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霁道:“那日,妾被黑骑卫追赶着,心中好不害怕,雨那样大,陛下猜,妾在山中看见了谁?”
燕珝眉头轻皱,“说。”
“妾……”
“报——”
身后黑骑卫的脚步声一步步传来,旋即跪下,“报!陛下,边防图寻到了。”
“在何处寻到的?”燕珝转着扳指,接过,确是边防图无疑。
“马车座椅的夹层中,”黑骑卫汗颜,“微臣寻了数日不曾寻到,是季大人多次提点,让微臣寻最容易忽视之处,果真寻到了。”
马车座椅并不难找,夹层之类的他们也寻过,只是几乎要将马车拆开,才发现原来这要紧的东西,就在眼前。
“寻到便好。”
季长川声音带着些微不可察的阴沉,下一瞬,刀刃刺破皮肉的闷响便传了来。
韩文霁眼睁睁看着季长川抽出腰间佩剑,一剑穿心。她想张口说话,可嘴一张,口中的血便落了下来,流在了季长川的衣袖上。
即刻毙命。
燕珝悠然转身,瞧着他,面容不动,指尖却轻敲着扳指,眸中划过了点点意外。
季长川抽回剑,不顾剑伤粘稠的血迹,他干脆地将剑收回,跪地道:“臣请罪。”
“杀该死之人,倒也不算有罪,”燕珝垂眸看着他,“你最近倒是变了性子。”
“时过境迁,任谁都会变的。”
季长川道,声音沉得像是变了个人,“况且臣当时镇压叛军之事,亲眼看着多少忠于大秦的兄弟死在叛军刀下,心中对韩氏早有怨气,不手刃不足以泄愤。”
燕珝“嗯”了一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季长川微微躬身,看起来忠心至极,“臣还有些私心。”
“私心?”燕珝面上染上玩味,“你也会有私心?”
“是,臣也是俗人,是人自然会有私心。”
季长川抬首,眉目中皆是坦荡,“说个托大的话,臣私以为已故明昭皇后也算是臣的友人。臣与陛下皇后相识许久,此间情谊并非他人可比。韩氏在此处一口一个明昭皇后名讳,又多次质疑陛下与皇后情谊。难免让臣想到从前韩氏跋扈,欺辱皇后的模样。臣心生不虞,一时冲动,还请陛下降罪。”
燕珝静静地看着他,半晌道:“起来吧。”
“阿枝也是把你当朋友的。”
“多谢陛下。”
季长川站起身,道:“至于韩氏口中所说的秘密,臣大约也知晓。”
燕珝转过身,看向他,“你说。”
“臣那日追韩氏马车,确实见到一黑衣人从马车中逃出。看模样,像个女子,身形极为熟悉。”
季长川面不改色,“臣回去后仔细思索,想起那女子便是从前在皇后身边侍候的玉珠。此人多次暗中协助王氏韩氏构陷皇后,想来,韩氏应当就是要出卖此人,向陛下示好。”
“玉珠,”燕珝颔首,“黑骑卫两年都未曾寻到的人,竟然在韩家?”
“是,臣亲眼所见。”
季长川道:“臣已经派人追了,只是还无结果,便未曾禀报陛下。”
“你做事,朕放心。”
季长川收紧的指尖终于松开,道:“臣必不辜负陛下信赖。”
燕珝算是认可了他这个说法,只是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护身符上。
看着有些年头,颜色带着淡淡的陈旧。
符还是曾经的符,打结的手法也像极了……
燕珝闭上双目,回过神。
他太想她了,无论什么都能想到她。
可她宁愿将护身符给季长川,也不愿给他,她那时心中就对他有怨了罢。
季长川敏锐地感觉到陛下的目光并不很善意,微微侧了侧身子,将护身符藏在了身后。
待陛下走时,他凝神看着那符,将其取了下来,放进袖中。
第45章 天涯占梦数(1)
云烟有些睡不着,洗漱过后,和小菊在院中做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刘婶子安慰她:“男人嘛,嘴巴里确实没几句实话,等你男人回家好好问问,别跟他吵。家和万事兴。”
云烟最开始确实是不开心的,有什么不可以同她说呢?她绝非嫌贫爱富之人,况且六郎看起来出手阔绰,并不是缺钱的人。就算官职不高,或是有什么难言的,也不好编出来一个给她呀?
刘家小郎君当着刘婶子的面说没有这个人的时候,云烟几乎站不直身子,冷汗浸透衣衫。
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毛病,一旦遇到何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解决,发泄,而是开始难过,好像自己被全世界抛弃般。
理智告诉她不是自己的错,可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明明毫不相关,却总会忽然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譬如死亡。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但是想到六郎,又觉得这样温柔的人,自己若是死了,他定会难过。
云烟觉得,她不该让他难过。
她想要回家,可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现在就在家中。
这里安宁平和,却没有给她家的感觉,她好像一直孤身一人,即使小菊陪伴在身边,也觉得很孤单。
晚间有些凉,云烟等季长川没等到,自己睡了。
第二日季春来,说六郎忙,让她先照顾好自己。
云烟也点头应了,不论如何,她得先等六郎回来,再同他谈。
可不曾想,她一等,就是几日。
刘婶子见她魂不守舍,再劝慰道:“说不定真的忙呢?你莫要太挂心,早些休息罢。睡好了就少烦恼了,起码吃穿没短着你,比咱村另外几个强多了。”
乡下人淳朴,但也爱说些话,刘婶子滔滔不绝起来,“你瞧村头那个胡娘子,家里男人好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要赌,赌完喝酒还打她和孩子。月初有一晚上你睡着,前头又闹起来,他又打人,你家郎君径直便去解决了他,三两下就给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压得直不起身。看得人心情舒爽极了!”
“还有这事?”云烟错愕,她可半点都不清楚。
“可不!”
刘婶子道:“你猜当时什么情况?”
“那男人说,‘你凭什么管我,我打我媳妇儿关你什么事’,你猜你家郎君如何说的?”
云烟摇头,她不知道六郎会怎么说。
刘婶子一拍大腿,乐道:“他说呀,‘打人本就不对,该送官府。再者,你吵到我家娘子安眠了。’”
她说得直乐,云烟听着沉默,过了会儿,她道:“婶子,我有些累,先睡了。”
“好好,你睡吧,瞧这姑娘瘦的,多歇歇,”刘婶子边走还边道:“之前那事儿莫要挂怀了啊,男人嘛,好面子也正常,觉得职位低说不出口跟心上人往高了报也常见,我儿子也不好意思跟我说他就是个跑腿的呢。”
云烟一直点头,总算将刘婶子送了出去。
她轻声叹息。
过了几日,最开始的不愉,和被欺骗的感觉早就散了太多,只是觉得他应该给个解释罢了。
这几日在家中也好好想了想,他待自己定是极好的,便是话本中也找不出这样好的郎君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幸运,不过是来大秦逃难,竟然遇到了这样好的郎君。
她想,这样的话,只要他愿意和她好好讲清楚,她不会生气的。
想明白了这事,心头也算松了口气,淡淡的惆怅升起,云烟坐在榻上,轻轻躺下。
季长川还不回来,可能今晚也不归。
她摸着床榻,枕头下的一个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拿出来,一瞧,是那个同心结。
云烟很喜欢这个同心结,从醒来后就经常拿在手里摩挲把玩。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一对的,还未回京城之前,她问六郎的那个在哪,她重新理一下,也好表达两人永结同心。
六郎愣了一瞬,说放在京中了。
果真回京后,拿了个同样的同心结,云烟开开心心将其放好,让六郎带在身上。
六郎笑她,说护身符也带上,同心结也得带着,那么多东西,还不如日日也将她带着好了。
云烟一个劲地笑,说我可不要,你日日忙,且不知整日忙什么呢。
六郎轻轻揽着她,云烟靠在他肩头,觉得他有些僵硬。
轻轻按了按,还笑他在她面前竟然这样紧张。
她想起这些,唇角上扬,将同心结继续放到枕下,小菊熄了蜡烛,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宫中。
孙安一个劲儿地劝陛下休息,没日没夜地操劳算什么事儿?
叛军早被镇压,朝中俱都信服陛下,百姓安居乐业,安定得很,他怎么也想不通,陛下何以如此辛劳。
便是先帝,或是开国老祖宗,也没说勤政到这等地步啊!
偏生他作为掌事太监,什么都得好好伺候着,陛下年轻能熬,他可熬不住了。再三思索之后,他只好再进去,劝道:“陛下——”
燕珝蓦地摔了笔。
满殿人吓得噤声,赶紧跪下让他息怒,燕珝心烦意乱,却也知晓自己身体也到了一个极限。
他揉了揉额头,“下去吧,朕知道分寸。”
“是……”
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燕珝起身,稍稍活动了下僵直的身子,缓缓走到榻前。
他将自己怀中的同心结拿出来,默了一默,合衣躺下。
同心结死死攥在手中,像是当初,他同样死死攥着她的掌心。
许是累很了,没过一会儿,燕珝还真就睡着了。闭上双眼,起初的黑暗不见,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在渐渐下沉,直到落到了另一个有万般光亮的世界。
他努力睁开眼,却看见……
看见了曾经的他们。
燕珝很久很久没有看见阿枝了。
他只要闭眼,梦中就是这些年,因他而死的人。
可她一次都没有入过他的梦。
燕珝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她生他的气,不愿意来。
但他真的很想很想她,想到要发疯。
从前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只差一点,只差最后一点。
他们就可以一辈子在一处,再也不分开了。
燕珝感受到自己趴在榻上,努力地揉揉眼睛,像是回到了当初的东宫。
那时候她刚嫁过来,还有些怯生生的。
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有着自己的动作和想法,他能感受到,却操控不了。
这样的无力感让他皱了皱眉,可下一刻,听到的声音却让他止住了挣扎。
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
阿枝的北凉服饰上有很多的小铃铛。
她没事穿上,反正在东宫也没人管她。
银铃在空荡的宫殿中回响,阿枝甚至还哼起了家乡的小调。配合着她一摇一晃,银铃发出的声响,让还在春寒的东宫变得格外有生机。
燕珝觉得吵,他皱眉忍了半晌,见阿枝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出声。
“你在做什么?”
哼小调的声音瞬间停住。
燕珝都快气笑了,他几乎能想象到阿枝躲在院子里,不敢吭声还要探头探脑瞧他有没有生气的姿态。
银铃又发出几声轻响,看来是她走过来了。
燕珝冷眼瞧着门被推开一条缝,少女的脸出现在缝隙里。
眼睛乌黑,明艳的眸子里浮现着怯怯的神色。
“是我吵到你了吗?还是伤口又疼了?”
……总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好像他很凶一样,明明什么也没做。
燕珝只好深吸一口气,“随便你吧,想哼就哼。”
阿枝的笑从缝隙后面传来,“我在摘花,给你编个花环,你要不要?”
“花环?”
燕珝看着阿枝期盼的神色,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打了个转,“那要看你编的怎么样。”
“好哦!”阿枝知道他的意思,这就是默许了,赶紧蹦出去,继续她的花环大业。
燕珝的耳边又传来了阵阵银铃的声响,还有她有意无意的轻哼。
听着铃铛的声音,眼前似乎能看到她的动作。
这会儿,应该是她比在脑袋上量尺寸。右臂上的有个铃铛之前掉了,后来缝上去就有些哑,没有其他的铃铛动听。
这会儿……应该是揉她酸痛的脖子。
燕珝闭上眼,画面却一直浮现在眼前。
一定是她太烦人了,才让他睁眼闭眼都是她,燕珝想。
……
梦骤然醒来,燕珝猛地坐起,出了满头大汗。
太真实了,就是当初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他甚至还记得那日藏在门后,阿枝嫩白的小脸。
他当时只觉得这人真蠢,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在东宫编织花环,还说要给他。
可他到底没有拒绝,甚至在最后,顺走了她的一个花环。
燕珝深深喘着气,看向手中的同心结。
在她死后一月,他终于梦到了她。
云烟睡得很不安稳,季长川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她眉头紧皱,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他轻轻拍拍她背,发现她发了热,又深夜叫来大夫为她诊治,一番折腾下来,已快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