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珝一时怔愣,几乎要被她这冷淡的话语凝固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半点也笑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扯着唇角,定定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妾同陛下说的意思,”阿枝声音淡淡,却有些控制不住那嗓音中的颤抖,强撑着精神,“妾不是她。”
“如何不是,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不过遗忘了些记忆,如今想了起来……”
燕珝眼眶有些红。
声音干涩,“所以云烟爱我,阿枝就……不爱了么。”
“不是,不是……”
阿枝想要解释,情绪却卡在喉咙,让她难以开口。
爱上他,宛如宿命。
无论她是阿枝,还是云烟,似乎最终还是要走向同样的结局。
他那样好,从她第一次爱上他的时候,就注定了此生定然不会喜欢上旁人了。
无论忘却什么,她都会在这沉浮的世间爱上他。
可越是爱,越让她难以接受。
是命运吗?可笑的命运捉弄着可怜的人。云烟从前那样害怕他,可还是在这日日的相处中,爱得无可自拔。
云烟或许不明白,自己一次次对他的心软究竟源于何处,又为何会那样快地爱上他。
但阿枝明白。
她的心,始终牵挂在燕珝一人身上。即使她伤神到想要自绝,想要以假死逃离,她的整个心,依旧原原本本地承载着对他的爱。
阿枝垂下眼眸,向来上扬的眼尾,云烟自信起来,成长起来后上挑的眼尾,再度垂了下去。
好像又恢复成了从前那副怏怏毫无生气的模样。燕珝终于慌乱起来,他宁愿阿枝骂他,恨他,甚至是用利刃刺破他的心脏,也不愿他最爱的阿枝这样自我谴责,贬低,在心中一遍遍回想着悲伤的,不值得记住的从前。
他害怕,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她,害怕……她真的像云烟一般,消散在风中。
经历过失去的痛,便再也不想放开。
“阿枝,”他拉起她的手,一如往常那样,先让自己平静下来,郑重道:“欺骗你并非我本意,并非推卸责任,只是当时你脑中瘀血情况不稳定,胡太医说若告知你真相,承受不住的话会出大问题,我从未想过不告诉你真相。”
“千错万错,都是因为我太过贪心,害怕你得知真相,便再也不愿接受我,”燕珝垂首,颓唐地抓着她柔软的指尖,“……怕你不愿接受这个,即使故作假死也要离开的人。”
阿枝颤抖着的指尖一缩,将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回来。
“妾现在有些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阿枝的视线落在二人方才交握的手上,声音清浅,“陛下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妾心软,可妾还是更习惯……陛下从前的样子。”
“从前……”
什么从前,燕珝那双如墨玉般的长眸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如遭雷击。
“不要从前,阿枝,我们不要回到从前……”他慌乱地张开手,想要拥抱着她,“从前不好,从前那样你不欢喜,我也不开心,你我都不愿回到的过去为什么要想起。你忘掉,就此忘掉,我们会有更好的生活,日后我定不会……”
“那从前的一切,陛下就都不要了吗?”
阿枝转头,避开了他伸出的双手。
他的拥抱对从前的她来说,是种奢侈。
他冰冷,无情,不近人情,冷着她一人在芙蕖小筑中落泪,自伤,甚至折磨出心病。
他的冷是真的,可现在,他还想用那样炙热的怀抱融化当年的坚冰。
阿枝觉得有些荒谬。
她歪过头,看向他。
疯狂跳动着,叫嚣着的心脏只有她一人知晓,说出口的话语带着淡漠的寒冰,将人远远推开。
“陛下,在讨论要不要忘掉过去之前……还是先想清楚,陛下喜欢的,究竟是那个活泼生动,满眼只有陛下一个人的云烟,还是……这个满身怨气,粗鄙无礼的阿枝。”
“妾在世人眼中,本就是个死人了,不对吗?”
她冷静地推开他,“妾需要时间想明白想清楚,妾也觉得,陛下需要考虑清楚些,再来同妾说……爱。”
她将燕珝推走,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门窗紧闭,不让任何人能打扰了她。
满打满算,恢复记忆也不过几个时辰。头痛欲裂,哪怕手边有缓解头痛的药,她也不愿服下。抱着腿坐在榻边,失神地看着灯烛渐渐燃尽。
门被敲响。
茯苓道:“娘娘,胡太医来了。”
阿枝看了看门边,未曾答话。
“娘娘,您这样奴婢忧心得很,”茯苓的声音也不复往日沉静,染上些慌乱,“就让胡太医进来,为娘娘诊脉可好?奴婢知晓娘娘伤神,但是一直将自己关着也不是个法儿呀娘娘……”
“茯……”
阿枝张了张口,那声音哑得令人害怕。口中干涩,喉咙刚要发出声音,便扯着疼痛。
秋日本就干燥,她喜欢香甜的味道,平日里却不怎么爱喝水,非得用些花茶才能哄着喝些水。思及近日种种,阿枝垂下头,埋首在膝盖之间,良久无言。
她知晓茯苓在外应该很焦急,但她没有半点心力去应付这些事了。头痛已经分走了她一部分神思,散乱的过往还需要她好好思考整理清楚,想明白一些事情。
在她想明白之前,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月牙隐蔽在乌云之后,晴朗了许久的天色终于沉了下来,看不见星子,也瞧不见乌云之后,究竟有没有那明月。
不知何时,第一滴雨珠滴落在绽放的芙蓉花瓣上。
燕珝撑着伞,蹲在芙蓉花前,似是想要为其遮挡住即将到来的风雨。
然而风雨不由人,雨水淅淅沥沥而下,将柔嫩的花瓣打起了卷儿,第一片花瓣落地的时候,燕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绽放了这么久,花期也该过了。
护不住的。
可他执着地守在一株仍旧盛放着的芙蓉花前,不让风雨席卷走他最后的一丝念想。
他们之间的美好,一如花期这样短暂。
阿枝在屋中待了几日,燕珝便在外头守了几日。
她没胃口,她用多少,他就用多少。好似这般,便能感同身受她的痛苦一般。
哪怕他也知道,都是徒然。
她已然让茯苓进屋了,燕珝觉得,或许自己也能等到再见她的时候。
孙安又一次递上姜汤,苦口婆心道:“陛下,龙体要紧呐。外头风寒露重,您重伤刚愈,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
燕珝接过姜汤,一饮而尽。
阿枝坐在窗下,看着窗缝之中透出的天色。
她道:“陛下还在外头么?”
“是,娘娘,”茯苓的声音软了很多,也谨慎了许多,生怕再戳到娘娘的伤心事,“陛下在外头等了许久,娘娘您看……是否要陛下进来坐坐?”
“外头可冷的很呢。”
阿枝自然知晓。她垂眸思衬了半晌,道:“将陛下上回落在这儿的披风送去,就说……让他早些回去,注意着身子。我还不想当被万人唾骂的妖妃,没得坏了身子惹来朝臣议论纷纷。”
茯苓展颜,愿意开口便比从前好上许多了,这样拐着弯也算是表达关心,她赶紧接过,道:“娘娘,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巴不得娘娘和陛下之间的纠结早日解开,好早日和和美美,共同生活。
一路看着二人走来,这坎坷,也太多了些。
“……没有了。”
阿枝关上窗,隔绝了窗外的天色。
“你去吧,我再睡会儿。”
她近日除了坐着发呆,便是睡觉,好似根本睡不够一般。
脑中太乱,记忆太多太杂,很多时候都不敢相信,某段记忆竟然真的是自己。
时间太久,有些记忆都模糊了。譬如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燕珝,而燕珝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用那样柔情的眸子看向她。
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需要时间,再好好想想清楚。
茯苓知晓她头痛,但阿枝倔强不想见太医,也不愿意喝用陛下心头血为引制成的药,强撑着精神日日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她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宫女,看着娘娘难受,她也只能叹息。
“娘娘好好歇息吧,莫要睡太久了。”
她拿着披风出去,阿枝又躺上榻。
这张榻上,不久以前,二人才恩爱缠绵过。
她记得她迷蒙之时,燕珝在她耳边说了许多次“爱”,说了许多让人面红耳热的话。还有许多次她力竭,想要逃开,却被他拉回来,好声好气恳求道:“就一回,好娘子,再来一回。”
她的记忆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这让她如何能忘。
阿枝蜷缩在榻上,总觉得有些无力。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爱上了他,仿佛是命运捉弄着她,让失去记忆的她仍旧无可自拔地被他所吸引。
而她,如同傻子一般,被他们骗了这么久。
所有的人,不约而同,都想要瞒着她那些过往。包括付菡,包括茯苓。
她最信任的朋友,爱人,都瞒着她。
阿枝咬着唇,下唇深深地嵌出了牙印,刺痛让她回了回神,集中注意力不让她再去想这一件事。
那日她……其实并不一定要那样冷言冷语。
从前的回忆太过沉重,一瞬间如潮水般向她用来,而她就像被苦涩的海水所淹没的人,拼命伸出手呼救。却又害怕无人救她,所以说出口的话冰冷无情,明明是求救,但字字句句言不由衷,直戳爱人的心脏。
是她自卑心理作祟。
云烟那样好,他们喜欢的,或许都是那个会有些小性子,但柔和可人的云烟。
燕珝说,她就是云烟,云烟就是阿枝。
阿枝当然明白云烟就是她,可她绝对不止是云烟。她比云烟多了那么多的痛苦与回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如同云烟那样面对着燕珝了。
云烟是她那样美好的部分,可她卑劣的那部分呢?
她阴暗,多思,总让人烦忧,复杂的思绪牵扯着每一根神经,让她在每一个瞬间都濒临疯狂。
——谁会喜欢这样的她。
谁会喜欢完整的她。
包括在南苑,燕珝都没有知晓她的全部。她的从前那么不美好,面对着如美玉一般的燕珝,让她如何开口,将自己可怜的往事诉说而出?燕珝从前总说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想要活着,就是因为从前的日子太苦,太痛了。
所以燕珝也不明白,明明那么想要活着的人,最后却一心求死,甚至自伤。
所有的乐观,开朗,包括那样的天真活泼,也不过都是她向往的样子罢了。
阿枝喜欢的是所有的燕珝,而燕珝喜欢的,是她美好、单纯的一面。她自然可以继续伪装成燕珝喜欢的模样。但那样……然后呢。
她已经想起来了。
也就回不去了。
阿枝抬起头,她又听见了雨声。
燕珝若是在门外,定然是要淋雨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无力起身。
还是睡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厌了倦了,或者是烦了她,自己便会离开,何须她多言。
当初的云烟就是这样的想法,阿枝不过是……一如既往罢了。
她睡了很久,在温暖的被窝里,像是又回到了阿娘的怀中。
阿娘摸着她的长发,说道:“小阿枝去了大秦,便不必再过苦日子了。”
日子不苦,她想,阿娘说的是对的。日子很好,是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她若是再坚强些,再聪明些……
意识昏昏沉沉,没个停歇。
雨声渐大,阿枝的眼皮略略掀了掀,未曾睁开。
她觉得,她好像想起之前想要的是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枝从睡梦中醒来。
雨应该早就停歇了,是今日的雨,还是昨日,甚至是从前的雨,她也不知晓。
她对茯苓说了些什么,让茯苓下去准备,自己收拾好了衣裳,推开了紧闭许久的房门。
燕珝果然在外面。
她一抬眼,便能看到他。
他应当就是这么想的,只要她愿意,他就永远会在她身边。
阿枝能明白他,就像他也很明白她是如何想的。
燕珝本就养伤,南巡朝政并不忙,他有大把的时间来等她。无数次期盼着她何时能够打开那扇紧闭的大门,可当那扇门真的打开的时候,他反而开始害怕。
燕珝抬起眼眸,望向她。
眼睫好似被风雨打湿,眼瞳中满是血丝,承载了他万千的委屈与等候。阿枝觉得,她若是再强硬些,只怕就能看到他的泪水了。
见她出来,却并未走向他,燕珝站了许久,半晌,抬步向她走来。
她不来,那他便向她走去。
直到燕珝的眼瞳中继续倒映着阿枝的容颜,他才顿住脚步。
嗓音低哑,哑着声看向她。
“……你不要我了吗?”
几乎是难以自抑地,阿枝拉住他的手。指尖冰冷,仿佛在冰水中泡过一般,他并非一直在此处等候,换过衣裳,可身上仍旧有着落叶残枝,谁能想象一个帝王会有如此颓败的模样,阿枝眼中含泪,摇着头,“不是……”
她的手不算温暖,但比之燕珝的手,已然是很暖和了。她努力揉搓着他的指尖,想用自己的温度让他身上的寒冰消散,眼眶一阵阵发热,她始终狠不下心来冷着脸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