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强迫着自己多用些,付菡也来过看望她,原本是来劝她进食的,害怕她哭着不用膳,可进屋瞧见她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肉块,便觉得自己是多虑了。
她真的成长了很多,虽然这成长的代价,是燕珝的鲜血。
付菡没有再打扰她,看着她用了些便离去了。
郑王谋逆,前朝遗孤在徐州经营多年,已然有了自己的势力,加之北凉不止李茵一人仇恨燕珝,段述成和付彻知一人忙着军中,一人忙着追捕剩余逃散的余孽,季长川在南边待了半年也算是熟悉情况,主持着如今混乱的朝局。
云烟未醒的时候,剩余的事情都是付菡来操持,如今云烟醒了,付菡的事情仍旧没少。
她也忙着,许多的人和事都等着她。
云烟吃下几口,才觉得胃中确实空空,面无表情地用了一碗汤,将排骨仔仔细细啃了干净,不让自己再饿肚子。
她已经不流眼泪了,眼中干涩。茯苓为她拿来了热帕子敷眼,她还对茯苓笑笑,“跟着我,你倒是受苦了。”
“娘娘切莫如此想,”茯苓立马道:“是奴婢没能护好主子,让娘娘身处险境。”
李茵从侧殿潜入,是独自一人行事。她武功不差,又多年习舞身子轻盈,没人发现她从后方偷偷跟上。
只有一个暗卫,她举起捡来的刀剑,一刀便捅穿了那人的心肺,没了呼吸。茯苓和怀着孩子的郑王妃惊恐之下被她击晕,她下手重,茯苓晕死过去,而不知是不是她对郑王妃肚子中的孩子心生怜悯,敲晕郑王妃的时候,手轻了些。
所以郑王妃才在最后时刻醒来,费力爬进登仙阁,用那酒壶击打到了李茵的伤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等茯苓醒来,他们已经获救了。得知云烟和陛下伤重昏迷,她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又昏死过去。
“这也不能怪你。”云烟摇摇头,她平和了不少,现在的情况不是她能任性的时候了。
燕珝和付菡教了她这样多,无数次夸过她聪慧灵动,她也不能辜负他们的好意。
云烟快速吃完,收拾好自己,去寻了季长川。
“你说的那位高人,在何处?”云烟害怕高人会提出什么要求,主动道:“需不需要带上银票,或是现银?还是有什么珍重的宝物,他可有同你说过?”
季长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些都不需要。”
他垂眸,看向云烟满是对燕珝关切的眼瞳。
“他要的,是娘娘与陛下的同心结。”
“……同心结?”
云烟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高人怎么会知晓她有一个同心结?可她并不知道燕珝有没有。
“娘娘去寻便是,寻来了,便可去见他了。”
季长川说完,不曾留恋,好似二人从不相识。
云烟顿了顿,没有同他叙旧的心思,脚步一转,往屋里去了。
她是有一个同心结,从摔下山崖醒来便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求来的,当时季长川说,那同心结他们二人一人一个。
她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习惯了带在身边。
同心结被放在枕头下,她翻找着,终于将自己的同心结找了出来。
茯苓跟在她身后,道:“娘娘,陛下的在何处?”
她嗫嚅着唇,“……我不知道。”
云烟脚步略有慌乱,她跑进屋中,还叫了孙安来帮着寻找,可翻遍了箱子也寻不见,夏日炎炎,额头逐渐泛上细汗,云烟站在屋中,“何处,究竟在何处……”
孙安也寻不到,到了这种时候,他有了主意:“娘娘,同心结又没什么特别的,若寻不到,老奴去买一个,或是高人若要开过光的,去寺中求一个便是。”
云烟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她动了动唇瓣,还是摇头。
“不成。”
同心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过是随处可见,谁都能求来的美好祝愿。可云烟好像就是明白,那高人似乎知道些什么,他既然说要他们的同心结,那就必定是要他们自己的。
“就依高人的话,再去找找。”
云烟下了命令,众人也只能听从。云烟在屋中寻着,想起同心结这类东西,说不定在贴身衣物之中。
她不敢去翻动燕珝,害怕碰到伤口,轻触着身上,枕下,都没有。
微微的失落,但也算正常,他重伤,浑身是血,回来时医治换衣都是小太监干的,若有什么贴身的东西,早就会被取下来。
……贴身的?
云烟一顿,她转过身子,将放在桌边,燕珝惯常佩戴在身上的平安符拿了起来。
平安符有些旧了,但被爱护得很好,像是个小香囊,里头装着护佑人平安的符咒。
她颤动着指尖,将其打开。
符纸仍被放在里面,紧紧贴着的,是鲜红鲜红的同心结。
他就这样随身带着。
云烟来不及有什么别的想法,她的脑子早就乱成一团,不过是靠着本能一件件做着事。她将其拿了出来,护在怀中,同自己的同心结放在一处,去寻了季长川。
她跑得极快,喘着粗气,生怕晚上一刻那高人便不见了,季长川点点头,命人套上马车。
“走罢,娘娘。”
云烟没带茯苓,茯苓身上还有伤,她带上小菊,付彻知从军中回来,知晓她要出去,也跟了上来。
季长川和付彻知在外骑着马,云烟坐在车里,端详着那同心结。
云烟想法简单,但也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高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又不进城,只能亲自去寻。
但一来,她信任季长川,知晓季长川不是没有分寸之人。二来,她的直觉隐隐告诉她,这位高人或许不仅能护住燕珝的命,还能为她……指引一些方向。
她太累了,在车中休息了一会儿,不敢睡着,生怕自己又做一些奇奇怪怪却根本记不住的梦,让她伤神的同时还会误事。
车马停下,他们轻装简行,一行人走得极快,出了城往一座山头去,云烟原本以为这样的城池,城外应当没什么人烟,没想到出城之后安静了会儿,便由远及近听到了人声。
有些嘈杂,却并不混乱,云烟掀开车帘,外头一些穿着打扮并不光鲜,甚至有些破烂的乞儿缩在并不齐全的桌椅边,拿着破碗喝粥。
为这些乞儿们打粥的像是和尚,应当是哪处庙中的。云烟叫停了车,让小菊为那领头的和尚送上些金银,他们这样施粥,乃是大善。
那些和尚并未拒绝,还往他们的方向微微作揖,一口一个施主,云烟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脑袋,让他们继续赶路。
季长川道:“娘娘,到了。”
“到了?”
云烟看了看此处,倒也没纠结地方脏乱,跳下马车,“你口中的高人,就在此处?”
季长川颔首,这下就连付彻知都愣住了,他翻身下马,扶住一个差点要摔倒的乞儿,顺便接住了他手中即将洒出来的粥,那乞儿连声道谢。
“川儿,难不成是那些和尚……”
付彻知的声音顿住,他看到了。
方才那施粥领头的和尚缓缓朝他们走来,云烟不知是谁,也不知为何付彻知的容貌变得那样恭敬,料想应当是传说中的高人,凝着神色等他过来。
“圆空大师,”付彻知行礼,主动招呼,“大师怎的在徐州?”
“老衲遍游天下,行至扬州,路遇季大人,便……”
几人叙话,云烟心中却焦急。
圆空大师的名字她倒是听过,只是听说常年待在京郊的龙泉山永兴寺中,竟然到了此处。
她凝眸不语,心中突突跳着。
既然是得道高僧,说不定真有天大的本事,能将燕珝救回来。
圆空同付季二人说了几句,便将目光投到了云烟身上。
季长川垂眸,主动道:“圆空大师,这是云贵妃。”
云烟走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云烟拜见大师。”
圆空似笑非笑地瞧了季长川一眼,“倒是个好名字。”
云烟垂首,未曾看到众人之间的眼神波动,只是道:“还请大师救救……”
“不急。”圆空转身,坐在缺了一条腿的板凳上,虽然缺了腿,却被石头垫着,倒也稳当。
云烟急得很,她没经过什么事,瞧见燕珝那样半死不过地躺着,只觉得心头刺痛,泪水骤然上涌,又被她压下。
“大师,这哪里能不急。”
圆空气定神闲,喝了口没什么米的粥。
“陛下伤了气血,却未动经脉,并未伤及根本。只不过长久昏睡不曾醒来,这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事。”
云烟听他那声音,缓缓平静下来。不知他如何远在城外仍然得知燕珝的情况,但既然是大师,定然有些本事在身上,云烟放了心,问道:
“大师既然如此说了,想必……是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么,”圆空看她一眼,“不在我身上,而在,娘娘身上。”
“我?”
云烟指着自己,全然不知自己有什么本事,能然燕珝醒来。
“老衲见娘娘额头有处伤口,可是受过伤?”
圆空没有接话,而是换了个问题。
云烟压下心头紧张,点头:“去年摔落山崖,醒来……便忘了许多事。”
“忘了也好,”圆空一笑,“娘娘觉得忘了如何?”
云烟看着他那仿佛什么都知道的眼睛,不自主地说了心里话。
“忘了东西……很是不安。”
记忆这种东西,在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宛如蒙上了厚重的浓雾。
她在季长川,或是燕珝面前,表现得很好,极少询问从前,当然,燕珝也不可能知晓她的从前。
她很少问季长川,怕他担心。
云烟其实很不安宁,就像风筝没有了风筝线,被世事这股风推着在高高的天上飞啊飞,她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日子就这样,随着风的大小,她也在高空之中起起伏伏。
可她也想落地,想要踏踏实实地站在地面之上,不受风的影响,不被世事所惊扰。
她没有从前,也看不到未来,特别是现在……燕珝还那样躺在榻上。
云烟眨了眨眼,如实道:“没了记忆的时候,很不安宁。但是……”
她顿了顿,回望了一眼季长川。
季长川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那些乞儿,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
“心中许多时候,浮浮沉沉,没个宁静的时候,”云烟道:“是陛下,让我寻到了一片静谧之处,供我栖身。”
圆空点点头,“忘了的事情,就都过去了。听你的意思,你也并不纠缠于从前,对吗?”
云烟想了想,颔首。
“我不知晓从前的我究竟是何样的人,认识谁,和谁交好,又和谁交恶。但现如今的生活我很满意,并不执着过去,若能想起来自然最好,想不起来……便如此也不错。”
她道:“可能也是想要逃避,我总觉得……我的过去并不太快乐,若是想起来还不如现在,那就糟糕了。”
她扯了扯唇角,对着圆空,她很坦诚。
可能是这个和尚从最开始就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在看到她的同时,她就冥冥之中有种感觉。
此人真的能救他。
“面对不好的事想要逃避,是人之常情。娘娘不必因此忧虑,或是贬低自己。”
圆空抬首,“瞧见娘娘过得好,老衲也放心了。”
云烟没说话,他继续道:“想要让他醒来?”
她点点头,“是。”
“不恨他?”
圆空声音上扬,像是面对着自家儿孙,声音慈祥又和蔼,“他将你掳进宫,不应该……”
“恨的,”云烟垂首,有些丧气,“起初自然恨他,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或是自个儿死了都成。”
季长川缩了缩拳,最终还是松开。
他已经没有资格因她而产生波动了。
付彻知幽幽叹息,抱着剑看向远方。
这些事情,对他这种直脑筋来说,简直是噩梦。他还是早些回去同他家娘子好好说话吧。
说起季长川也是他的大舅子,还不能揍。
云烟的声音有些凝涩,她像是很讨厌现在的自己,“只是我发现,好像恨也长久不起来,日日待在一处,总有些感情。”
“只是有些感情?”圆空端坐着,问得有些刨根究底。
云烟咬唇,有些不想说话了。她本就是有些内敛的人,让她在这样多人面前说着对燕珝的心意,怎么可能?
燕珝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她纠结片刻,只能道:“陛下心里的人是旁人,纵是我有什么感情,也不过是替代品。便是喜欢、心悦,也比不上旁人的。”
圆空摇摇头,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