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浅淡眸光认真看着傅绫罗,“那今日夫人所得,可是你想要的?”
他知道,傅绫罗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她当真不要拿天高海阔的自在田园了吗?
傅绫罗没答他,只是从衣袖中取出那薄薄的长木匣,推到岳者华面前。
“这是你送我的身契,送还你。”
岳者华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胸腔剧烈的疼痛,叫他眼角见了水光。
身契上写的是岳观南,非岳者华,谁也不会当真,于岳者华最多就是个丢脸,于律法上没有任何妨碍。
傅绫罗收下,他们就有了牵绊,哪怕是友情。
她送回来,就代表他再也没机会去田园放歌,也再没机会……做她的友人。
“非要如此吗?”岳者华眸底带着些难过,唇角的笑勉强保持初见时的温和,“纪忱江愿意吗?”
傅绫罗抬头看岳者华,“我能收回身契,算是封君的权利之一,他不会拦我,至于他愿意与否,不是岳御史该操心的事情。”
“我送身契回来,是想告诉你,前面的事情是最后一次,若你真的与定江王府为敌,我能理解你,却无法坐视不理。”
“我知道但凡还有选择,你不会选择破釜沉舟的法子,可若真有那日,你我都有苦衷,何必要一个牵绊,图添讽刺罢了。”
岳者华突然笑了,笑得又是一阵咳嗽,面上却轻松了许多,“我还当今日你来,是要与我一刀两断,感情是替纪忱江拉拢我来了。”
还身契,是为敲打,大概也是为了彻底杜绝纪忱江吃醋?
他喝了口温水,缓和胸口的刺痛,突然问:“若是我先遇到娘子,当初拉娘子出水火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我不知道。”傅绫罗想了想,摇头笑了,“但我觉得大概不会,你我都是同样的人,我会受亲情牵制,他们要杀我,我都无法下狠手,即便你救了我,若岳家逼你放手,你会放手吗?”
傅绫罗觉得,若是纪忱江,他会刮骨还肉,豁出命去,也要将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她一次次对岳者华另眼相待,也是从卫明那里了解岳者华的事情后,同命相惜吧。
岳者华笑容淡了些,将手心的纸条慢慢用手指碾碎。
他认同傅绫罗的话。
即便阿娘和阿姊已经救出来了,他也没办法完全对岳家几百条命置之不理。
他轻叹了口气,“娘子的话我记住了,你容我仔细想想,不管要做什么,我都会确保我能承担得起后果。”
傅绫罗心想,既然没了有子嗣的可能,那她今日来的目的就达到了。
若是纪忱江来,绝不可能只是敲打。
但她觉得以岳者华的聪慧,还是温和些的好,这人的身体也经不起更大的磋磨了。
她从案几前起身,“那我……”
“我还有几句话想跟娘子说。”岳者华温声打断傅绫罗起身的动作。
傅绫罗顿了下,又坐回去。
岳者华笑道:“能在南地碰上如此心有灵犀的友人,着实难得,也算我跟娘子赔罪,有些话忠言逆耳,观南还是想说上一说,算是全了你我之间的缘分。”
傅绫罗微笑:“你说。”
他眼神温柔注视着傅绫罗,“娘子可还记得我提起我养过的狸奴?说个真巧合的事儿,我后来还真养过狼。”
傅绫罗:“……”她那日纯属骂人来着。
见她微微哑然,岳者华笑出声,“对狸奴,只需宠它,将它关在一方天地,以温柔手段慢慢驯服,可养狼却不能如此。”
“狼是烈性子,一味打压不行,那会磨没了狼性,只饿着也不行,狼宁愿饿死也倔强不肯服软,且得松弛有道,先将它的性子磨一磨,又要用活肉吊着。”
“赏罚有度,慢慢才能收服恶狼,叫它趴伏在自己脚下,以为自己还凶狠,却会为一点奖赏就摇尾巴。”
傅绫罗蹙眉看他,“什么活肉?你真养过狼?”
岳者华眸色更淡,“世家被殷家先祖和先圣打压没了傲骨,却又端着权贵架子,有几个世家子没养猛兽消遣呢。”
“不止他们,权贵们会抢夺上好的良田,亦或建好的庄园打通,做成狩猎场,再抓那些被夺了生计的可怜人,还有下了狱的仇人当活肉。”
“被养着的猛兽放出来,赏罚多是如此捕猎而来,即便猛兽没能抓住活肉,世家子和权贵还可以比箭,夜巡……手段比娘子能想到的要残忍得多。”
岳者华没养过狼,可京都养狼的不少。
他有时不得不赴宴,这时候他最恨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住了太多不该记住的腌臜。
傅绫罗听到了他话里的‘他们’二字,虽然岳者华所说,让她胃里不大舒服,但她只会更厌恶大睿,不会误会他的意思。
她定定看着岳者华,“你是想告诉我,你也觉得京都人不如畜,早该杀个干净?”
岳者华笑得惫懒,靠在扶手上,恢复风流模样,“我就不能提醒娘子,莫要因为爱得太深,丢掉了你自己,别等那人给不了你想要的感情时,在后悔,观南会心疼。”
像他阿娘,爱而不得,子女都被当做物件来交易,她不悔吗?
只是,悔也无用。
傅绫罗没说话,像是被岳者华刚才话里展露的残忍给惊到了,她慢吞吞起身向外走。
等到了门口,她顿住脚步,转过身,看向一直温柔注视着她背影的岳者华。
两人目光相对,傅绫罗露出今日进门后第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岳观南,匍匐在脚下的狼,谁知它们是不是同样在驯服主人,待得主人能放松,停留在它们身边的时候,再一口咬断主人的脖子。”
岳者华愣住,这倒也不无道理,能杀纪忱江的,大概只有他的枕边人了吧?
他突然生出几许荒谬感,从在飞鸿楼,他就有些看不太清这小女娘,她到底是狐狸还是虎,如今更叫人分辨不清。
傅绫罗笑得愈发灿烂,“逃跑,倔强,甚至受伤,示弱,无非是手段而已,你又怎知,谁是主人,谁是狼?”
他蓦地瞪大了眼,灵光几乎立刻从脑子里钻出来。
傅绫罗明明可以安全逃跑,却偏要应他相邀,真是为了纪忱江的安危吗?
她那日没有多喝茶,甚至在喝茶时皱过三次眉,是真没发现茶里的异样吗?
纪忱江能那么快撵上来……是不是也在她预料当中?
嘶……他唇角多了抹哭笑不得的苦意,枉他自认比世人聪明,反倒成了个小女娘的登云梯?
傅绫罗看了眼外头的阿钦,如他意料当中意有所指,“六安瓜片,我泡过无数次,闻一闻就知是新茶还是旧茶,岳观南,以你的聪明脑袋好好想清楚,我等你的答复。”
门外一直守着的阿钦蓦地站直了身子,瞪圆了眼看向傅绫罗。
阿云和阿晴心里狂跳,她们也知那日发生了什么。
现在听主子一说,突然心口狂跳,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等到上了马车,傅绫罗还没坐好就被毛毡拌了一下,差点一脑袋栽进马车里,幸好被阿晴给扶住了。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坐下,长吁了口气,“快走,别出声。”可别叫她露了怯。
等到离开监察御史府好远,阿彩才小声问:“夫,夫人,那日发生的事,真的是您……”
老天爷,她们跟了如此厉害的主子吗?
若是真的,那夫人比王上还要有手段哇,连王上都给算里头了。
傅绫罗故作高深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她鼻子没那么灵,闻不出干茶里掺了东西。
那天她确实感觉到茶水味道不纯,也就只以为是茶不好,所以没多喝。
刚才……那唬人自然是怎么厉害怎么说咯。
要是宁音在,知道自家娘子几斤几两,保管上马车就要笑。
不过,傅绫罗发现自己中招,再到被纪忱江提到马上淋雨的那会儿,她确实就已经不打算走了。
她要跑,从来也不是为了离开纪忱江,是为了自己。
纪忱江将她当狐狸养,她又如何不能养狼?
那般俊美又凶狠的狼养熟了的话,她确实也没必要走啊。
如今拿来似真似假耍耍胭脂虎的威风,是因为聪明人就爱多想,越聪明想得越多。
如此才好,孩子……早晚得有吧?
先生还是先留下,只盼着他更聪明些,别自己作死。
*
等到傅绫罗离开,阿钦迫不及待进门,将傅绫罗暗示的话给问出口——
“乖乖,五公子,咱叫那小女娘牵着鼻子走啦?”
岳者华闭目凝神,再度仔细过滤自己的记忆,甚至连今日傅绫罗的表现都没错过。
那日傅绫罗虽然皱眉了,可喝茶并未犹豫,明知有毒或者迷药,她怎会喝的那么痛快?
换了他反正是不会。
再者,若真如她所料,她的女婢又怎会去请大夫?
他失笑摇摇头,最多……也就是化劣势为优势,趁机改变主意,还是舍不得她养的那狼罢了。
阿钦还在喋喋不休,“亏得五公子你将那女娘放在心上,还怕伤了她,只舍得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原来人家只是拿咱们当猴儿……”
他话没说完,被岳者华有气无力踹一脚,“人家小娘子是不想我心怀愧疚,还趁机拉拢我,你个傻阿钦,懂个屁啊!”
岳者华颓废了许多天,现在虽然还病弱着,神色却又见精神了。
他捏着那张身契,吊儿郎当笑得欢畅,“你怎么不看她给我送来的那么多药材呢,这上门也是连哄带劝,那定是想让我别作死啊,像你这样不解风情的……”
阿钦木然点头,“我知道,我不配娶媳妇,那五公子你能不能别作死了?”
岳者华摸了摸下巴,“死一死……也不是不行。”
死在替三皇子竭尽全力办差的路上,不但能保住岳家的命,还能换个身份,重新卖自己一回。
唔,给绫罗夫人当下属,比伺候纪忱江叫他心甘情愿的多嘛。
阿钦瞪着眼,额角青筋直蹦,愤愤起身,他就多余跟自家这个有病的公子浪费唾沫。
“你干嘛去?”岳者华还有事儿要他做呢。
只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吩咐,阿钦就大声回答:“我先去替您把棺材买好!省得您人作没了,银钱没人给我报!”
岳者华:“……”
*
傅绫罗一回到府里,乔安就拉着个晚娘脸过来了。
“夫人,你出门不带我,回头叫王上知道了,要打我的。”
傅绫罗浅笑,“乔阿兄这意思,我出去,必须要带着你?”
乔安愣了下,赶忙否认:“我不是这意思,可王上不在,我也没事儿干,心里发慌,夫人心疼心疼我……”的腚啊。
主要是,主子吩咐他跟在夫人身边,将夫人的一应起居杂事都写信送过去,好解主子思念之苦。
傅绫罗笑着点头,“我自心疼乔阿兄,正巧我有事儿想要拜托乔阿兄呢。”
乔安立马支棱起来,“夫人尽管吩咐。”
回头他可算有能跟王上请功的由头了嘿嘿……
“明日就是小朝,虽说祈太尉和王府丞能代为处理政务,可长舟叫我也多了解一番,往后小朝,乔阿兄都去帮我听一听,回来告诉我可好?”
乔安苦着脸,“这……王府丞怕是不乐意您插手政务,要不然,回头我问问底下的奉笔文书?”
“不,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想了解政务。”傅绫罗摇头。
“所以,第二桩要拜托乔阿兄的事儿,就是劳烦你,将定江郡各官员家的情况整理一下给我,尤其是后宅。”
乔安:“……”后宅他上哪儿知道去?
他缩着脖子小声道:“夫人,你刚进门问我什么来着?”
傅绫罗挑眉,“我出去,必须带着你?”
乔安立马狂摇头,“那哪儿能啊,王上给我吩咐了一大堆事情,我忙得睡觉都没工夫,我就是关心关心夫人,我先走了,别送,别送!”
对不住了王上,他尽力了,脑子这东西很好,可惜他没有,实在没办法。
傅绫罗:“……”
被乔安在心里惦记的纪忱江,刚刚跟一应武将商议好进入南疆后的部署。
众人刚离开王帐里,他就猛地打了个喷嚏。
在一旁处理情报的卫明,还有跟着进王帐保护的卫喆,都抬起头,王上这是着凉了?
纪忱江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用胳膊撑着下巴,幽幽叹了口气,“已经四天了,阿棠还没寄信来,别光偷偷想我啊!”
卫明和卫喆:“……”哦,是发骚了。
第45章 (抓虫)
饶是卫明满身心眼子, 也弄不懂为何才分别几日,一贯沉稳冷静的王上,怎么就能……病成这个样子。
但他更弄不懂傅绫罗。
若阿棠没有承诺王上会写信, 以王上的性子,应该不会这么期待……吧?
他们现在在军营, 还未出发南疆。
军营驻地虽不像挨着定江郡的老宅那么近, 但是以王府里快马的水平, 铜甲卫精锐八百里加急,不足两日, 信也该送到了。
乔安都送了家书来, 阿棠半点动静都没有。
她不是答应留下,甚至都住到墨麟阁寝殿去了吗?怎还不开窍呢!
卫明一个从未在风月上动过心思的, 为了这两人, 真真是操碎了心,依然总有种云山雾罩的无奈。
只能在心里无数次感叹, 果然,情之一字,实在害人不浅。
别说他, 纪忱江也气得不轻, 他就没听说过有这么心狠的小女娘!
出发前一夜他叫傅绫罗哄得不轻, 又是要送全福梳,又是会替他祈福的, 说得比唱得好听,才哄住他什么都没干。
呵,女人的嘴, 比男人还不靠谱,乔安写信, 不可能不问她要不要送东西。
这小东西愣是什么信儿都没有。
她就是这么心悦人的?纪忱江憋着一口气,就不吩咐旁人提醒傅绫罗,他想看看,傅绫罗多久才能想起他来。
如此想着,即便纪忱江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却半个字都未曾提及傅绫罗,按照计划令大军拔营进入南疆。
南蛮善陷阱,御兽,玩蛊,虽无古籍传说中那么出神入化,但在春夏草木旺盛之际,也能给将士们带来无数不必要的伤亡。
至于冬日,若等到下雪,大雪也会掩盖那些陷阱和毒虫,最适合打仗的时间就是深秋到下雪之前的两个月。
大军开拔时,傅绫罗正在墨麟阁书房内,仔细看乔安和纪云熙收集来的情报。
虽然乔安哭喊着自己做不到,可对于定江郡的权贵和官员到底娶了哪家女娘,母族又是哪一家,他在定江王身边这么多年,还是能如数家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