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珝放下酒杯,却听身后隐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很轻,但有些急促,他知道来人是谁。在他身边,不经通报就可以靠近的,唯她一人而已。
燕珝回身,果真瞧见那道倩影从登仙阁的侧门而来,绕过色彩艳丽的屏风,带着满身夏日的荷花香气朝他而来。
他伸出手,牵着她的指尖。
“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休息?”
云烟眉间偶有豫色,带着些紧张。
燕珝能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二人说话之间,郑王妃也回了席位,坐在了郑王身侧。
云烟从落座开始,就密切关注着郑王那边。
她清晰瞧见,郑王妃落座之后,郑王皱起的眉头。他侧身又说了什么,云烟看不见口型,只能看到郑王妃笑得苍白又柔顺。
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轻按在郑王的手上,双手交叠,展现着她的决心。
云烟料想郑王应该是想让郑王妃远离这里的,或许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又或许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男人们之间的事。
但不知为何,郑王妃似乎很想回到这里。
和她回来的理由不甚相似。
她是来提醒燕珝的。
云烟有些愚笨,她总是揣摩不清燕珝的心绪,她也不知道燕珝究竟知不知晓,但如今她这样迟钝愚笨的人都察觉到了隐藏在黑夜之下的危险讯息——
那说明这危险确实已经有些明显地伸出爪牙了。
不管燕珝需不需要她,她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隐患之中。
燕珝待她好,她总要回报些什么的。
她勾了勾指尖,让总爱拉着她手的燕珝看向她,“在外头吹了吹风,酒意散了,就回来了。”
燕珝不置可否,她落座,坐在燕珝身边。
云烟道:“今日此处……会有什么事吗?”
她心中还在思索着,不知这些“联系”究竟是否会影响今日局面,或者说同今日有没有什么关系。
往大了想,郑王当年也是领过军的,说不定就认识秦校尉呢?
快到兖州,和旧友见个面,再见见新得的舞姬,也算是正常流程。
云烟又犹豫了。
“怎么这么问,”燕珝倒着酒,“不过,朕也不知道今日会不会有事,所以在等。”
他不知道,但是在等,云烟点点头。
她说:“陛下,妾好像发现了一件事情。”
燕珝看向她,等着她的“发现”。
二人谈话间,舞乐之声渐渐停下,郑王道:“陛下。”
燕珝的视线渐渐移开,按了按她的手指,“待会儿说。”
他换上了一贯的神色,面对着众人的时候,总是那样冰冷无情着,看起来高高在上,宛如高台神明。
云烟也看向郑王。
大秦皇室的子孙容貌都尚可,能出燕珝这种容颜的皇室也不可能是什么歪瓜裂枣,云烟记得郑王生得同徐贵太妃很像,特别是眉眼,基本一模一样。
果真是母子,云烟想,徐贵太妃在宫中知道这些吗?
郑王开了口,“那日见陛下欣赏那舞艺,今日臣便从教坊司又请来了李司乐,重金央求司乐再献舞一曲,不知陛下可愿一观?”
燕珝似笑非笑,也没应下,只是道:“四哥倒是同朕的教坊司相熟。”
郑王一顿,换上了狭促的笑意,掐着嗓子道:“陛下也不是不知道,臣就那么一点爱好,听听曲赏赏美人……”
燕珝这才轻笑两声,拍了手,“让人上来吧。”
云烟收了收指尖。
李茵要来,她还是有些不安心,燕珝的手按在其上,安抚着,道:“不用紧张,无事的。”
云烟看他一眼,点点头。
他好像知道她的隐忧,知道她有些不安。
哪怕她什么都没说,他也明白她。
乐声仍旧先行响起,在人还未进之前,云烟率先低声道:“妾闻到李茵身上的香气,和郑王妃身上的一样,但是郑王妃不用香料,身上的香气应当是从郑王处沾染的。”
她顿了顿,“可能是个蠢念头,但妾觉得,郑王可能和秦校尉,李茵几人待在一处很久,才有这样浓郁的香气,甚至能沾染到不怎么接触的郑王妃身上,让妾闻到。”
燕珝侧过头,认真点了点头,道:“不是蠢念头,你很聪明,多谢你。”
他按了按她的掌心,“多谢你,朕知晓了,你很棒。”
燕珝又在认可她,云烟抿唇,他真是想着办法就夸她。
他方才的反应有聆听她说话后的认真,有顺着她话题微动的眼眸,却并未有意外之色。
云烟心下黯然,他果真还是率先就知道,根本不需要她来提醒。
燕珝也知晓她这一瞬的黯然,道:“朕事先也只是猜测呢,是云烟聪慧,让朕坚定了想法。”
他眼神专注而真诚,让云烟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笑开,“这般说的话,妾确实聪慧。”
燕珝同她一道笑了起来,登仙阁众人犹然不知是何事让陛下贵妃发笑,只能更用心地侍奉。
李茵进了来。
是比那日还要热烈的舞姿,或许那日是在太多人面前,总得注意着庄重二字,即使极尽美感也未曾有着媚意。
今日人少了许多,满打满算,其实也就郑王夫妇二人宴请陛下贵妃,剩下的都是陪客。
人少了,加之或许有着什么别的计较,舞姿也就大胆了许多。起码在云烟看来,这舞蹈甚至有些让人脸红。
她坐在上首,李茵的舞姿看得一清二楚,让她有些羞赧,很是不自在。
燕珝察觉到了这一切,道:“如果不喜欢,先回去?”
“会有危险吗,”云烟喃喃道:“陛下,妾总觉得不安心。”
“那还是待在朕身边吧,起码朕能将你看着。”
燕珝勾了勾唇,继续欣赏着舞乐。
云烟不解,好歹曾经还是一国公主的李茵为何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身姿,让她都觉得不适的舞姿……这样的舞,她当真会喜欢跳?
除了喜欢,除了谋生,或许还有什么促使着她,让她在这样的大殿之上,悠然登仙。
她瞧着李茵旋转的舞步一次次加快,她的周围绕着七八名同她穿着打扮相似的舞姬,比那日更加热烈欢快,旋转着飞扬着裙摆。
若不是今日这样的气氛,或许云烟还真能静下心来欣赏欣赏。
云烟看见郑王妃皱了眉。
她预感不好,果真就在下一瞬,舞乐之声停下,她只听到了刀刃破空之声,几道寒光直冲上首而来。
“狗皇帝,拿命来——”
云烟全身血液都凝固了,酒杯摔落在地,与碗筷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察觉到那道寒光的瞬间,她急急起身挡在燕珝身前,几乎是本能般,不经思考,抱住了他。
双臂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面向他,以自己毫无防备的后背对准了利刃。
精神高度紧绷着,云烟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她在害怕。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根本就没有任何利刃能够近他们的身,在她反应的同一刻,不知从何处来的暗卫自天而降,兵刃之声响起,同前来刺杀的人缠斗着。
燕珝掌心护着她,拍在她的背脊,让她从极惊慌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小声安抚:“无事的,无事的,不要害怕。”
他心都皱了。
他自然是不愿见到她有任何危险的。可真当危险来临之际,她就那样护住了他。
燕珝还是忍不住让这道不太好的暖流滋润过心头,他将她稍推开些,看着她有些白的脸色。
“你看,你好好的,朕也是好好的。”
云烟迟缓地点点头。
她料想到或许会有危险,却没想到就这样猝不及防,骤然发难。
等她安定下来,燕珝才冷声道:“为首的留着命。”
堂下缠斗着的暗卫领命,不过片刻,剩下的那群舞姬当即毙命,只留下了重伤,右肩被长剑贯穿着,无法行动的李茵。
她面上有着不知是谁的鲜血,或许是她的,但她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上首。
云烟觉得她没有在看燕珝。
她看的是她。
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
是因为她和明昭皇后生得那样像吗?做为明昭皇后的亲姐妹,震惊也是正常的。
宾客早便四散躲避,甚至有一胆小的已然躲在桌下,云烟瞧见他等着兵刃之声停下才缓缓爬出来,竟然在这种时候觉得有些滑稽。
而燕珝始终安坐,不曾动弹。
郑王护着郑王妃,让侍女围着她,满脸歉疚。
“陛下,这刺客……”
燕珝看向他:“四哥想说什么?”
郑王惶恐道:“陛下,臣是当真不知这李茵为何会突然行刺,好在陛下洪福齐天,又有训练精良的暗卫护着,不伤分毫。小贼奸计自然无处施展——臣下去定当仔细探查,今日是臣宴请陛下而来,让陛下遇险,是臣失察,还请陛下降罪!”
“旁人要害朕,四哥何罪之有,”燕珝声音沉静,好像根本没有被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影响一般,“四哥好意宴请,还算是因着朕,才毁了这宴。”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有人笑起,顺着燕珝的话恭维道:“郑王殿下不必自责,将这女贼带下去好好审问,就不信找不出幕后指使。”
云烟无心听他们底下之人如何说话算计,她的目光落在李茵的脸上。
李茵死死盯着她。
那日云烟蒙着面纱,她看不到她的容颜。
现在倒是看清了,完完全全地看清了。
那样熟悉,即使当年她们从未正视过那个瘦弱渺小的妹妹,也能一眼认出她的模样。
多年过去,她长大了,张开了,可眉眼仍旧是那个眉眼,不曾更改。
没了当年的怯意,软弱,能看出她现在仍有害怕,可并不……她并不是当年的木其尔了。
李芸。
李茵痛得说不出话,已然晕了过去。
有人拖着她,地上横陈的尸体也不可能留在此处,郑王看着众人动作,道:“陛下信任臣,臣也自当查清真相,今日究竟是何人作乱,臣第一个不饶了他!”
燕珝不置可否,举杯道:“四哥能如此说,朕就很开心了。”
郑王脸上的神色未散,燕珝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跑来,送来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条。
燕珝笑了几声,“瞧瞧,不用四哥查了。”
郑王神色一凝,看向他手中的纸条,“陛下,这是……”
燕珝打开纸条,三两下读完,面上终于露出了愉悦的神色。
“四哥,朕倒是有个好消息,告知与你。”
燕珝站起身,饮了那杯酒。
“两日前,徐州军有了异动。朕想着南巡事忙,便未曾告知四哥,这会儿段将军送来了信,青州军已然前去镇压了变乱,生擒了贼子。至于兖州军……”
他一笑,“兖州军中的逆贼,自然也归顺了。”
郑王笑不出来,但还是扯出了个笑,“陛下,这样的大事,怎的不早告知臣?”
“兖州军的秦校尉招出来了不少东西,”燕珝看向他,“四哥会知晓些什么吗?”
云烟不想其中竟然还有什么徐州军青州军的事,兖州军营燕珝曾去过,就在那日酒醉之后,燕珝亲自去了两日。
难道他在那时就知道会有今日异动了么?
“贼子已然被擒,是好事,好事。”
郑王道:“陛下圣明。”
燕珝“嗯”了一声,不受他的奉承,随口道:“四哥觉得,徐州军中的异动,是因何人而起呢?”
郑王早在李茵行刺的时候就已经站起了身子,身后的郑王妃瑟瑟发抖,面色苍白虚弱。云烟皱了皱眉,让茯苓寻侍女再去看顾看顾她。
不论如何,好歹在孕中,在事情落下帷幕之前,云烟不希望看到再多的鲜血。
她也很期盼那个孩子的到来,大秦子嗣不丰,特别是下一代,她知道,燕珝也还算喜欢这个孩子,在知晓郑王妃有孕的时候赐下了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