主意不愿意做他人的提线木偶。
哪吒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柔和到对他这个“后来居上”都没有脾气的金蝉子,也有他的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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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子隔着遥远的距离从容的对容白摇了摇头,麻布做的僧衣并不金贵,甚至还沾染了灰尘,迎在风中也并不轻巧。
容白乘着微风好似闻到了金蝉子从前僧袍上的白旃檀香,宁静平和,即使穿着最朴素的僧袍他依旧勘破红尘拥有着不染尘埃的高洁。
即使恰逢危机来临,即使环境恶劣,那双眼眸他依旧明亮,清晰,从容不迫,永远清楚的知道他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容白嘴唇嗡动,摸了摸手腕上挂着的镯子,汲取着紧要关头时候的安全感。
她只是在局中妄图成为执棋人之后,也在为自己的处境而一叶障目,但她不傻。
金蝉子并不需要他开口来配合,她主动唱完这场戏。
那她何乐而不为。
不,她可以自己算计谋得,但不愿意接受旁人牺牲自己换来的嗟来之食。
“金蝉子,你说你是玄奘究竟是什么意思?”
“玄奘是你的转世,难道他就不是你了吗?”
金蝉子扬起头,不再看着容白主动回避她的视线,藏在僧袍之中擒着佛珠的指尖有些细微的颤抖。
落在旁人眼中也只觉得是微风拂过,这才牵连佛珠上的穗子。
真是......小白,一点儿也未曾变过。
金蝉子想。
心情却越加放松。
若是她能够安安静静的坐享其成,那就不是容白了。
只可惜这个回答他现在回答不了她,需要等他修成正果,看透灵山之后她自然就能够拥有答案。
他抬起头看着天边佛光满身的世尊如来佛祖,从高处视线落下细小的身姿对上高高在上的硕大佛光,却未有任何恐惧,反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之感。
金蝉子仰头望着他的师尊,还是他主动开口道:“师尊。”
他一字一句,字字珠玑。
说给自己听,说给容白听,说给佛祖听。
“500年前弟子犯下戒律,被贬下凡间,步入轮回,深受轮回之苦。”
但却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得师尊宽厚,领下西天取经之责,历经十个轮回,而今终于能以唐玄奘出现在师尊面前。”
“面对从前种种,皆属实陌生。”
他的视线从佛祖半睁半闭的佛目之中移开,再一次看向容白,眼眸如水,好似要将她的容貌彻彻底底的刻入到灵魂之中。
但话语之中却说:“玄奘一生早就全部尽数归于我佛,私情无暇顾忌。”
“还望施主——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一切莫执着于小情小爱,忘了世间正在受苦的弥弥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