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再去浪费,他一路飞奔片刻不敢停歇,还是在校门外遇到一位他才新婚不久的老师见他急将自行车借给了他。他这才在邮局下班前赶到,字字斟酌给母亲发了电报过去。
等发完,想到心底的那个人,怕她等得及,也发了一通电报过去。
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等我”。
而后他又回到宿舍,分别给母亲和胡梅英写信。他虽懵懂从未挑破,却也从未想过半分玩闹。
他从来都是认真的。
电报总归说不清楚,而后又和母亲阐明了自己的心意。
第二天上午,他上课都无法集中,好不容易撑到下课再次跑到邮局,想要将信寄出时,却收到了母亲的回复,骤然让他如坠深渊。
他恨不得立刻跑回去,却又没办法,只得现将给母亲的信寄出去,希望看到后母亲可以改变心意。而将原本要寄给胡梅英的信收了回来,他不想对他言而无信。
等待的过程是痛苦而磨人的,他深刻感受到了胡梅英的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然而第二天的下午,他便收到了母亲的回信。
按时间,想必是回电报时,便已经将信同时寄出了,是让人代写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让他以后要找个同为大学生的。
那个时候的人们,似乎对“愚孝”两个字还未有清晰的理解,婚姻大事是务必要听父母之命的。
而子女只有规劝和到最后不得不得顺从,该说的,他都已经在信上说完,如果母亲改变主意,那么最迟明天,他就会收到电报亦或是来信。
难熬的一夜,整夜里,有一半的时间,在想如果母亲不同意他还能怎么办。另一半的时间在想胡梅英。
顾梨听得,有点闷气了,这是妥妥的妈宝男啊,她没有办法理解和共情那个年代人的思想。
但又转念一想,如果,家里让她和不喜欢的人联姻,她又要怎么办?
或者说,在联姻之前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又要怎么办?
她会反抗么?
顾梨在心理摇了摇头,她好像不知道,听从家里人的安排联系好像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不可能有第二条路。
即使,她无法接受两个不相爱的人结婚,生活在一起。
这样,她好像也有点理解贺爷爷了。
她眼底闪过了一起庆幸,幸好她和老公是相爱的。
幸好,她不用面对她不喜欢的复杂局面。
可第二天,贺鸿徳一早就守在了邮局,连课都没去上,却什么都没守到。
他失魂落魄的回到寝室,内心不停的拉锯抉择撕扯。
一边是独自辛苦将他养大的母亲,一边是胡梅英一颦一笑的脸。
而后他最终,还是提笔写下了万万歉意,千千无奈,可纵有万语千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样贫瘠与单薄。
他不知道怎样走去邮局将信寄出,又是怎样走回来的,放学的室友们被他的样子吓到,你一言我一语的,问他怎么这样的天不穿外套,身上都被雪打的湿透了。
他们的故事,从秋冬开始,也余秋冬结束。
贺鸿徳当夜便发起了高烧,烧了一天一夜都不见退,室友中途给他喂过几次药,担心的商量是否要送去医院。
那个时候,去医院看病普通人并不是很能承担的起,一般的小病小痛在家吃了药便算了。
贺鸿徳知道,他这是心病,不是简单的因为伤风感冒。
在烧了一天一夜,终于能够爬起来后,他不顾舍友的劝阻,执意坐上了回往家乡的火车。
他后悔了,在那持续不退的高烧折磨几近踏入鬼门关的每一分一秒里,都在后悔。
认为他们不应该就只是这样,事情总有能两全的办法。
于是他顶着高烧,生生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硬座。
他要回去找她。
胡梅英现在还记得,收到那封信的半个小时前,她便收到了红盖头和嫁衣。
但她内心竟出奇的平静,她总觉得,贺鸿徳让她等,她便等。
直到打开了那封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并未怪他,只是那一刻,觉得放在床上的大红嫁衣无比的刺眼,心一瞬间便空了。
好似往后漫长的余生都不再有意义,背景都成了暗淡的灰色,所有的艳丽五光十色都在这信打开之前,泾渭分明的厉害也割裂的厉害。
一夜未眠,情绪其实并未怎么波动,平静到连她自己都惊讶,直到第二日穿上红色的嫁衣,在这之前,在每个给贺鸿徳悄悄写信的深夜,也曾偶尔偷偷幻想有一天她穿上嫁衣的样子。
想的脸羞到发红,真的是太不知羞了。
如今在镜中看,面容平静眸色空洞,她陌生的紧,原来便是这样,也不过如此。
那个人,她也只见过一次,是个挺有钱的人家,看重她读过书模样好,礼节也古旧。
她还要坐花轿,一切的平静便止于她坐在小小的又令人窒息的花轿中,于是她逃婚了。
她性格多少也如她名字那般英飒的,其实她并不知道要逃去哪里,家是不能回的,她脱下那一身扎眼的衣服,只穿着一身薄薄的里衣,不知不觉的就躲到了往常和贺鸿徳见面的小河边。
顾梨一路听得心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气一会儿急,到了这终于又露出了久违的姨母笑。
难怪现在两个人总爱去那个小清潭散步,原来年轻时便爱在这种地方约会。
顾梨抓住了那个只可意会的磕点。
当时,贺鸿徳放假回家,两个人会在这里见面,其实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甚至只是纯洁的聊一聊天,有时甚至连话都不讲,只静静的看着彼此。
可那时的男女,只要走的近了变会被传来传去,传的变味。
人言可畏也罢,他们当真心思不纯的心虚也罢,总之,两个人见面便只在这个河边。
旁边还有稻田遮挡,最佳的地方。
胡梅英便坐在这,静静地看着阳光洒在河面上的粼粼波光,后知后觉自己冲动了,却一点也未后悔,内心终于安宁下来。
贺鸿徳一路跑回来,等到了村口看到挂满的红色拉花,心顿时凉了。
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未退的高烧,让他一阵眩晕,路过的表哥扶了他一把,才发现是他,又差异的问他怎么回来了。
贺鸿徳什么都顾不得,只问胡梅英人呢。
表哥摸不清头脑,只下意识嫁人了啊,一个小时前才坐轿子走的,那人家里可有钱,是……
后面的话,他一概听不清,只觉天地变色,世界颠倒。耳朵如潮水般堵住,什么话都听不清,满是窒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辈子又或许是几秒,忽得有人跑过来说胡梅英不见了,让村子里的人都帮忙找找。
刚刚还堵住的和世界都隔绝了耳朵,在听到“胡梅英”三个字时便瞬间退朝。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天地重新有了颜色,世界又回到原样。
他跟着浩荡的人群一起走,走着走着慢慢将人甩开,而后沿着干枯的人高的稻田极速奔跑着。
跑的肺都要从胸腔中炸开也不在乎,不做任何停歇的奔跑着。
枯枝打在脸上都未察觉,当他终于看到坐在河边的人时,却又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真切的像是在做梦。
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她靠近,像是怕把梦打碎,胡梅英终于察觉,防备的看过去,在看到是他后,要怎么形容那个表情呢——
十分的平静,却又不全是空洞的,像是在说:你来了。
又好像在说:你还知道来啊。
她就这样长长的看了他几秒,而后又收回。
明明是没有激烈的情绪的,甚至连怨恨委屈都没有,却看的像是一个小石子扔进河里,荡起细小的涟漪,可河底却是久久不停的巨大震颤。
贺鸿徳便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波又一波的痛楚攻击,而后是刻骨的剧痛。
他走到她面前,因愧疚和发烧声音嘶哑到像是沙砾在摩擦,说着最无用的对不起。
胡梅英静静的看着湖面,理都没理他,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动。
贺鸿徳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将只身穿一身白色单薄里衣的她罩住,穿的单薄人也单薄。
胡梅英仍是没动,却也没推开,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贺鸿徳心仍在那股持续的绵绵不断的钝痛里,默了两秒而后声沉又郑重语调却又轻带着几分哄,说,我娶你。
胡梅英终于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不屑,你说娶便娶么。
贺鸿徳知道,她心中始终是有气的,却又松了口气,还肯对他发便好。
“先跟我走好么,他们都还在找你。”贺鸿徳退而求其次,声音越发的轻了。
胡梅英看着他,语调轻松却又带着几分逼问和嘲讽,“你要带我私奔么?”
“如果你决定了的话。”贺鸿徳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将选择权交与她。
“决定什么?私奔么?”她微仰着头,目光直直几乎是逼视着他,反问。
她说的话很尖锐,贺鸿徳知道,这是在逼问试探他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也是对他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讽刺与怨怼。
他蹲下|身,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和她平视,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纵容,将话扒开揉碎了说与她,“如果你将它定义为私奔,那我们就是私奔。如果你不想,那我就只是带你走,离开这里。”
之前,她在心中将自己的一颗心完全的摆到他的面前,等待着他的选择,但他让人伤心了。
现在,他也将自己的一颗心展示给她,由她来宣判结果。
胡梅英看着他的目光更深了,一错不错语调也比之前快上了几分,逼视的意味更浓,“如果我跟你走,然后呢?”
她仍是不安的,却下意识地想要掩饰,得到那个能让她孤注一掷的勇气。
贺鸿德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闷得他快要窒息同时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他第一次十分失礼的将人拥进怀里,却也没敢紧紧将人抱住,给了她足够的挣脱权利。
但胡红梅好像呆住了,没动。
贺鸿德轻拍了拍她的背,语调沉而轻带着安抚的意味,“然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明白呢。”
他似乎无奈的轻叹了口气,而后又说:“你是自由的,而我始终由你宣判。”
啊啊啊啊啊!要不是怕吓到爷爷奶奶,顾梨直接要化身成为尖叫鸡,年轻时候的爷爷好会啊救命!
顾梨双手托着下巴,一脸磕到了的表情,像是自己也置身于那蜜罐里。
然后胡梅英便和他悄悄去了燕城,很大逆不道的事情。
贺鸿德在校外帮她找了一处房子,又给她在学校里找了份食堂的活儿。他觉得这活儿十分委屈她,明明她就差一点就可以和这里的同学一样,坐在这里读书,而如今却为他们打饭。
更气自己现在没能力给她更好的生活,觉得是自己委屈了她。
胡梅英倒不觉得委屈,总觉得在这里比在家乡嫁人好,还能没事悄悄地在教室门外旁听,她觉得这样很好。
胡梅英自己也没闲着,等熟悉了燕城的生活后,便自己开始慢慢找活做。虽然她没考上大学,却也认真读过几年书,愿意要她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日子越来越好。
顾梨听着也跟着慢慢松了口气,但仍旧有隐忧,家里那边还不同意啊,一般按剧情发展这个时候要出来棒打鸳鸯了。
或者两个人生米煮成熟饭家里想反对也没办法。
但是都没有,两个人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从来没越过雷池半步。
“那最后怎么办的?”顾梨忍不住问。
当真是时也命也,没过两年,遇到政策变化,大学生不再是个抢手的香饽饽,贺鸿德的母亲渐渐松了口,而那是贺鸿德被分配到西北边境下面的小镇里,条件艰苦的很,胡梅英也什么都没说的跟着去,贺鸿德母亲又还能说什么呢。
当时贺鸿德也到了法定,两个人便在西北小镇草草结了婚。
两个人也有过一个孩子,但是当时条件在那,没保住流了,之后胡梅英的身体也没跟上调养,便一直没再有。
又过了七八年,贺鸿德终于又调回了燕城,也不是没想过领养一个,但是那时胡梅英也有自己的事业,两人都忙,这事便一拖再拖。
便一直拖到了两人退休,倒也释然了,退休后两个人享受着年轻时难得享受的轻松二人世界,觉得挺好。
顾梨这故事,其实从头到尾都听得很开心,只有中间时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可后劲儿再甜蜜之后慢慢浮现上来,因为她似乎即将要看到结局。
如果每个故事都在最辉煌最幸福的时候落幕就好了,或者可以拥有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她有些忽然的恍然大悟,为什么别的老人家从不喝奶茶,而胡奶奶不但喝,还喝的全糖。
因为她不再像这个年岁的老人一样有养生的需求,只需要在最后的日子尽情享受不留遗憾。
想到胡奶奶抱着奶茶餍足的样子,原本可可爱爱的画面,让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但也生生忍住,直到笑着告别转过身去才绷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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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立了秋,天色渐短。闻屹扬开门回到家中,整个一层安安静静的也没有开灯,显得有些晦暗萧瑟。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之前他常年一个人,每天加班到深夜回来时,留给他的永远是安静寂寥又空荡荡的房间,但那时也不觉得有什么,或者说是对环境麻木顿感的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