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笳生心口突地一跳。
宋姑娘就是军器监丞的女儿,他的未婚妻子,可他从未在缘宝阁定过什么首饰。
他买不起。
贺笳生猛地掀开车帘往后看,见卫章远远朝他拱手,然后昂首阔步转去拐角,消失不见。
而那个长舌头的酒馆小二,不知何时蹿了出来,在檐下笑嘻嘻地恭维:“十八湘珠的璎珞,少说得一千两吧?还没成亲就这么阔绰,贺大人对宋姑娘当真是情真意切啊!”
雨珠落在贺笳生脸上,砸得他脸皮生疼。
他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坐回马车后,眼皮狠狠抽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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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甲一共才多少赏银?置办宅院、买马车下人,就得花去大半,再去他老岳丈家拜访几回,现今他怕是十两银子都拿不出!”青桃眉飞色舞,“等他要给宋姑娘买首饰的消息传开了,看他上哪儿弄银子!”
相识多年,江颂月对贺笳生的了解大多是他伪装出来的,唯有贺笳生很穷这一点,绝无半点作假。
贺笳生中举不过半年,就是不吃不喝,也攒不到一千两银子。
酒馆小二定会把这事传开,届时贺笳生不买,会让未婚妻子与老岳丈颜面无光。
买吧,就是把绞尽脑汁筹到的钱送到江颂月手中,让她大赚一笔。
贺笳生得憋屈死。
难得从贺笳生身上扳回一局,青桃眉开眼笑,说道:“这么看,小侯爷那酒馆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征求江颂月的看法,却见她依着车壁,翘首往雨中看。
青桃跟着凑去,见马车外,瓢泼大雨被疾风卷起,于半空中飞扬,如沙似尘。有一些从缝隙涌入车厢,扑到江颂月头上,在她发顶留下亮若珍珠的星点雨珠。
“县主,别淋湿了!”青桃赶忙翻找出巾帕,递过去时,见江颂月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
青桃再次随她望去,终于在苍茫雨幕中,看见前方巍峨肃穆的大理寺正门檐下,有侍卫之外的人英英而立。
“那是谁呀?”
江颂月凝目望着那处,声音极轻,“闻人惊阙。”
“啊?”青桃赶忙一起偷看。
江颂月只在宫中见过闻人惊阙几次,大多是她陪在太后身边,闻人惊阙上前行礼,再言笑晏晏地与太后闲谈,全程视线不曾有半点偏移。
直到有一次江颂月失手打翻杯盏,惊动了二人。
她窘迫得无地自容,而闻人惊阙只是对她含笑点头。
“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怎么他就不一样呢?那气度、那模样……”具体哪儿不同,青桃词穷,寻不到合适的说辞,便略过去,“……跟画里的人一样,怪不得那么多闺秀中意他……”
江颂月头也不回地点头,“这些世家公子自小研习诗书礼乐,就连睡前童谣都是圣经贤传,自然与咱们不同。”
青桃皱着脸,觉得真这样的话,那些世家公子也太惨了。
看着江颂月满脸认真的模样,她不好反驳,就问起别的。
“县主可要与他说说话?由他出面澄清,那些疯言疯语很快就能没了。”
江颂月犹豫片刻,坚决道:“不要。”
不待她说明缘由,闻人惊阙倏地抬头看了过来。
江颂月心尖一颤,猛地将车窗关紧!
阻隔了对方的视线,她抚着急促跳动着的心,后知后觉自己想多了。
大理寺有侍卫把守,寻常百姓根本不敢靠近,偶尔经过都是正色疾步,生怕惊扰大人办案。
今日大雨,周围街道上更是人影稀少,稳步行驶的马车就变得格外显眼。
他是被马车惊扰到了吧?
再说了,离得那样远,他看不见自己的。
就是看见了、认出了,也会当做普通路人,毕竟两人不熟。
她也的确是路过,犯不着心虚。
江颂月镇定下来,重新打开窗缝,见闻人惊阙撑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抛下侍卫,步履轻缓地向着石板大道走来。
他穿的是一身暖杏色暗纹宽袍,全身上下除却腰间一块碧青玉佩,无任何佩饰。
这装扮可以说朴素了,连贺笳生都不如,他又总是温和地笑着,该是普通书生模样的。
可他身量高,肩宽腿长,步调稳重,就这片刻功夫,人已将至长街路边,手中伞都未见摇晃,一点不显文弱。
江颂月很想说他像祖父常念叨的诗赋里的竹柏,坚韧挺拔,可实际上她心里,是把闻人惊阙比作盛放的山茶花的。
就如同此刻,他的衣摆被风吹得飞舞,他却不急不躁,从容地兀自前行,就是一株不惧风雨欺凌的无暇纯白山茶嘛。
江颂月再次抹去扑到脸上的雨珠。
闻人惊阙在风雨中前行,她在车厢中安坐,却觉得自己才是狼狈的那一个。
名门仪态和与生俱来的贵气,她这辈子都学不来。
江颂月幽幽一叹,合窗扣响车壁,吩咐卫章:“驶快些,别与闻人惊阙打了照面。”
卫章得令,长鞭一扬,马车骤然加速。
青桃扶住江颂月,不解问:“趁这机会把事情与闻人公子说清不好了吗?大理寺附近人少,没人瞧见的。”
“先回府,别让祖母担忧。”江颂月这么解释。
实则是因为她脸上沾了雨水,觉得胭脂花了,模样不好看。
还是他日再找机会与闻人惊阙说清楚吧。
其实不说也无妨,另一当事人是闻人雨棠,他堂妹,他该是知晓的。
……他没有主动为自己澄清。
或许是因为忙着正事,没听见这些无稽之谈?
这么一想,江颂月心里更不是滋味。
两人遭受的是同样的风波,却只有她一人被骂,单这事就已经很难开口形容了。
又凭什么要求他为自己澄清呢?他也是受害者。
青桃不知她繁复的心思,听着嘈杂雨声,又道:“也不知闻人公子是要去哪儿,这么大的雨,竟然不乘坐马车,非要徒步。”
江颂月收拾起情绪,道:“这叫雨中漫步,读书人都这样。雨中走一走,回去就能写出诗赋。”
普通人觉得这突然降落的大雨恼人,可读书人心思细腻,说不准他是觉得雨中漫步足够雅致,在找作诗的灵感呢?
就像江颂月记忆中的祖父,对着窗外的春雨会止不住地叹息,看见天上的鸿雁就心生感伤,每每这时,他就会落笔写下在江颂月看来晦涩难懂的长篇诗赋。
读书人说的话、做的事总是蕴含深意的,他们这样的俗人看不懂才是常态,否则人家十年苦读不是白费了?
青桃不信,挠着头道:“县主,我觉得你想多了。”
江颂月:“我说是就是。”
“好吧。”青桃道,“闻人惊阙就是在雨中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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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犹如水中游鱼,灵活地在滂沱大雨中穿梭,留下的车辙印记瞬间就被积水掩盖,不留半点痕迹。
闻人惊阙看着隐在雨幕中的马车,停下脚步。
静立片刻,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很快,侍卫勒着缰绳停下,飞速下马行礼,道:“少卿大人,陛下有急事传召。”
闻人惊阙持着纸伞的手在伞骨柄上摩挲了一下,抬眼时唇畔重新挂上温和笑意,“知道了。”
第3章 旧事
当今圣上名唤陈瞩,是先帝四子,于三年前登基。
闻人惊阙到时,他正立在窗前,出神地望着暮色中的雨中芭蕉,神情说不上好,却也不是灼急,不像有什么急事。
看见闻人惊阙,他眉心舒展,免礼赐座后,笑道:“听闻前几日你与怀恩县主雨中偶遇,相谈甚欢?”
闻人惊阙失笑,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是宿锦那小酒馆搞的鬼。”陈瞩恍然大悟,复叹息,“宿锦这孩子,都十六七岁了,还没个正形,下回朕得训斥他一顿,就当给颂月出气了。”
闻人惊阙微笑不语。
他不觉得陈瞩找自己只是为了这些无影的坊间流言。
果然,又谈了几句,陈瞩让太监上了些茶点,就没了声,坐在明黄桌案后,眉头再次皱成山峦,似在犹豫是否要接着说下去。
闻人惊阙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自古以来,世家与皇权的矛盾从未消亡过,皇帝需要这些名声悠久、姻亲关系错根盘节的世家门阀效忠于他,同时也在暗中提防。
陈瞩有事想交给他做,又不敢完全信任他。
看来这事牵连甚广。
闻人惊阙权当未察觉,就着殿中奢华的琉璃灯,抻了抻袖口。这一低眼,看见自己衣摆上有着半干的水痕,不由想起雨中那一小段路程。
他也是糊涂了。
殿中君臣各有所思,一时只闻半开槛窗外淅沥的落雨声。
半晌,陈瞩重重叹气,问:“夜鸦山的事可有进展?”
夜鸦山在相州,与京城间隔着两个大州府,那里山多地少,自打数年前的一场天灾后,就盘踞起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
那时的知府是个庸才,未将小小贼寇放在眼中,待他意识到不对劲时,山匪已壮大到可以与地方官府抗衡的地步。
知府惧怕朝廷责怪,竟与山匪达成协议,将这事瞒了下来。
如此拖了两年之久,朝廷听风声时,夜鸦山匪已在相邻州府内凝聚起牵丝扳藤的势力,朝堂数次出兵,均落了个无功而返的结局。
且这伙山匪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
早些年有一都尉曾射穿匪首的手臂,这事过后的第十七个月,都尉带着家人回乡祭祖,于途中被山匪埋伏,上至七旬老人,下至襁褓婴孩,皆死无全尸。
五个月前,武夷将军第四次奉旨前去铲除山匪,耗时足足三个月,终于攻下夜鸦山。
山匪死的死,伤的伤,唯有匪首趁乱潜逃,至今未被抓获。
抓获,而非当场诛杀。是陈瞩亲自下的令。
“暂无。”闻人惊阙道,“所有山匪均已严刑审讯,无任何线索。”
大理寺左右两位少卿对数百山匪轮番审讯,手段用尽也查不出匪首的藏身之处,可见其行事谨慎。
陈瞩眉头紧锁,揉了揉额头,疲惫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封江颂月为县主?”
话题转得毫无征兆,闻人惊阙眉梢轻动,从容回答:“盖因两年前夜鸦山匪乔装入京,意图行刺太后,幸得江颂月机敏,以身相护。陛下念她赤胆忠心,怜她年少无依,特予恩赐。”
江颂月被册封县主时,闻人惊阙在槐江祖籍,并未亲眼所见,是回京后听说的。
事情就发生在城西门附近,当时许多百姓亲眼目睹,有不少人因此艳羡江颂月,只恨自己当时不够机灵,错过这种好事。
而后陈瞩数次命人攻打夜鸦山,一心活捉匪首,朝臣百姓都当他是孝心可嘉,要为太后娘娘出口恶气。
人尽皆知的事,陈瞩听后却长叹一声,道:“那刺客并非夜鸦山匪,而是母后命人假扮的……”
说到此处,他停下,沉静地望向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意会,神情肃正地起身拱手,主动道:“臣必严守于心。”
“朕自然是信你的。”陈瞩满意,闭上眼回忆了下,说道,“江颂月对母后的确有救命之恩,但并非两年前,而是七年前……”
七年前,先帝尚在,最宠爱的妃子有两人,一是柳妃,二是元妃,即当今太后。
那年秋日,先帝带着两妃嫔、几位皇子以及群臣去京郊围猎,遇到一伙凶悍的匪徒,混乱之中,元妃为救儿子,被歹徒劫持坠落江中。
歹徒水性好,可元妃被扛上岸时已半死不活。
她在朦胧中听见歹徒交谈,得知是柳妃与夜鸦山匪里应外合谋划的这场行刺,目的是杀了陈瞩。
可惜到手的人是元妃。
夜鸦山匪首骂骂咧咧地砍伤了元妃,想将她丢弃在城郊的乱葬岗,等待野狗分食。
初秋的夜里,风声萧瑟,比眼冒绿光的野狗来得更早的,是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与小姑娘悲伤的哭声。
十一岁的江颂月为给重病的祖母寻药偷溜出家门,在山野迷路,骑着一匹马,摇摇晃晃地经过乱葬岗,撞见了杀心暴起的山匪与仅剩一口气的元妃。
“母后在江颂月出现后彻底晕死过去,醒来后就在谭山县的医馆里了。江颂月说是坟地里爬出的恶鬼打伤山匪,恶鬼还给了她一瓶仙药,让她拿回家救祖母。”
救命之恩是真的,只是会对太后名声不利,所以陈瞩登基后,太后换了个法子找到江颂月报恩,同时以刺杀太后的罪名,无休止地讨伐夜鸦山匪。
“柳妃没有子嗣族亲,没有理由杀朕,更没有机会与千里之外的山匪串通,必然是会他人谋事。”
陈瞩那时已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他死了,别人才有机会登上龙椅。
所以柳妃背后的人,极有可能是他残存的两个兄弟之一,或是那位久不外出的皇叔。
卧榻之侧,有虎狼伺机而动,陈瞩日夜难安。
如今他已登基三载,大权在握,是时候将旧事查清,揪出当年欲杀他夺皇位的人了。
只不过柳妃已死,要查清七年前刺杀的主谋,只能从夜鸦山的匪首着手,然而那匪首踪影成迷,实在难以抓获。
夜鸦山已破,寻找匪首的除了他,还有那幕后之人。
他怕有人捷足先登灭了匪首的口。
“江颂月。”陈瞩轻缓地吐出这个名字。
那个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陈瞩不知,但很确定匪首在那晚吃了很大的亏,否则他绝不可能放过元妃。
若他知晓江颂月便是那晚意外闯入的小姑娘,他必会前去报复。
“陛下想用江颂月做饵?”
“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如今夜鸦山仅剩匪首在外逃窜,他孤身一人,不敢轻易对武将出手。江颂月不同,她身边人少,且时不时要离京查账,是最容易下手的。
至此,闻人惊阙得知事情始末与陈瞩要他追查的事情,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确认:“臣斗胆问圣上一句,江颂月留是不留?”
陈瞩迟疑了起来。
片刻后,他幽叹道:“她对母后有救命之恩,且两年前,朕初封她为县主时,恰逢西北洪涝,她拿出十一万两白银赈灾,为朕做足了脸面……”
有江家做表率,京中商户与世家纷纷效仿,彼时根基尚不稳的陈瞩没费太大力气,就解决了这场灾祸。
十一万两,而非整数,说明那是她全部身家。
是受人指点刻意为之也好,是赤忱真心也罢,那时年方十六的江颂月倾尽所有给他做脸,这行为真真切切地搔到了陈瞩与太后的心尖上。
“若非无计可施,不可动她。”
言毕,陈瞩目露凶光,厉声道:“闻人惊阙,不论你用何种办法,朕命你三个月之内,务必将夜鸦山匪首活捉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