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小而洁白,放在她的掌心小小一片,分外让人生怜。
她将梨花放在桌上,抬头望着满树洁白,宛如春日白雪。
付菡见她并未有笑颜,还以为她在伤春,瞧见落花没得勾起什么伤感情绪,准备出言安慰几句。
梨花花期短,不过十余日便落,确实惹人感伤。
正在思索着语言,便听云烟道:“等梨花都落了,是不是就要结果子了?”
“……什么?”
付菡手中的针线一停,抬首看向她。
云烟抬着脑袋,眼中并无愁绪,反倒有些笑意,她回过头看向付菡,认真道:“到时候是不是还可以摘梨子,吃脆甜的果子?”
付菡失笑,手中缝制的喜帕随着笑声轻颤,云烟见她那样笑着,自己也觉得有些羞赧,“好姐姐笑什么呀,不就是吃个果子么?”
“从前倒不知道你还爱吃梨。”付菡随口道。
“从前自然不知,”云烟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咱们才认识不久,日后姐姐便知道我爱吃什么了。”
付菡将针线放下,喝了口茶,点头:“是呢,日积月累的,总能知晓你喜欢什么,做什么高兴。”
云烟瞧了瞧她的喜帕。缝制喜帕盖头,云烟也算是有经验,凑过来瞧了瞧。
二人一起看了花样子,京中如今时兴的花色已然不是云烟当初熟悉的技法,听付菡说,年节的时候,南边来了不少绣娘,南北交融着,妇女娘子们衣裳上的花色最先发生变化。
付菡手法不错,手中的花儿栩栩如生,云烟想起被放在桌上的梨花,道:“梨花这样好看,怎么无人在帕子上绣梨花呢?我瞧着许多花样子都看腻了,无非就是什么鸳鸯戏水和并蒂莲。”
付菡看着她拿起的花儿,道:“梨花虽美,世人常道‘梨’同‘离’,在喜帕上绣梨花,只怕寓意不好,夫妻离心。”
云烟蹙眉,好好想了想。
“这些都是后人强加给梨花的,同花有什么关系,包括名字,不也是人起的么。”她支着脑袋,付菡一针一线绣在帕子上,二人本就闲话,这会儿坐着也不觉无趣,“要我来说,梨花纯洁白净无暇,不知道有多么高尚的品格。既然同‘离’,那也可以是不离不弃,也可以同‘利’,得利,这又是多好的寓意。”
“无论如何,不都是时人加上去的么?花才不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管你是‘离’还是‘利’,花就是花,种子埋在地里得了阳光雨水,自然而然便长起来了。”
付菡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就算万物有灵,我也觉得会听到它说:‘让我晒晒太阳,我要开花——’”
“这么好看的花,怎么会有坏心思,让人离散呢?”云烟坐起了身子,将又一朵落花捡起,“付姐姐,你说是吧。”
付菡没回答这个,只是笑开,道:“这是你自己想的?”
云烟双眼一瞪,急道:“怎么了呀,付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说些歪理,怎么都不夸夸我呢!”
付菡乐得眼睛都眯起成了一条缝,点了点她的鼻子,“不是歪理,这些话我都还是头一回听,很是有理呢。”
“那可不,”云烟低下头,被付菡又夸了几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哪有姐姐说的这么好。”
“不可妄自菲薄,”付菡正色,“已经很棒了,要知晓这世间多少人,浑浑噩噩度日,被日子推着往前走,从未思考过什么。特别是娘子,大秦不兴家中娘子读书习字,也就是家中稍微体面些的多读些书,但也只是识字能管账便罢了。”
她因为书香门第,父亲对她和兄长都严加管教,才多读了许多书。从前便有人问她,读书习字是什么感觉。
那些女娘不理解她为什么总是不同她们品茶赏花,而是宁愿在家无趣地学字,娘子也不能科举做官,以她们的身世,可以风风光光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
日后能操持家务,看看账簿便好了。
付菡从前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静得下心来,明明最开始的自己,也是向往和别的女娘打成一片的。
她不后悔读书,也不后悔未曾交往出自己的手帕交,早在无数次烦闷的时候,是诗文,是笔墨安抚了她的心。
无论读不读书,她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也不觉得自己读过书便高人一等。只是自己这个人可能从根本上就注定了她向往着更明理的世界。
所以段述成那霸王一样全然不讲理,却又分得清楚是非黑白的人才能俘获她的心。
她看向云烟。
从前的阿枝磕磕巴巴地说着北凉语言和汉话混杂的句子时,哪里能想到有一天她也能这样轻松地,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出自己所想?
想法稚嫩生动,却不乏灵气,那是她自己脑中产生的东西,便值得鼓励。
她真的成长了许多,付菡不再以一个“姐姐”的态度再去看她,而是原原本本地审视着已然与从前变化了许多的云烟。
付菡从前惋惜云烟丧失了记忆,后来又觉得那些不快乐的日子忘记掉也不错。一个人的塑造少不了经历的功劳,有那样经历的她成了阿枝,有这样经历的她便成了如今眼前的云烟,她们是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无论本质上是否有区别,但变化已然在他们不经意的时候产生了。
云烟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乐起来。又或是她早就应该成长,是他们的多此一举阻碍了她的成长,却又希望她快乐。
这本就是相悖的。除非一个人永远是傻子,否则,定然还是想要知道些什么,了解这个世间,真正认识自我的。
付菡勾起唇角,好在为时不晚,云烟如今就在身边。
她的成长,她比她还高兴。
云烟没将自己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是随口一言,自顾自又玩起了熏香,半点没注意到付菡频频看向她的眼神。
“贵妃最近,与陛下如何了?”
付菡拿着针线,关切道。
最近宫中风平浪静,从前关于明昭皇后无礼的传闻早就被澄清,张尚仪的下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再也不敢私下里无礼议论。
至于这个新来的贵妃,早在之前就展现了自己并不好惹的特质,无人敢在她面前嚣张,陛下又爱重得很,流水般的赏赐和珍品一件件送去永安宫,凌烟阁不大,库房早早就堆不下了,云烟烦到不行,好好和燕珝说了一通才止住了他这样不讲理般想把国库都搬过来的行为。
“就那样吧。”
云烟打着香篆,头也不抬。
提起陛下几次,都是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付菡微微上了心,道:“前朝筹备着南巡,不是小事。近日忙碌若是忽视了你这里也是正常的,彻知这几日也未曾来寻我,我家兄长也有几日未曾回府了,嫂嫂还同我抱怨了回,你可别因此多心。”
云烟摇摇头,“同这些都没关系。”
秀气的眉头微微弯起,付菡见她没有想要倾诉的欲|望,便不再多问,随口闲聊了些别的。
二人叙话完,云烟才慢慢放下唇角。
“茯苓,”她叫来人,“陛下下朝了么?”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娘娘要去勤政殿寻陛下么?”
茯苓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询问道。
云烟摇头。
“不去。”
她只是问问。
燕珝最近似乎有些疲惫,她能感觉到。但燕珝发现她察觉之后,来这里的次数就少了。
不是她担心燕珝,而是燕珝若是真病了,怎么未曾听孙安说过?
孙安这样机灵的人,定会在燕珝有任何不适的时候第一时间来找她,让她去哄陛下欢心,他也能讨点好。
但孙安从未表露过半分,云烟也只是隐隐的猜测,并无时政,偶尔这样的想法从脑中冒出来的时候,她都吓了一跳。
无论病没病,燕珝似乎很不喜欢她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被可怜一样。
云烟叹气,罢了,总归和她没关系。
她心里还是对那日闻到,却根本没寻到的血腥味耿耿于怀,那个味道总会在她即将忘却的时候忽然又蹦出来,让她心乱。
册封礼那日晨间的话,她知道燕珝听进去了,在那之后,燕珝并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就好像他们只是帝王与妃子一般,却平白少了亲昵。
她知道,燕珝似乎也在找寻着如何同她和谐相处的方式,但在他“能够”有爱她的资格之前,他还在试探她的态度。
梅山那日的欢愉不过一月,竟然就这样,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她已经许久未曾同燕珝亲近了,虽然他温暖的胸膛,是她自己亲手推开的。
燕珝平日里惯常同她一道用膳,今日孙安来报,朝中还有要事商议,午膳就不来了。
云烟应下,习惯了他的忙碌,方准备午睡的时候,迎来了郑王妃。
她对郑王妃一直有些淡淡,但耐不住对方擅长同人交往。特别是郑王妃在知晓她的脾性底线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地方得罪过她,反而常常让她舒心。
话语中恭维却不谄媚,亲近又不觉得冒犯,时间长了,她的心也没那么硬,宫中人少,郑王妃常来寻她,她也就当作交了个不咸不淡的朋友,时常相处着。
瞧着孙安的脸色,燕珝应当也是默许她来寻她的,用孙安的话说,郑王妃在此,娘娘胃口都好些。
可能是因为她口若悬河,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能说罢,无论是八卦还是什么要事,她都能说上几句。这些日子下来,云烟倒是通过她了解了不少京中事。
她一进来,云烟赶紧起身让位,满脸紧张。
不是她恭敬,而是如今郑王妃肚子中,揣了个孩子。
已经一个月了,前些日子查出来的,郑王妃也就因此有阵子没来寻她说话了。
宫中子嗣甚少,徐贵太妃得了这么个喜讯,高兴得连连跟陛下请旨,前几日将郑王妃接进了宫中养胎。看她那意思,是想让郑王妃就在宫中生产了。
后宫中如今就是云烟说了算,徐贵太妃的人来请示了回,云烟当即点头便答应了,还让孙安去寻了最好的稳婆和太医,早早便准备着。
可瞧着郑王妃不是很欢喜的样子,云烟坐下,打量着神色,想到听说过孕中的妇人确实容易不愉,主动道:“王妃近日如何?”
郑王妃扯开唇角,明明是熟悉的笑容,却有些有气无力,“多谢娘娘关怀,在宫中,哪有不好的呢。”
“茯苓。”
云烟抬了抬眼,茯苓上了茶水,她继续道:“我在宫中,你若有什么需要的,自管寻我便是……不过是我多余说这些了,徐贵太妃自然会照顾好王妃的。”
“何止是照顾得好,”郑王妃的脸上泛起苦涩,“那个‘好’未免也太好了些。”
“怎么这样说?”
云烟好奇,徐贵太妃听说和郑王妃娘家带点血缘关系,本就亲近,郑王妃又会说话,徐贵太妃看着也不像严苛的人,怎么瞧着哀声叹气的。
郑王妃喝了口茶,只听身旁的女官轻咳一声,她抬眸,放下茶碗,对云烟抱歉一笑。
云烟了解了几分,挥手道:“都出去。”
众人出去了,那女官瞧着还不想走,在茯苓的眼神之下只好离开,等众人离去,郑王妃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贵妃娘娘可不知道……也就是娘娘心思恪纯,妾才敢在这里说说了,也是躲着旁人目光。”
郑王妃声音有些哀伤,“妾的肚子才一月,母妃便像喂牛一般,什么都要往妾嘴里塞。”
“也算是补身子了。”云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这样道。
“还有便是……其实王府哪里就不能养胎了呢?”
她看了云烟一眼,“不是怪娘娘应了母妃让妾进宫,宫中自然是好的,只是……”
云烟歪了脑袋,她倒是未曾经历过这样的烦恼,“只是什么?”
“王爷本就同那侧妃情好,”郑王妃垂眸,眸中没少了失落,“如今妾进宫了,母妃还以着这个名头,给王爷又填了几个妾侍。”
“竟有此事?”
云烟皱着眉,她平日里不甚关注这些,从前知道郑王夫妇还算是相敬如宾,却不知郑王的后宅中也有那样多的娘子。
郑王妃甚是羡艳地瞧了云烟一眼,“世上如陛下那样钟情一人的男子,屈指可数。大部分男子还都是……唉,不过就这样。”
云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陪着她叹气。
陛下是钟情,但钟情的又不是她。
“其实早该看开的,”郑王妃强打起精神,“世间常态罢了,是妾不好,扰了贵妃娘娘心情。”
“无妨。”
云烟浅浅一笑,“好好养胎,身子要紧……我是说,你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