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来寻娘娘,便是有事要说,”郑王妃压低了声音,凑近道:“今日宴饮,兖州这边有献舞的。”
“宴饮有歌舞也是正常……”
云烟声音骤停,“什么意思?”
郑王妃深深地看了云烟一眼,“妾知晓贵妃娘娘秉性,同娘娘亲近,这才来告知娘娘。”
“今日献舞的舞女,只怕大有来头。”
郑王妃轻声道:“娘娘当心些。”
云烟瞧着她的神色不似做伪,“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娘娘帮妾出来,妾感激娘娘,”郑王妃垂首,“同娘娘待了这样久,妾是希望娘娘好的。”
“那你怎知……”云烟斟酌着措辞,“还大有来头?”
“妾的祖母是兖州人,早年在兖州还算是大族,今日下了船,便有族老联络着见了几位夫人。”
郑王妃几乎是投诚的话语,“今日歌舞,是兖州掌河运兵曹的秦校尉,此人年岁不小,碌碌无为,应当是想借力在告退之前,往上再爬一爬。”
也算是合情合理的操作了,云烟颔首,“纵是如此,提前告知于我也无用,一切不都得依靠着陛下的心意来么。”
茯苓走近,示意着时辰。
她站起身送客,“多谢王妃提醒了。”
郑王妃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告退。
云烟垂首,掩饰住一瞬间的黯然,“更衣吧,不能迟了。”
今晚的宴席设在行宫碧霞殿,听说此殿早晚可见如画烟霞,故得此名。
云烟瞧见燕珝的时候,他正系着腰带,腰间那同他一身格格不入的护身符极为显眼,不只是怎样的心思,她开口道:“陛下,还是将护身符取下吧。”
总有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感觉。
燕珝摇头,“朕喜欢,戴着也没人敢说什么。”
云烟也不再坚持,只是垂眸不语。
燕珝察觉她心情稍有低落,捏了捏她的指尖,“可是累了?听说刺史夫人下午去了你那里。”
云烟展出些笑颜,“是有些,主要还是嘴唇有些难受。”
燕珝颔首,“一会儿别吃辣的。”
“知晓啦,”云烟语气轻松,“走罢。”
帝王贵妃入席,云烟坐在高高上首,燕珝身旁,瞧着下方众人神色不明,面纱之下的唇瓣轻抿。
不过闲话几句,刺史带着众人敬了酒,便有一中年男人朗声道:“陛下,臣知晓陛下博览古今,精通琴意,今日寻了上好的乐师,还请陛下赏脸一听。”
云烟瞧他一眼,应当就是郑王妃所说的秦校尉了。
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明是寻人献舞,说的却是乐师。
燕珝自然应允,他继续道:“有了好曲,没了舞者倒是可惜,臣前些日子遇得一位舞蹈大家,极擅胡旋舞,擅鼓上水袖之舞。”
燕珝颔首,“好曲自然要配舞者,请上来。”
他摩挲着酒杯,云烟视线落在他的指尖,玉白修长,漫不经心。
不过转瞬,鼓声乐声交叠响起,起初稍缓,后又变得极为急促,接连不断的鼓声一阵阵敲打着在座众人的耳后,忽地又平息下来。
一阵寂静后,悠扬的琴声响起。
云烟听到燕珝满意的声音,“月寒。”
她抬首,燕珝微微凑近为她讲道:“前朝已然失传的不见的古琴,其声如玉髓,如明月,如寒露,以其演奏出的名曲《月寒》最为出名。早便听说有人收藏,不曾想今日亲耳听闻,果真名不虚传。”
他声音不低,周边有人听到,符合道:“陛下好耳力。”
云烟扯扯唇角,什么嘛,明明就是普通的琴声。
还玉髓、明月、寒露。
和旁的琴倒也无甚区别。
云烟离燕珝远了些,垂首吃桌上温热的菜。
这样宴席上的菜通常没什么味道的,清汤寡水,加之云烟味觉还未恢复好,口中寡淡,不过几口便放下了碗筷,不再动作。
燕珝正准备同她说些什么,只见殿内烛光轻晃,殿外翩翩美人如仙子般,自天而降。
身上带着波光的纱裙随着动作扬起又飘落,让人眼前一亮。
云烟都不得不承认,这样实在是极美。
女子露出一截细腰,面上的面纱轻轻晃动,纤腰婀娜,姿态翩跹,踏着乐声宛如皎皎明月上走下来的仙子,轻灵而曼妙。
云烟瞧了燕珝一眼。
他真的在看。
她移开视线,胸口发闷,未曾说话。
女子到了近前,却又随着乐声缓缓后退,几乎要挪出殿外的时候,随着乐声的激荡旋转起来,裙摆完全展开,整个碧霞殿无人敢高声语,只恐错过那难得一见的美人舞姿。
不知转了多少圈,云烟瞧得眼花缭乱……她不晕吗?
乐声渐弱,舞姿也渐渐停下,有人开始叫好,满堂喝彩。云烟余光中瞥见燕珝也拍了手,说了声“好”。
他侧首对她道:“此舞难练,光这几转,寻常舞者就要练三年以上。”
云烟还未回话,便听他道:“来人,赏这乐师,将朕的那把逐月琴送去,好琴应当配值得的人。”
“那舞者……”燕珝沉吟半晌,“赏银白两,扬州进贡的绫罗纱送一匹去。”
琴师携舞者谢了恩,只听秦校尉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
京中歌舞多是些靡靡之音,燕珝许久未曾见到这样激昂壮烈却又不失女子柔婉的舞蹈,心情大好,道:“何事。”
“这舞者……”
秦校尉使了个眼色,那女子缓步向前,柔顺地取下面纱。
“民女古再丽,汉名李茵,拜见陛下。”
满堂皆惊。
旁人惊的是这样的好颜色,这样的美人,云烟和付菡几人惊的却是她的容貌……同云烟,也就是当年的明昭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
同样上扬的眼尾,深邃的眼窝,高挑又纤细的身子,以及那说话带着凉州语调,和汉话混杂着的声音。
若不是云烟自己好端端坐在这儿,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跪在殿中。
身旁的燕珝也明显怔愣,却未曾开口。
云烟仔细瞧着,乍一看相像,细看却又有许多地方不相似,眼角带着媚意,唇角浅笑着,像是胸有成竹,傲意浮现在面上。
神态半点不像。
云烟稍顿,像不像她不要紧,要紧的是,像不像明昭皇后。
“你是凉州人?”
“是,”李茵盈盈下拜,规规矩矩道:“民女原是北凉王庭第十三女,如今,是大秦陛下的子民。”
秦校尉笑了几声,道:“臣听闻,故去的明昭皇后是北凉王庭第十七女,对吧?”
李茵轻声应下,“是,明昭皇后乃是民女妹妹,不过已然故去,民女也甚是伤感。”
云烟觉得唇角一阵刺痛。
明昭皇后的亲姐姐,亲姐姐。
这样好的舞姿,这样的身份。
若不是亡了国,也不会在此献舞。
燕珝把玩着酒杯,沉声道:“已然故去之人,莫要再提了。”
“明昭皇后是朕的发妻,”他道:“不是谈资。”
满堂静了一瞬,俱都喏喏称是。
秦校尉摸不准陛下心中究竟如何想法,但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李茵醉心舞艺,臣当初一见便惊为天人,只觉这样的仙姿定要让陛下一见才好。陛下若惜才,便将其留下罢,此等技艺给臣这等粗人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是个人都能听出是什么意思了。
明昭皇后去后,燕珝身边便只有一个云烟,听说是民女没什么根基,多少人想要拉拢,却连面都见不着。
那还不如自己亲自送人进宫。
但燕珝绝非随意之人,拒了多回,如今是明昭皇后的亲姐姐在此,就不信燕珝还能拒绝。
亡妻亲姐就在眼前,方才对舞艺的欣赏也不似做伪,秦校尉有些胸有成竹,频频看向周刺史。
云烟喉咙发干,饮了口酒便道:“陛下。”
燕珝看向她。
“妾不胜酒力,先行回去了。”
云烟面纱轻晃,无人看清容颜。
“陛下……”她看了燕珝一眼,带出一个只有燕珝可见的微笑来,“陛下莫要贪杯。今日夜色甚好,陛下便别回来了吧。”
燕珝瞧见她脸色有些不好看,确实像是不胜酒力的模样,点头道:“朕早些回来,你先歇息吧。”
云烟垂眸,台下的李茵看都未看她一眼,只用倾慕的目光看向燕珝。
她转身,不带留恋地离去。
燕珝今夜怕是不回来了,她想着李茵的身份,李茵的容貌,还有那惊为天人的舞姿。
云烟看得真切,燕珝方才眼中的赞赏绝非做伪,那是真真切切的功夫和本事,云烟听不懂琴,但那舞一看便下了苦功夫,她自己身子僵硬,总拦不住人家躯体柔软曼妙。
茯苓跟在身后,瞧着云烟越走越快,依稀还能听见秦校尉的声音,“贵妃娘娘不胜酒力,李茵,去为陛下倒杯酒。”
“……莫要羞怯,”他声音爽朗,“与陛下这样也算是有缘呢。”
云烟轻嘲着,有缘。
死去的妹妹的丈夫,这是有缘。
也可怜她好歹是一国公主,今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献舞,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会发生何事的时候,上了妹夫的床榻。
且不知她自己是如何想呢。
云烟回了寝殿,关上殿门。
她心情郁郁,连茯苓都不想见,将几人关在门外,自己一人饮酒。
说了不胜酒力,她便喝些就是。燕珝可以同美人饮酒,她就不能自己喝了?
那日同燕珝一道买来的酒还未喝完,燕珝这几日都不让她喝,口中味觉正在恢复中,加之她这几日火气旺,不宜饮酒刺激。
她凝视着那几个酒坛,几乎都能回忆起那日燕珝在她耳边轻笑,同她道:“酒是要品的……”
唇角嘲讽地向上勾了勾,“……品。”
没有同饮之人,哪里来的心情品。
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说什么只会有她一个人,现在连她说话都不用心听。
此前她若说不胜酒力,想来燕珝定会急忙关切,怎会这样心不在焉。
她吸了吸有些酸涩的鼻腔,眼中止不住发热,却又流不出泪来。胸腔胀鼓鼓地难受,整个人好像都被抽离了魂魄,半点都不属于她自己。
她抚了抚那处心脏不甘跳动的地方。
她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伤心难过。鼻头一阵阵发酸,堵住,喉头也有些哽咽。
云烟狠狠摸了一把脸,她不能如此,不能如此……她哪有资格难过,哪有资格……吃醋。
且不说她只是贵妃,明昭皇后的替身,就算她同燕珝两情相悦,燕珝身为帝王,天下那样多的美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也拦不住的,也没必要拦。燕珝对她的好,自始至终也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早该知晓的,早该……早该。
她本就明白这些的,不是吗,早在那日燕珝同她签订那个可笑的契书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今日的准备。
当时的她说,他身边若有了旁人,就放她走。
燕珝会放她离开吗。
云烟垂首,看着酒坛。
她愿意离开吗?
心中胡乱的想法横冲直撞,手上无力,折腾了半天才将其启封,酒香飘了出来,香气扑鼻。
确实是好酒。
她重重地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如果……如果真的被厌弃了,那她一定要离开,不要做那个讨人厌,招人烦的妒妇。
没去看那是什么酒,云烟使了力气将酒坛抱起,放在桌上,随意找了两坛酒,求一个醉生梦死,逃避掉现在让她难受的现实。
燕珝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云烟喝下一口,略有些苦涩地想。
宴席也该结束了吧,结束之后,他们或许便要去做些什么了。
燕珝会给她什么位分呢?她这样一个民女,燕珝都能开口便是皇后之位,李茵身为明昭皇后的亲姐妹,位分应该不会比皇后差。
他除了许久之前那次,之后便从未唐突过她,她还曾私下怀疑过燕珝是否能行,现在看来,或许他只是不愿而已。
云烟晃了晃脑袋,她已经能品尝到酒液的味道了,这坛发涩,不好喝,那坛是苦的,也不好喝。
眼泪这下是真的要出来了。
都不好喝,连酒都要欺负她。她从未觉得酒这样难喝。
她将头埋在臂弯,狠狠地深吸几口气。
不哭,云烟,她下定决心道,燕珝若真同李茵在一处了,那也就说明不需要她了,她便是拼着死,也要燕珝履行契书上签订的协议,那上面可是有燕珝的私印,由不得他不认。
她必定要离开,离开之后,带上小菊,且不知茯苓愿不愿意跟上,她要去找自己的天地。
……绝对不要因为燕珝伤心。
她站起身,朦胧着双眼继续启封着酒坛,不知打开了哪一坛,香气勾得她心中的酸涩一拥而出。
一口又一口,她回忆着曾经点滴,燕珝似乎真的有些住进她心里了,但她要做一个明理,清醒的女子。
她不可以——
云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抱着酒壶躺上榻,未曾宽衣,自己蹬了鞋子便缩了上去。
小小的一团蜷缩在榻上,怀中抱着银色的酒壶。
在这种时候,她还能想到燕珝。
让她背的先人诗句就在这时钻进了脑子,她喝了口不知是什么名字的酒,轻轻抽噎,“桑之未落,其叶沃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