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的打算,祝阿孃不用多想就明白。
卫明心疼小师妹,也知道傅家的烂摊子不好摆脱,想叫傅绫罗在王上面前露个脸。
女娘嫁人,为夫家绵延子嗣,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是个女娘就能舍弃嫁妆立女户,规矩立法就要乱套了。
祝阿孃是可以出面,但她也是女子,威慑力不够。
傅家族老即便答应,心底也会不痛快,有可能狮子大开口,甚至可能暗中跟傅家通信,让傅绫罗达不成心愿。
定江王是南地的天,若是能以王上的名义与傅家族老谈,他们必不敢拦,甚至还会帮傅绫罗压制傅家,傅绫罗立女户的事情才能稳妥。
傅绫罗静静听祝阿孃揉碎了跟讲,先伺候祝阿孃把甜汤给喝了,才低低开口。
“阿孃,我小时候见过王上,您叮嘱我别靠近王上的时候,我不敢说……”她那柔婉的嗓音放低后,无端显得惹人怜惜,“我很怕王上。”
傅绫罗抬起头,真诚看着祝阿孃。
当年二房惦记她阿娘的嫁妆,早就有迹可循。
先是她屋里出现的马蜂,后是必经之路上的毒蛇……出门看灯会之前,她已提起了十万分的警惕。
在灯会上,被过继给大房的傅华嬴哭闹不休,仆妇强拉着宁音去给傅华嬴买糖葫芦,傅绫罗就知道不好了。
等仆妇们突然不见,她当机立断脱了外衣,往最大的酒楼前头跑。
小巷子不能去,万一被人掳走,无人救她。
人多的地方也不能去,若被人说是家里闹脾气的淘气女娘,无人信她。
她知道定江王会去酒楼为学子举办的灯会题词,卫明卫喆定会跟着。
她当时的想法是,找到卫明卫喆护她回家。
但等看到见到那身穿黑色广袖长袍的颀长身影,她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卫明兄弟能护她一时,若她仍留在傅家,早晚要被二房害死或卖掉。
她冲上前,没找卫明,去拉住了定江王的衣袖,求他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救自己一命。
那时太冷了,她怕被人抓住,脱掉了外衣,哆哆嗦嗦哭得格外可怜。
她清楚自己随了阿娘的那份柔弱,还是个孩子,笃定定江王会心软。
但她记得很清楚,定江王逆着灯笼的光芒低头,深邃的眸子比天气还令人心寒,一眼看过来她就不敢哭了。
他声音有些冷漠,也有些玩味,只问了她一句,“你可知你阿爹是怎么死的?”
傅绫罗不知,但她还是被接进了府。
后来,傅绫罗问过卫明才知道,父亲是没听吩咐,才会死在定江城外十里的桃花林。
他本不用死的,却因惦念着妻女想早些回家,走了不该走的路。
定江王可以不管她,但还是看在傅翟的情分上,将她养在了王府里。
那个一句话就能令傅绫罗记住父亲的舔犊之情,又感恩王府恩情的男人,太深不可测了。
傅绫罗觉得,自己的心眼子比不过,确实怕他。
她握紧祝阿孃的手,“阿孃,我阿娘的嫁妆不少,这几年外头的铺子也赚了些,只要利益足够,族老们肯定会松口的,麻烦您我已经很愧疚了,怎敢再去麻烦王上。”
祝阿孃从傅绫罗眼中,看到了不安。
她摸了摸傅绫罗的脑袋,“小时候不让你近前,是怕你收不住心思,毁了你阿爹留下的情分,现在让你近前,是我清楚我养的孩子们何种心性。”
“你从小被父母娇宠,虽吃了些苦头,进王府后也是养尊处优,如何知道在外头,一个女娘想要立足有多难……”
傅绫罗心头一怔,心里的抵触消了些。
祝阿孃眸中闪过一丝回忆和怅然,“我阿娘也是攥着万贯家财,却仍丢了性命,连我都成了奴籍陪嫁南地,阿孃实不想叫你也吃那样的苦。”
“你所心心念念的,并非一座大宅,几个武婢,些许护卫就能达成所愿。若你要嫁人,我还能护着你,可你想走的路,也只有王上出面,才能保你平安。”
祝阿孃隐下没提的是,如今天下的局势,早晚是要乱的。
若真乱起来,所有人都是洪流中的浮萍,若不能攀附住最硬的那根木头,只有死路一条。
阿棠心思足够清明,也够冷静聪慧,可她对外头的世道了解太少,还是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傅绫罗认真将祝阿孃的话听到心里,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红,靠在了祝阿孃身上。
“是我太任性,勾起阿孃的伤心事,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都听阿孃的。”
她原先确实想阳奉阴违,左右明阿兄和祝阿孃都是一番好意。
现在她被祝阿孃点醒。
傅家祖父祖母只要还在,她就没办法完全杜绝,他们跟闻到骨头的狗一样凑上来。
即便立女户,也不能不孝。
有祝阿孃的支持,也许能成功,但日后傅家族老不会站在她这边。
只有定江王摆明态度护着她,傅家族老为了不惹怒王上,才会管束傅家二老。
至于去伺候王上会不会有其他麻烦……傅绫罗相信祝阿孃绝不会害她。
祝阿孃摸着傅绫罗的脑袋,阿棠能想明白就好。
等厨房准备好膳食,傅绫罗从屋里出来,眼中已经没了忐忑,眼角那抹薄红也几近于无,再让人看不出。
但宁音从小伺候傅绫罗,知道娘子定是哭过了,她心里也跟着难受。
往二门去的时候,宁音实在憋不住,小声嘀咕,“祝阿孃和卫长史这是不想叫您离开王府?他们不知您在王府里过活的多不容易……”
“别瞎猜。”傅绫罗知道宁音为她好,笑吟吟安慰她,“先前你不是还气,我被人当成狐狸精?现在好叫她们知道,我不白担了骂名,气死她们。”
卫明这个王府大管家都回来了,傅绫罗觉得,那些女婢们和她们背后之人,也到了可以收拾的时候。
说乌龟,见王八。
宁音刚想说话,一抬头,就见两个女婢从二门那边过来,脸色立刻沉下来。
她去取艾丸的时候打听了,就是这俩女婢在后厨打起来,现在又走一起了?说没猫腻谁信啊!
她们伺候的,是京都赐下的两位夫人,那两位夫人仗着出身,虽未曾得宠,却趾高气昂的很。
宁音立刻支棱起来,跟老母鸡一样护在傅绫罗身前。
“哟,这不是傅娘子吗?”高壮些的女婢眼尖,看到宁音和她身后的纤细身影,立刻扬声道。
“这是知道王上归来,片刻也等不及,要去替祝阿孃看望王上呀?”
她们得知王上归来,受夫人们吩咐,想送些补汤过去。
可好说歹说,二门的护卫就是不放行,塞银子都不好使,俩人正恼着呢。
见四下无人,二人这火气就忍不住了。
反正她们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先前刺过好几次,傅绫罗都不敢吱声,纵大了她们的胆。
另一个身子瘦小的女婢阴阳怪气,“怎么跟傅娘子说话呢,说不准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得给傅娘子行夫人礼了呢。”
宁音本来很生气,当即要撸袖子骂回去,但她一抬眼,突然就收了怒容。
“两位姐姐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们娘子去哪里,自当是听祝阿孃的吩咐,姐姐们这阵子见到我们,总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莫不是想让祝阿孃撑着病体,去给夫人们和两位姐姐一个交代?”
“那怎么敢呢。”瘦削女婢皮笑肉不笑道,“咱也就是提前跟傅娘子恭贺一番,可当不得宁音妹妹这番问责。”
有唱红脸的,就有唱白脸的。
高壮女婢朝一旁呸了口唾沫,“拿祝阿孃吓唬谁呢?祝阿孃这一病,叫那些不知礼义廉耻的藏不住尾巴,只知道眼巴巴盯着别人锅里的肉,传出去祝阿孃的面子都得丢尽了。”
宁音气得几乎要打人,站在二门外的身影,也浑身煞气往这边走。
独傅绫罗从宁音背后探出脑袋,轻声问:“别人锅里的肉,是在说王上?”
她满脸惊叹佩服,“原来我以为,不对我行礼是你们眼高于顶,现下看来,你们的礼义廉耻都拿去壮胆了?”
两个婢子:“……”
宁音差点笑出来,好整以暇点头,“娘子说的对,两位姐姐真是让咱们受教了。”
那高壮婢子不经激,上前一步,瞪着眼,唾沫星子乱喷,“自己什么牌面上的自己不知道吗?无父无母的蚂蟥罢了,等你成了夫人再来摆——啊!”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惨叫着被人一脚踹飞出去,吓了众人一跳。
第4章 (微修)
瘦削女婢被惨叫惊得一哆嗦,扭头就见卫明黑着脸站在她身后。
他身边还站着定江王的长随乔安,脸色也极为不善。
女婢膝盖一软,噗通软在地上,“卫,卫长史,乔大伴……”
卫明冷笑,“我倒不知,后院的饭竟不够你们吃了,连王上也敢编排到锅里。”
被踹飞的女婢这会儿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死死忍着疼痛一声不敢叫,狼狈地膝行过来,与瘦削女婢一起磕头求饶。
“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卫长史饶命!”
宁音还有出了口恶气的模样,傅绫罗表情却似是不忍,看得乔安脑仁儿疼。
傅首领家这小女娘是个傻子?
听宁音的话,傅绫罗明显是先前被欺负过,不敢吭声,女婢才这么大胆。
这会儿她还不忍心,怎么的,嫌人家没划花了她那张千娇百媚的脸?
小时候抓住王上衣袖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吗?
乔安看得一肚子气,在后头戳卫明让他看。
卫明看见了,他瞪视傅绫罗,“她们这胆子都快能上天了,你就不知道叫人?”
“她们是婢子,说什么做什么哪由得了自己呢。”傅绫罗轻叹了口气。
“祝阿孃还病着,我被王上允准住在府里已是恩典,被人说两句也不会掉块肉,总比闹腾起来,扰了祝阿孃和王上好。”
两个婢子脸色苍白,这才记起来,傅绫罗留在王府是王上的吩咐,是客。
她们先对着王上的客人阴阳怪气,又被激得口不择言,编排起王上,这,这是要命啊!
卫明舌尖顶了顶后腮帮子,有点想笑。
果然是小狼崽子,他心里气消了些。
受几句排挤确实不掉块肉,纵着她们忘了尊卑,越来越过分的时候,一击直接要命。
连她们身后的主子都避不开,这才是阿棠。
他就着傅绫罗搭的台子继续发怒,“看样子夫人们兴致不错,王上身子不适,她们倒是闹腾的欢!”
“乔安,你安排马车,送夫人们去寺庙里呆一段时日,为王上祈福!”
乔安干脆利落应下来,他不喜傅绫罗这窝囊样儿,却更见不得府里下人放肆。
两个婢子闻言愣住,脸上血色褪得更干净。
若夫人们被送去庙里,其他夫人可不会想女婢到底是听谁的吩咐,绝放不过她们。
甚至,自家主子知道她们办砸了差事,也不会放过她们。
两个女婢不住地磕头求饶,“都是婢子的错,卫长史罚我们吧,跟夫人们无关啊!”
卫明挥手,让二门护卫上前擒人,“少不了你们,敢以下犯上,打死扔出去!”
两个婢子瘫软在地,很快众人就闻到了尿骚味儿。
她们被拖拽时,绝望地看向傅绫罗,这才明白先前傅绫罗为何对她们和和气气,哪怕被骂到脸上都不吭声,就是为了这一天。
好狠毒的心思!
傅绫罗看到二人怨毒的眼神,心里轻笑,她还可以更狠毒。
她上前拦着动手的护卫,声音带着格外慈悲的柔软,“明阿兄息怒,既要为王上祈福,打死太不吉利了。”
一旁乔安不可置信问道,“你还为她们求情?!”
傻子还知道朝欺负他们的人扔石子儿呢,这小女娘简直连傻子都不如!
卫明看乔安那气得头顶冒烟的样儿,不明显地叹了口气。
其他大王从小长在宫闱之中,身边伺候的,皆是见惯了争斗的阉人,王上身边却只有这个脑子不好使的长随,太吃亏了。
若乔安有阿棠一半聪明,王上也不至于总要叫祝阿孃费心。
卫明转向傅绫罗,低沉着嗓音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敢妄议王上,目无尊卑,打死都是便宜她们!”
两个浑身腌臜的女婢一震,手软脚软抬起头看向傅绫罗,虽然恨毒心思未去,却仍期待傅绫罗放她们一马。
傅绫罗没有让她们失望,轻声道:“不如就后院里打二十个板子,毕竟是夫人们的婢子,还叫她们回去伺候,由夫人们做主更合规矩。”
“叫后院的仆从和女婢都出来看她们仗刑,如此所有人都能记住教训。”
“天气炎热,赶路不易,不如就请夫人们在小佛堂为王上祈福?也省得叫外人看见了议论。”
宁音都蹙起了眉,二十个板子只不过躺十天半个月。
只有心眼子同样不少的卫明心里哈哈大笑,小狼崽子长大了,比小时候更狠了。
他面上恨铁不成钢看着傅绫罗,“就你心软,平白吃那许多的亏!”
傅绫罗微笑,“吃亏是福,就当是为王上祈福。”
等一场闹剧结束,刚过二门,宁音就忍不住问出声,“娘子,咱们就这么放过她们啦?”
乔安轻哼,“你家娘子是活菩萨,往后哪位夫人生了病,还能请你们娘子过去割几块肉使使。”
本就是泥菩萨过江,还一点脾气都没有,活该叫人欺负了。
傅绫罗还没说话,卫明一脚踹乔安腚上,“看都看不明白,就算你割了肉都没用。”
乔安捂着腚跳脚,“二十板子不疼不痒,无非就是丢脸面,后院里都知道傅娘子好欺负,她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宁音愣了下,丢脸面?她立刻明白过来,眼神瞬间就亮了。
卫明笑眯眯看傅绫罗。
傅绫罗细声解释,“后宅不同前头的打打杀杀,最要紧的正是脸面,杖责是要脱裤子的。”
宁音捂着嘴笑,“那两个女婢丢了脸面,她们的主子也没了体面。”
宁音越想越乐,她都能想象得出,那些夫人们和于管事的脸色得多好看,怪不得那两个女婢被拖走时,脸白得跟鬼一样,眼神纠结又绝望。
乔安不服气,“那其他夫人不还是会欺负你们?有什么可高兴的。”
宁音眉飞色舞地解释,“其他夫人们早看不惯京都那两位夫人,去寺庙还能分开眼不见为净,若共同去小佛堂礼佛,少不得要阴阳怪气。”
“那两位夫人只要还在祈福,这气就生不完,刚才那两个婢子的日子……啧,不一定有被打死来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