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事你那日同我讲,我便安排了。”
“季家高低也是大族,底下那样多商铺,不过是些酸菜,加之味道不错,怎会卖不出去。过几日便会有人上门同她谈,你且放心。”
季长川声音温和,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切。
云烟愣了愣,“这样可以吗?”
季家的商铺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在京中看一圈,季家的酒楼都是想都不敢想的豪华奢侈,怎会要这样乡野之间的东西。
“味道好,自然会有人要,”季长川耐心道:“这点小事,你完全可以依赖夫君,不必忧心。”
夫君二字一出,让她的耳尖又有些发红。
云烟不敢告诉季长川,其实她最近是有些愿意亲近他的,她觉得自己之前对他多少有些疏离,愧疚之心和补偿心理一点点加深她的想法。她伤好了也许久,可季长川从未亲近过她,不是她想做那些事情,只是偶尔看着村里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她印象中总觉得自己许久以前,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甚至期盼那个孩子的到来。
云烟心里有点怪,明明季长川很喜欢自己,但是亲昵不足。看起来和她接触的时候多少还有些青涩,抚上她掌心的动作稍显生疏,她只当季长川忙于公务,疏于与她相处,是自己想得太多。
直到那日来了月事。
每月那些日子,六郎便会给她送上热乎乎的茶水和干净的帕子,可她心里总有些提不起劲,她记得,从前郎君都是躺在她身后,轻轻环绕着她,给她轻揉小腹的。
她有些疼,躺在床上惨白的唇色看着分外可怜。眼巴巴地看着季长川,说出了这番话。
季长川显然没想到有这一茬,面上带了些拘谨,脸侧不知为何泛上了红云,小心翼翼地脱了外衫,躺在她身后。
云烟疼得说不出话,也没什么感觉,还没感受到季长川温热的掌心,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疼晕了过去。
但这并不影响她又一次,坠入深渊般的梦境。
……
她逐渐熟悉了眼前的视角,这位名为王皇后的人,方饮尽了鸩酒。
不远处一个少年身形的男子被一群太监侍卫压着,旁人唤他“太子殿下”,他眸中墨玉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唇角流出,顷刻间,墨玉便碎了。
随后,他受罚,被贬东宫。
云烟心里涩涩地难受,好像在刹那间明白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譬如他为何这样趴在榻上,没有一丝生气。
他也是不想活了。
也许真的是在某一瞬间心意相通,她能感觉到他内心所知。
今生的信念全部被磨灭。
原本以为在大秦只手遮天的王家竟然早被蛀空,华而不实,从内而外地瓦解,在皇权面前无力支撑。
从前以为绝不会有任何失败,从未见过任何狼狈模样的母后,竟然如同恶鬼般七窍流血,死相凄惨。同她生前永远雍容华贵的模样形成了极大反差。
原本以为还算是个明君的父皇,变成了杀人的恶魔,高高举起了他的斧头,砍向曾经弱小的自己。
心中坚守的君子之道全然崩盘,没有做过的错事被按在他的头上,只不过是为了打压他,折辱他,让他在他的父亲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
可他不认错,他不愿意,他还要替他的母后求情。
云烟亲眼看着他受罚,一道道鞭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背脊,毫不留情,看得她心颤,仿佛自己也疼痛在身。
她在意他,泪水不由自主落下,她心疼他。
年轻的太子认为自己不会因为权欲这些东西屈服。
直到年轻的太子侧妃,那样张皇地入了东宫,自己掀开了自己的盖头。
云烟又恍惚起来。
她看着在那女子来前,一心求死的太子渐渐有了生机,眼中有了欲望,不止对钱权,还有对她。
亲眼看着他求生欲望涌起的开始,是在阴湿寒冷的东宫中,瘦小的侧妃一点点用不甚流利的汉话描述着她想吃的食物,没过一会儿,闭上眼轻嗅。
鼻尖耸动,好似真的闻到了一般。拍拍肚子,说,闻到了。
她看见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下。不是那种嘲讽的笑,毫无轻蔑,不屑之意。
是单纯地,笑了。
虽然短暂,很快便收了回去,但她看着他在这日之后,愿意喝药,不再抗拒她上药。
云烟刚为此感到高兴,便看见画面来到……南苑。
这是哪里,名字一瞬间涌入脑海,她却不知自己从何处听说。
他日日勤学苦练,笔耕不辍。
一方面是自己日积月累的习惯,另一面……则是给宫中看。
陛下废了太子后,看谁都觉得人想杀他。
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他自小看到大,心性品格端正到无人可比的六子燕珝,在南苑仍克己复礼,和他那些一生病便忙着联系朝臣,怂恿着立太子的其他儿子们完全不同。
他特地挑了一日,上永兴寺看他。
他亲耳听到了燕珝因为他的病,在佛前祈祷。
他想,父子那有隔夜仇呢,况且,他也不喜他母后的,不是吗?
陛下知道王皇后待他严苛,要求很高,稍有不对便加以惩处。他实在不明白为何那日,明明很听自己话的乖儿子,为什么要给她求情。
仔细思索,那应当是给王家求情罢。
毕竟没了王家,他也就如同他当年一般,没有任何依赖仰仗。
多好啊,老子儿子一个样,这才叫父子。
老陛下很是感动,可当时未曾表现出来,还借机敲打了一番已是庶人的燕珝。可燕珝不卑不亢,看见他来,只是恭敬拜见陛下。
等到他病情再一次加重,燕珝被诏了回去。
云烟落下泪来。
她看见他一身傲骨被自己一节节敲碎,从前对这些嗤之以鼻的他如今跪在陛下榻前,祈求父亲的原谅。
她看着他再一次领了刑罚,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伤的是身,这次,是他的心。
他会觉得耻辱吗,会觉得难受吗?
她在梦里都能感受到那样地寥落,寂寥。他该是如何伤神。
云烟知道自己这是在梦中,也知道自己醒来也许久会忘记,所以在梦中,她感受到自己很爱,很心疼这个人的时候,用尽全力也想要碰碰他的脸颊。
那个受刑之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灼热的视线,直直地看过来。目光相接之时,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将她拉扯出来。
她感觉自己的腰很疼。
似乎被人死死掐着,面对面的。
男人铺天盖地带着血腥味的吻堵了上来,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分外明显,她忍不住闷哼一声,换来男人咬牙的声音。
“为何不乖乖待在南苑,为什么永远都学不乖……”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便偏要做什么……”
她好像明白,他寻了她很久。
刚受刑,恢复晋王之身的他冒着被陛下再度不喜的风险,来寻她。
……
云烟喘不过气,泪水流了满面,她坐起来,果真是梦,还好是梦。
身后的季长川只是虚虚揽着她,见她这般,慌张道:“又梦到什么了?”
云烟愣了一下。
她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云烟自己下床倒了杯水,看向他,“你可知,南苑是哪?”
“梦里梦见,有些熟悉。”
“听着像是个地名,”季长川面色称不上好看,他道:“有没有人说过,梦里出现的地名不要想,也不要去,容易……”
“哎呀,别讲了。你知晓我怕的。”
云烟赶紧别过头去,将一切抛在脑后。
季长川的眸光渐渐垂下。
他要让她的心里,永远只有他一人。
燕珝从深深的梦境中醒来,看着自己汗湿的双手。
哪怕在梦中,哪怕是幻梦,他仍感觉到有一双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分明看到了,那双眼睛。
叫了孙安,上朝后,听着朝臣再一次集体上奏疏,让他选妃充盈后宫。
他冷眼瞧着,没有任何反应。
燕珝明白,阿枝不会因此生气,嫉妒。她只会自己心酸伤神。
阿枝受了那样多委屈,喜欢摆出一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其实心里在意得要死。
他看着下面各怀心思,面上却都是为国为民的臣子,满是厌烦。
他想,阿枝,再等他几年。
等他将朝中事理清,自会来陪她。
没有她的世间,也无甚乐趣。
事情果然如季长川所说,刘婶子卖了酸菜,她卖了帕子,京中闹了一阵子的查人口也渐渐平静下来,显然是没查到什么。
云烟做梦的次数也少了,她夜里喜欢做些针线,白日补觉,这样夜间还能同会来的季长川说会儿话,不至于每日都错开相处的时辰。
到了十二月时,季长川闲下来一些,见她在家中实在无聊,主动提出带她出去赏雪。
云烟很喜欢雪,准确来说她没有很明显的喜恶。美好的东西,她几乎没有不喜欢的。
雪便是其中之一。
梅花同样。
云烟对这次出行兴致满满,准备了爱喝的花茶,还有些干粮,让季长川不由笑开,“一日便回,又不是远行,干粮就别带了吧。”
“晴带雨伞,饱带干粮,总是不会错的。”
云烟收拾好行囊,同他一道,坐上了马车。
“出行玩,还要戴帷帽么?”
云烟摸摸头上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帷帽,大秦民风开放,京城更加繁华,周边出行还带帷帽的确实少。更何况,这会儿还在马车中呢。
“马车里也要戴?”
云烟声音闷闷,带了点不悦,“咱们要去的地方人很多吗?”
“不多,”季长川翻着书,指尖从不算细腻的书页上划过,多了些书卷气,“若不想戴,不戴也成。”
话音一转,“我只是听说,京中近日风头很紧,还……”
云烟啪地一下盖上脸,闷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陛下怎么这样,之前不是还很……”她心里稍稍有些埋怨,但毕竟不能非议陛下,声音小了些。
之前想念皇后的时候就鼓励凉州人士进京,如今又搞的人人心惶惶,入了冬也没停下。
季长川道:“过会儿上了山,你就可以摘下来了。那处是我私园,种了满山梅树,如今刚打上花苞,含苞待放很是好看。咱们现在去瞧了,过些日子再来,看看有何不同。”
云烟点头,乖乖坐在马车上,不再动弹。
季春和季秋二人在前面驾车,他们轻装出行,没料到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
云烟还未从自己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满园梅花的开心中出来,便感受到车身猛地摇晃,她身子一歪,季长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好在没摔倒,好容易坐直身子,感受到身下马车的晃动,前方季春季秋呵到:“何人!”
云烟还未反应过来,听见刀刃出鞘的声音,浑身一颤。
季长川安抚着她,道:“你先坐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去看看。”
云烟点点头,看季长川掀开车帘出去。
她看着那车帘后一闪而过的几个身影,吓得唇色苍白,指尖扶住了马车的边缘。
……他们人数不少,且都穿着黑衣。
看起来不像好人。
云烟心跳飞快,小小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季长川下了车,负手而立。
“玉珠姑娘,好久不见。”
“也没有很久,”被称作玉珠的女子看起来像是领头的,站在几个高大的男子身后,笑道:“那日在荆州,我们不还见过的么。”
她就是看到他来,才顾不上寻边防图一事,直接飞跃出马车,往山里逃去。
出行游玩,季长川身上未带武器,甚至连佩剑都没拿,两手空空,站在俱都佩戴着刀剑的黑衣人之前,半点不显怯色。
“你……怎么是你?”
季秋看见玉珠容貌,忍不住出声。
“你不是马车行里那家的女儿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季大人从前身边,可不是这样的侍从。”玉珠忍不住发笑,“套话而已,不然我怎知晓你们今日来此。季大人身边的人,不如往前了。”
她想了想,“发生了什么,季大人要将自己身边贴身之人换了个遍。这几人,都有些眼生呢。”
“与你无关,”季长川声音淡淡,“你这次,又有何事?黑骑卫满大秦找你,你倒是自己跑出来了。”