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终于醒来,脸色白净,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唇色又变得淡淡,看起来脆弱得像是一朵小花,颤巍巍等着人来呵护。
季长川看得心疼至极,只当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又没好好吃饭睡觉,将自己的身子折腾坏。额头的疤痕还未好,令人生怜。
云烟醒来看见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发现还在,她几乎迅速软了身子,靠在他身前。
她很依恋这种怀抱,像是孤独久了的小孩想要家一般。她想,自己从前没有失忆的时候,定比现在更粘人。
季长川扶着她肩膀,将她微不可察地推开半分,询问道:“梦到什么了,这样难受?”
云烟闭上双眼回想一番,道:“具体的不记得了,也根本看不清脸,就像……”
就像她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事情的发生,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好像她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在看旁人的故事。
根本看不清脸,却能看清动作,甚至能体察到其中人的淡淡情绪。榻上男子稍有些厌烦和不耐,她都感觉到了。
所以心痛。
她心很痛,不知为何。她不知那梦中的女子是否知晓男子的厌烦,只是乖巧地坐在门前,晒着太阳编织花环。
越是这样,她心里越觉得像是憋着什么,明明还算温馨的场景,自己却觉得心烦。
她比划半天,没给季长川描述出来,先把自己弄恼火了,泄了气,继续靠在他怀中。
罢了,反正也只是个梦而已,不过一个梦境。
谁还没做过梦呢。
云烟没过一会儿就给忘了,再仔细想,便想不起来了。
季长川未放在心上,摸着她额头退了热,将药一点点喂给她。
她喝药一直不让人费心,可能是根本尝不到味道的原因,她不太爱吃东西,也不太拒绝药汁。
但季长川总是给她找些稀奇古怪的食物,要么是颜色从未见过,要么是摆盘造型好看得不得了,即使尝不到味道,也忍不住想要放进口中感受一下。
云烟喝了药,道:“我前日去寻你了。”
季长川“嗯”了一声,“我知晓。”
“你知晓?”云烟轻声,“……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季春那日告诉我了,你从京中回来,我便知晓了。”
云烟心里有些委屈,抬起头,“你知晓怎的不回来?”
都不愿意哄哄她吗?
她都还没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季长川拉过她的手,轻拍着,“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情。从前你便是因为这些事情困扰,我便不想让你在现在这么无忧无虑的时刻还因此忧心。”
云烟看向他,“何事?你告知于我。我不会说你什么的,你知道我为人,你就算被夺了职位我也不会生气的。咱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变成了,你别因此不开心。”
她真心实意,不想让季长川因为她有压力。日子怎么不是过呢?她大不了也出去卖些东西,她看京城中不少从前的北凉女子卖些边地的服饰和特产,京中人也很是喜欢,日子不会过不下去的。
季长川叹息。
“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错在不该瞒你。我家不是从前说的富商,我也不是府衙中的小官。我是京城季家六郎,家中世代入朝为官。”
云烟愣愣回不了神,季家她似乎知道些。那日进城,看到了不少季家的商号,想来家族生意做得大。可她半点没将这往季长川身上想,一个乡野之间的男子,和京城遍地的商号,哪里能联系得起来?
季长川见她模样,道:“从前你总因此忧心,我家人……你应当也知晓,大家族人不会接受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子。”
云烟眼中划过黯然,道:“若真如你所说……你合该有个更好的妻子才对。”
“你便是我心中最好的娘子了,”季长川拉着她,“我待你真情实意,你待我也处处体贴,我们二人就该永远在一处。旁人我看都不会看。”
云烟垂着头,“我……是你的外室吗?”
她知道这养在外面,没有过明路的人叫外室。似乎还是很不好的一类,浓浓的羞耻心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怎么会当一个人的外室?
季长川见她欲落泪的模样,紧紧环抱着她,“不是不是,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我此生也断不会有别人,你只管放心。”
“我会去说服家人,他们若同意,我定会让你凤冠霞帔,风风光光进我家家门主持中馈。但他们若不同意,”季长川声音沉了下来,“我总有办法与你在一处。大不了任何荣华富贵我都不要了,我们隐居乡野,就如同现在这般。可好?”
云烟朦胧的双眼看着他,他眼中的神色不似作为,看得她心头渐渐动摇。
“荣华富贵,这谁能抛下……”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知道这时间银钱一物最是要紧,她能在乡间这样自在,而不是像刘婶子那般日日辛劳,都离不了银钱。
可季家那样泼天的富贵,她想都不敢想。
季长川拍着她的背,“我有手有脚,你也聪明机灵。你我二人就算没了家族,也可过好自己的日子。咱们不管旁人的脸色,不管那些俗物,男耕女织,或是日后去扬州做些生意,那里商业繁荣,码头往来俱是商船,我绝不会委屈了你。”
云烟方才也想过自己做些事,听到这些,渐渐也安了心。
她抽噎着鼻子,道:“那你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同交代出来,我今日不怪你。”
季长川摇头,“再没有了,娘子,不信你摸着我的心问问,我待娘子是真是假?”
云烟的手被拉着按向他的胸膛,她红着脸破涕为笑。
“说正经事呢,从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滑头呀,根本不相干呐。”
她躺倒,道:“日子若真像你说的这样,便好了。”
第46章 天涯占梦数(2)
秦宫。
夜色深重,星子闪烁,宫中寂静无声,像是座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此,无声安眠。
勤政殿偏殿,燕珝独身一人坐在殿中,看着眼前的画像。
等身高的画像,挂在正中,周边也都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画纸。
画中能明显看出是同一个女子,笑着的,哭着的。有的有着娇嗔的模样,但更多的,是她半倚半靠着,带着笑颜,静静地看着不知何处。
朱墨丹青,线条手法各有不同,却仍能看出是一人所绘。有精细的细到发丝宛如生,有看得出心绪郁结而狂放的笔法,却在画中女子眉眼之处永远精雕细琢,精细至极。
燕珝看着那画中嫣然一笑的女子,恍然想起她也很久没有对他这样笑过。一切的情态,不过是根据记忆中的模样一点点描绘。
他生辰那晚的南苑,阿枝就这样浅笑嫣然地看着他,眸中柔和,唇角上扬,是他许久都未见过得,轻松的她。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场大火。
是意外吗,阿枝。
是你不想逃吗?仵作说,人没有多少挣扎的痕迹,走得还算安稳。
还是……这场火就是你自己放下,你想要离开?
明明都已经多活了两年,为什么不愿意再等等他。
燕珝如同入了魔,一点点走到正中,那副女子画像前。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摸。
她带着北凉味道,不同于秦人,稍显深邃的眉眼,瞳色没有常人那样深,但在日光下,如同琉璃一般耀眼。
鼻梁高挺,有着温热气息的鼻尖温软,使性子的时候,会皱起来,发出轻哼。闻到美食的时候,又会轻嗅着,用脑袋到处寻找香味的来源。
唇瓣上的一点唇珠,他触摸亲吻的时候总爱重重地碾磨那里,也会在每次被他放开后,带着充血后的饱满。
他伸出手,触摸到的却是冰凉,带着些粗砺的画纸。
纸上的油墨气息灌入鼻腔,心神一瞬间清醒过来。
她身上绝不会有这样浓重的气味。
这不是她。
阿枝即使喜欢读书写字,但也从不沉迷其中,用她的话说,一天写一百个字,就累坏了,要歇三日。但一日只写五十个字,日日都能写。
燕珝也乐得看她狡辩撒娇,看似不情不愿地点头,实则心里就爱看她这样亮着眸子,轻声哀求的模样。
可现在一切都化为云烟,一切都不复存在。
她再也不能站到他身前。
燕珝看着那画,终究还是不舍得收起,满宫室的画像,一张一张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
可人的记忆,终究是有限度的。
他有些忘了在南苑某次,她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哭。
又为什么明明不开心,但又开心起来。
她单纯好懂,在他面前,所有想法几乎都是透明的。他是懂得她的。
可他忘了,他竟然忘了。
燕珝满身寂寥,任月光倾洒在自己身上,星光落了满身,肩头带着夏夜的风霜,独身一人回了寝宫。
他真的很累,但她走后那样长的时间里,他根本睡不着。
似乎只要自己闭上双眼,那些沉重的事情就会再一次涌上来。
可昨晚,他梦到了她。
生平第一次,他这样想要安眠,想要再一次见到她,哪怕是梦。
燕珝躺在榻上,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寝宫中的熏香都有安神之效,但脑中的思绪半点不停。阿枝的声音和前朝那些大臣一遍遍交错,环绕在他的脑海中。
心痛难忍,可药石无医。
一柱香后,他再一次睁开双眼,坐了起来。
越是想要睡着,在梦中再见到她,越是难以入眠。
燕珝散了发,脱下外衫,心中的想念愈发强烈,他不满足于小憩中短暂地见她一面,他想和她有更长的时光。
动作中,又摸到了那他亲自求来,还带着鲜艳颜色的同心结。
想到当日亲自去山上,圆空和尚将其交给自己的时候,面上带着那样神秘莫测的笑容。
他说:“夫妻之间,若双方都诚心相爱,必会永结同心,心意相通。”
燕珝鬼使神差地将其从衣衫上取了下来,将其放在身边。躺下半晌犹嫌不足,又把那同心结握在了手心。绳结的触感不算柔软,却莫名让人安心。
他闭上眼,感受着身体再一次缓缓下沉,又一次从深深地黑暗中感受到一点光亮,心头微动。
燕珝缓缓睁开双眼,他能感受到这里是梦。
明明白白的梦境,声音带着点虚幻,眼前的景象有些朦胧,甚至带着强烈日光下才会产生的光晕。他没看到宫中的场景,这里很陌生。
烈烈寒风呼啸着刮着他的脸庞,感觉真实到好像自己亲身所至。眼前的不真实感被寒风吹散,感受着点点酸胀的感觉充斥在胸腔,许久未有波澜的内心再一次激起了浪花。
……
“阿娘,”小阿枝瑟缩在女人的怀中,明明说的是北凉话,燕珝却意外地能听懂,“好冷。”
音调带着些熟悉的感觉,他不用思索,便能明白这就是幼年的阿枝。
可他从未见过幼时的她,她也甚少提起自己不甚愉快的往事,怎会……梦得这样真实。
“抱紧一点,木其尔。”
他听到声音。
那女人的面容也有些汉人模样,生得可称绝色,却打扮得不甚明显,
女人又凑近了些,“这碗牛乳一会儿就烫好了,喝了就不会冷了。”
“那阿娘喝什么?”
小阿枝的眸子亮晶晶的,看着女人。
女人勾勾唇角,“木其尔喝了,阿娘心里就暖和了。”
她站起身,给小阿枝身上拢了拢毯子,又观察着帐篷外的情况,不敢懈怠。
奇怪,明明没有说明,也没有经历过。但燕珝就是能够明白,这是怕晚上有狼出没。
他记得阿枝怕狼,也记得阿枝爱喝牛乳,尤其爱吃牛乳糕。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阿枝看起来……像是对面前的牛乳很有些为难的表情。
“喝吧。”女人揉揉她的脑袋,微卷的发丝在女人手上转动。
“阿娘,你也喝。”小阿枝喝了一大口,递给女人。
女人摇头,“阿娘不爱喝,阿娘小时候喝了太多了,现在想到牛乳就胃里难受。”
“那阿娘小时候肯定很幸福!”
阿枝满眼羡慕,“能喝到完全不想喝,这是喝了多少呀!”
“对呀,阿娘小时候……”
女人眼中浮现出一丝悲伤,但被她藏了起来,只是道:“喝吧。”
燕珝记得,她阿娘的身世起初也是好的,只是后来被北凉王打下成了俘虏,又因美色被看中,生下阿枝。
后来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一直知晓,却未见详情,此刻见了才知,原来她们当初过得这般艰难。
北凉王室乱着,不同秦仿照前朝有严苛宫规约束着宫中人的言行,北凉崇尚自由随心,上位者随心了,底下的人便要受苦。
“咳、咳咳……”
女人错开眼的时候,小阿枝装作被呛到的样子,皱着眉头,整张脸都咳红了。
要不是燕珝是亲眼看着阿枝如何装相的,只怕也要信以为真。
小姑娘原来幼时演技就这么好了,燕珝想。
小阿枝泪盈盈的眸子里满是委屈,“阿娘,我不喝了,又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